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到這裡,俱都久久無語。

孟婆拳頭握緊了,連聲怒罵:

“真是畜牲!人家兩夫妻好端端的,真被這董家的禍害了。”

說是董大禍害,可實則禍源在於常家、在於餘靈珠。

雖說礙於餘靈珠的面,沒人指著她鼻子罵,可眾人若隱似無飄來的視線,卻讓餘靈珠坐立不安。

她也沒料到當年的董大竟然惹的是這樁事。

“丟人不?”

王之儀冷笑了一聲,問餘靈珠。

餘靈珠雙手死死交握,好半晌心頭那口氣仍順不下去。

董大此人其貌不揚,他家裡貧困,早年娶常二是借貸了不少銀子,婚後十來年了也沒還清。

他身材矮小,長相猥瑣,早期又瘦又佝僂,後來常家發達,便也讓他跟著發了跡,後來餘靈珠再見他時,便是大腹便便。

可他在餘靈珠面前始終是小心翼翼,陪著笑臉的,怎麼也沒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背地裡竟然是個這樣的人。

她偷偷以眼角餘光去看趙福生,卻見趙福生嘴唇緊抿,雙手握成拳壓在膝頭,看得出來十分生氣。

餘靈珠心中也無名火起,早知如此,當年該在得知長焦縣有人鬧事狀告董大時,便將他殺死。

她心中焦慮毛躁,卻覺得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說什麼都是錯的,便只好強忍百般滋味。

“這樣鬧法易生鬼禍。”趙福生冷冷說了一聲。

她沒有怒罵餘靈珠,可聽在餘靈珠耳裡,卻比被罵了一頓還要難受。

伍次平也察覺出二人之間的緊繃氣氛。

他偷偷看了餘靈珠一眼,接著小聲的嘀咕:

“誰說不是呢?不久之後,長焦縣就鬧起了災荒。”

“旱災?”趙福生問。

伍次平點頭:

“照程夢茵的卷宗記錄,確實是如此寫的。說是井裡的水開始減少,水位下降,不出半個月,全縣的人每天都要拿著鍋碗瓢盆跑出十里地去打水。”

後來災害慢慢擴大,甚至縣城打水的人所到之處,連累其他地方的水井也開始乾枯,其他村鎮的人便不幹了,認為縣中的人有瘟疫。

這樁事情最嚴重的後果並非鬼禍本身,而是由鬼災引起的人禍。

長焦縣的人‘可能身帶瘟疫’這樣的謠言一傳開,其他村鎮對他們便有了防備。

長焦縣附近的村鎮居民時間久了形成自有武裝,村民持械戒備,一旦看到外鄉人經過,便不允靠近。

當時鬧得很兇,村村戶戶設了崗。

初時警告,若是不聽,強行靠近便會引發打鬥。

村民之間打鬥兇殘。

這爭的是活命契機,大家怒火中燒下是沒有理智的。

伍次平當年看到的卷宗記錄中,大漢朝208年春,長焦縣共爆發大小村戰共計八十七起,涉及的村莊共有一百一十多。

“打到後來,許多村莊十室九空,幾乎沒有了活人。”

而這一起事件導致了大量死人。

甚至大漢朝408年的初春,最開始這樁事件發生時,都未必能確定是鬼禍,最終間接導致了軍伍的參與。

“後續長焦縣董富貴在同年三月末時,向武清郡求助。”

因事情太過重大,死亡的人數特別多,武清郡的郡守不敢擅作主張,想要上報隸州府,等上頭的人定奪。

可當時常家不同意。

“程夢茵的記錄中,收到了常老太太讓人寫給他的手書。”

伍次平說到此處,面露尷尬之色。

他鼻孔處滲出粉色的鼻涕,神情不大自然的看向餘靈珠。

餘靈珠此時本來就已經坐立難安了,再看伍次平的表情,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你看我做什麼?”

凡事不過腦子的範無救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聽聞這話,便道:

“他看你的原因,肯定是這件事情跟你有關啊。”

餘靈珠大怒:

“胡說!我沒參與過這事兒,如果早知道董大奸辱人妻,殺人丈夫,闖出禍事,我一定不會姑息養奸的!”

她說完後,心中仍很激動:

“我要早知道,我肯定殺他——”

“你別說大話,你殺了董大,常二姐那裡你怎麼交待?”劉義真不陰不陽的頂了她一句。

餘靈珠道:

“能要什麼交待?我能保她再嫁個更好的男人。”她說完,仍鬱悶不已:

“那董大長得像個地馬蹄似的,又黑又醜又矮,死了一個也不可惜,我能捨不得一個外人?我是真不知道——”

“你也別這麼早發火。”劉義真聞言笑道:

“你不知道,你猜常老太太知不知道呢?”

餘靈珠聞言心中一個‘咯噔’。

若是早前,常老太太在她心中是一等一的大好人,面對這種奸惡之事,常老太太定然是不肯與之為伍的。

這老婦人疾惡如仇,又好打抱不平——

她想到這裡,突然眼眶溼潤,破口大罵:

“這是什麼雞巴事啊,常老太太當年不是這樣的啊!”

