餘靈珠話音一落,王之儀神色怔忡。
陳多子的嘴唇動了動,她心腸柔軟,見餘靈珠聲音顫抖,不由對這位初見面時一直表現冷硬強勢的鎮魔司王將生出憐憫之色。
“大人——”
孟婆似是預感到了什麼,她看向趙福生,欲言又止。
趙福生搖了搖頭:
“靈珠,你的執念太重了。”
武清郡已經是鬼域,種種跡象早就表明了常家人及武清郡早已經毀了。
這裡是映象世界。
以往存在於餘靈珠心中,這些年來與常家的往來情景,只是餘靈珠內心對於親人情感的寄託。
一切只是她的幻象。
此時厲鬼與餘靈珠相互詰問,也是她內心矛盾掙扎的顯現。
餘靈珠眼中淚光閃爍,常家兩位老爺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又道:
“當年老太太可是花了錢將你從死人堆里拉回來的,給你擦洗爛瘡,你如今就是這麼對待她的,找人來挖她陰宅,壞她安寧?”
二人對餘靈珠的話不理不睬,自顧自的道:
“武清郡沒有鬼,哪裡來的鬼呢?只是有人要害我們常家罷了——”
“靈珠,沒有老太太當年救你,哪有你的如今呢?”
常家人七嘴八舌。
“唉。”
孟婆嘆了口氣:
“這個世界,錢債難償,情債同樣難償。”
餘靈珠的眼神怔忡,她此時終於意識到趙福生所說的‘執念太重’是什麼意思了。
常家人不會再回應她,死人是無法說話的。
厲鬼的幻象能影響的只是活人的認知,她此時聽到的常家人的問責,只是她內心惶恐自責的具象化罷了。
“是我執著了。”
餘靈珠喃喃的道,她眼淚流了出來,接著心一橫:
“我是最錯的那個,趙大人,接著再挖吧,我要看看,這隱藏在陰宅下的,是何等屍骨。”
她話音一落的瞬間,常家人的臉色黑沉了下去。
四周陰風大作,地底突然傳來震盪。
‘汩汩’響聲不絕於耳,似是有泉眼噴濺而出。
眾人已經經歷過一次鬼域,當即就反應過來:
“輪迴血池!”
話音一落,眾人即刻往四周逃跑。
蒯滿周騰空飛起,長髮飛揚,將萬安縣眾人捲入髮絲之中。
莊四娘子在她身後顯形,將女兒抱在懷內,鬼髮絲形成天羅地網,把一干人吊於半空。
“滿周,救人。”
趙福生開口。
鬼發垂落,將一些跑得慢的帝京鎮魔司的普通令使也一併卷中。
但仍有一部分人被鬼發粘住慢了半拍,地底的輪迴血泉出現得極為迅速,頃刻間將數名令使的腳底浸溼。
一沾輪迴,那些令使的身體便格外沉重。
鬼氣的力量下,蒯滿周的長髮斷裂,令使的身體站在原處。
他們驚惶不安的慘叫。
可地面的血窪增多,並以極快的速度匯合,眨眼的功夫,隨即形成一口奇大無比的血泉,將幾名令使吞入其中。
“救命——救命——”
血池上湧,‘咕咕’將令使吞沒。
池水變得平靜,內裡沒了響動。
這一幕看得剩餘令使十分駭怕,心中不約而同的想到:這幾人死了麼?
其實與鬼相關,答案已經無庸置疑,可眾人先前看過輪迴血池的異樣,包括丁大同在內,又彷彿在期待著什麼。
果不其然,約五個呼吸後,池內突然傳來動靜。
血池表面泛起漣漪,有東西迅速從池底潛上來了。
“大人,你看。”
武少春低呼了一聲。
孟婆心念一動,一輪血月冉冉升起,照亮輪迴殿堂。
殿堂頂蓋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一口巨大的血池出現在內殿的正中,幾乎將整個殿內全佔完了。
輪迴堂內擺著的常府供桌被水面吞沒,供桌上的火光熄滅,捧燈的常家人已經不知所蹤。
血光下,紅色的霧氣從池面升起。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隻染血的手從池內猛地伸出。
這一幕嚇得丁大同心臟劇烈跳動。
接著又浮出一顆人頭,那率先伸出池面的手划動了兩下,在池中游了片刻,接著有人從池內站了起身,一把將臉上的血抹去了:
“大人,沒有事——”
說話的人聲音有些耳熟,王令反應過來:
“是令使,是我們帝京的令使——”
苗有功第一時間誤以為是先前掉入血池內的兩名令使,心下不由一鬆:
“若是人沒死就太好了——”
二人話音一落,那令使已經將臉上的血液抹去,露出真容。
藉著孟婆頭頂血月的光輝,苗有功第一時間看清了那令使的長相,臉上笑意還未來得及消褪,眼中已經露出驚駭至極的神色:
“遊洪?!”
伍次平渾身一抖,險些從鬼網之中墜落。
遊洪已死於百里祠鬼村之中,此時卻從血池裡爬出。
“大人們,沒事了——”
遊洪仰頭看向上方,他話音一落,衝王令招手:
“王大人,下來吧。”
王令魂飛魄散,不由自主的搖頭。
可他腦袋剛一動,心中立時便後悔了。
厲鬼叫魂,應當對它視而不見,不回應、不互動。
但鬼物在先前說話的時候,王令便已經搭了腔,法則已經形成了。
‘滴滴答答。’
落水聲清晰的出現在王令耳畔中,他後肩處不知何時搭上了一雙手。
那手陰冷異常,凍到了他骨子中。
“趙大人,救我——”
王令絕望的發出虛弱的求救。
他話音一落,那捆纏住他的鬼網便斷裂了。
鬼絲線受某種血光玷汙,他的身體墜入血池之中。
‘撲通!’
血水噴濺出數尺高,王令最後的記憶是一片血紅將自己吞沒。
王令剛一入水,苗有功便動了。
他情知厲鬼叫魂的可怕處,當即施展厲鬼力量。
一張完整的人皮蛻出,苗有功拖著血肉模糊的身體,強忍劇痛,順著鬼網爬至一側。
他為人倒也果斷,動作也算迅速。
剛爬出半步,遊洪的鬼影不知何時已經將他蛻下的人皮抱在了懷中。
遊洪抓捕苗有功失敗,最終抱著一張人皮怨恨的落入血池之中。
池內重新出現異動。
無論是先前被鬼井攝入血鏡世界的兩名令使,還是早前跑得慢了,被輪迴血池粘入池內的令使們,都一一出現在水面。
王令也從池內站了起來:
“大人們,沒有事,這血池淹不死人。”
他興奮的撫摸胸口:
“沒有死,我還活著。”
“老苗,下來吧。”他衝苗有功招手:
“我還有心跳。”
說話的功夫間,血池之內接連有人走出。
常家的諸位老爺、奴僕,接著是衣著華麗計程車紳、富戶,依次再出現百姓、下奴。
接著詭異的一幕出現了,輪迴血池向外擴,輪迴殿堂的四周牆壁不見了,屋頂也消失。
反倒是在血池的上方,有一座府邸開始憑空出現。
輪迴復甦的人熟門熟路的走入屋舍,開始過自己的生活。
這一座府邸之外,開始出現街道,街道兩側則有店鋪。
一切如海市蜃樓,既真實,又有種虛幻的詭異恐怖。
頃刻之間,半座城池重建,只是這座城池是浮漂在血池之上,既不頂天,也不落地。
地面的人如螻蟻一樣的行走。
……
這一幕驚得眾人直起雞皮疙瘩。
範無救縱使經歷了不少鬼案,膽子早練大了,可這會兒看到血城出現,死去的人安然無恙的迴歸,他也不由感到驚恐:
“大人,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不敢去看地面那些,不敢看王令等熟悉的面容,只能強迫自己看向趙福生,等待著她的回應。
在這種怪異的氣氛下,趙福生的存在安定著人心。
“假的。”
趙福生毫不猶豫道。
“是真的!”
下方原本各行其事的人群突然異口同聲的道:
“只要經歷輪迴,永遠不會死的,留在武清郡,能長命百歲呢。”
街道上、府邸中,所有經歷輪迴血池重生的人仰起了頭,看向鬼網之上的眾人:
“這裡有房屋住,有命可活,沒有厲鬼,留下來——”
這話一說出口,一部分人心動了。
武清郡的厲鬼法則可怕之處,則在於與‘鬼’之間的互動,哪怕不應聲、不說話,可心意一動,眼神交流的那一瞬間,便達成了法則。
無數人紛紛掉落。
血池的規模更大,更多的街道顯現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大人,我們該怎麼辦呢?”
孟婆問道。
餘靈珠想通之後破釜沉舟:
“福生,這是幻象吧?”
趙福生道:
“幻象。”
她說道:
“血鏡之中出現的鬼樹還沒有顯形,經歷了輪迴血池的人看似活著,實際是不是真的活著,誰都不好說。”
趙福生說到這裡,丁大同忍不住了,急急的道:
“大人,可是賈宜大人的魂命冊上,程夢茵等人都沒死呢?”
“糊塗!”
趙福生神色嚴肅的厲喝:
“你不要被衝昏頭了,百里祠村的情況,你沒看到麼?”
一提起百里祠,當夜鬼祭的情景浮現在丁大同心頭。
這如同給他因輪迴血池不生不死而火熱的心當著澆了一盆涼水,他立時冷靜下來了。
不少帝京的人還在猶豫。
許多人受‘長生不死’誘惑,最終紛紛跳入血池之中。
但苗有功參與過祭祀,此時死死抓著鬼網不動。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鬼城已成規模,這裡的厲鬼煞氣開始浮動。
一切彷彿鏡中花、水中月,武清郡的厲鬼法則既是讓眾人看到了法則的雛形,厲鬼的本體卻隱藏在血池之後,還未現身。
如果不將武清郡的厲鬼本體逼出,眾人便永遠無法真正徹底的解決鬼禍。
想到這裡,趙福生突然看向餘靈珠。
“解鈴還須繫鈴人。”
她說話的同時,血池之內又有一波人走出:
“伍次平,你不得召令,敢擅回郡中?”
那說話的人是個年約三十的年輕男人,他穿了一身紫紅色的錦袍,臉色蒼白,神情陰鷙:
“你破壞法則,下世輪迴,莫非是想被製成器物?”
伍次平一見他的臉,頓時渾身一抖。
“程、程夢茵——”
“你對武清郡積累無功,曾言語犯上,未供奉老爺,之後被打發至縣鎮,也未有供奉功德,照理應該在百里祠將功贖罪,但你不得召而回城,真是罪無可恕。”
程夢茵陰沉著臉說話,接著伸手一揮:
“按法則,你該入輪迴池,去你該去之處——”
“我不——”
伍次平聽他這樣一說,心生驚恐,正要搖頭抗拒,但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煞氣籠罩了他。
那些粘捆在他身上的血網寸寸腐朽、斷裂,伍次平的身體開始下落。
這股力量極為強悍,彷彿無人能抗拒。
伍次平的眼中露出絕望之色。
就在這時,趙福生展開地獄,陰影迅速將伍次平接住,繼而將其納入鬼域之中。
地獄開始收縮,將伍次平拉回趙福生身側。
血池上方的程夢茵見此情景並不慌張:
“莫非以為憑你們一己之力,能與武清郡法則對抗麼?”
他看向趙福生,手掌輕輕搓了下腦袋,眼神有片刻的怔忡,接著抬起頭來:
“我知道你是誰了,帝京新進馭鬼者,真是愣頭青不知死活,被封都派遣,帶隊進入此地的吧?”
“你生來犯克,天煞孤星之命,幼年喪父,後母親又死於非命,可見你這人命犯——”
“你住嘴!”武少春大怒:
“真該將你這種衰人舌頭割了。”
程夢茵並不氣惱,微微一笑:
“武少春?萬安縣治下狗頭村的村民,因替身鬼一案而被趙福生招攬入鎮魔司中?”
他說道:
“你可知我是誰?進入武清郡,便要服從武清郡的法則。你敢當我面以下犯上,實屬不敬,將來輪迴之後,自當有刑罰加身,以贖你罪過。”
“趙大人,在武清郡內,程夢茵就是制定法則的人,他——”
伍次平不安的道。
趙福生打斷了他的話:
“伍大人放心,他只是一個傀儡罷了,興許他自己此時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呢。”
程夢茵冷笑:
“我看你才不清楚,已經禍到臨頭——”
他說完,又道:
“算了,像你這樣的人,不知天高地厚,將來經歷幾輪祭祀,你自會老實求饒的。”
趙福生也不理他,而是看向伍次平:
“伍大人,武清郡的真相已經近在咫尺了,你早前提及的黃金存放在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