趙福生冷靜看她:

“人都會變,這有什麼稀奇?你注意到時間沒有?”

餘靈珠淚眼婆娑抬頭看她:

“什麼時間?”

“你真是糊塗。”趙福生搖頭,接著長長嘆息:

“靈珠,你空有一身力量,卻如此不清醒。”

餘靈珠聽她這樣一說,更是悲從中來:

“我不知道——”

“長焦縣事發後,董富貴向武清郡求助的時間,是在大漢208年春末,也就是三月底。”趙福生看她真的糊塗,索性將話說得明白一些:

“武清郡常家當時姑嫂鬧矛盾時,你趕回武清郡是幾月?”

“三月底出行,四月初一到的——”

餘靈珠說到這裡,打了個寒顫。

她身處鬼域,本身四處陰寒,可此時一種遠比環境更加寒冷的陰森從她心中生起,漫布向她四肢百骸。

趙福生話已至此,她也並非真的愚蠢,自然猜到趙福生話中之意。

“常老太太寫給程夢茵的信中,寫了什麼?”

她突然抹了下眼睛,轉頭看向伍次平。

伍次平就道:

“是封求助信,信上說她的女婿董富貴管理的地方民風彪悍,四處邪教興盛,百姓欲造反,鬧出很大動靜,想請程夢茵幫忙說合,調動州府軍隊,前去鎮壓逆民。”

伍次平說到這裡,頓了片刻:

“信的末尾說到,如果程夢茵願意幫忙,常家、餘大人會記得他的恩德,還提及不日後,餘大人會回常家一趟探親,且已知悉此事——”

餘靈珠如遭雷擊,瞪大了眼睛。

因覺得太過荒謬了,她甚至有些想笑,只不停的搖頭:

“我真不知道。”

她這會兒便是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伍次平所言屬實,自己興許是被常老太太算計了。

董大惹禍之後,常二便求助孃家——這也是常家兩個兒媳所提及她近來總是頻頻回孃家的原因。

丈夫在外頭風流快活惹出大事,收拾不了爛攤子,常二反倒要給丈夫擦屁股。

這事兒荒謬得讓趙福生腦海裡血管‘突突’的跳。

而常老太太面對這件事,選擇了幫親不幫理。

她人老成精,深知餘靈珠性情:拿常家當自家親人。

因此她藉著家宅不寧,令兩個兒媳將孫子常浩送入帝京,借常浩之嘴告知餘靈珠常家發生大事。

以她對餘靈珠瞭解,餘靈珠知道常家問題後,定會想要居中調和——這也意味著餘靈珠會回常府一趟。

所以藉此時機,常老太太便又求助程夢茵,一半金錢引誘,一半威脅,逼迫程夢茵出手替董大解危。

……

餘靈珠自己都沒想到,事隔幾十年後來,她竟會陰差陽錯得知當年這樁案子原委。

這個遲來的真相對她打擊很深。

她以為剛正不阿的常老太太,沒料到竟是一個利慾薰心,且自私自利的老太太,且利用了她對常家的熾誠。

‘嘔。’

餘靈珠突然覺得反胃。

她心中的信念坍塌,只覺得以往的認知被推翻,真相來得猝不及防,令她備受衝擊。

“怎麼會這樣呢——”她喃喃自語。

趙福生搖頭:

“接著說這樁案子。”

伍次平道了一聲:

“是。”

他此時已經領教了幾分趙福生的手段。

除了馭鬼的強大實力外,她同時擁有敏銳的覺察力。

透過詢問餘靈珠、自己,竟將當年的案件以抽絲剝繭的方式拼湊出一個大概的雛形。

每個人都知道一些過往,可每個人都不肯說。

唯有當大家一人說一些,事情拼湊起來,才是當年真相本身。

而看到案子線索,便意味著武清郡的案子終於找到了頭緒,這令得伍次平如看到了一線曙光——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程夢茵收了書信後,應該是出手了,但是長焦縣的事情並沒有解決。”

軍伍的到來並沒有真正解決長焦縣的問題,反倒給當地帶來更深的災劫。

後漢行至如今,腐敗盛行。

朝廷無力發放軍餉,軍隊大多燒殺擄掠,比匪徒還可怕。

反正這樁事件後,對長焦縣造成了災難性的打擊。

“我後來檢視過戶籍,長焦縣在大漢朝201年時做過戶籍排查,當時記錄在案的人數共有七萬六千四百餘人。”

這個數字自然不算精準,可大體也差不到哪兒去。

時隔幾年後,人數定有大概的浮動,但總體七萬餘人肯定是有的。

“直至大漢朝208年夏中,程夢茵記錄,長焦縣共死亡五萬餘人。”

這個數字一說出口,趙福生忍不住罵了一句:

“狗東西!這董富貴該死!常家該死!”

餘靈珠呆愣坐在原地。

五萬餘人中,真正死於鬼禍的,可能不過數百餘人,死於村戰、軍禍的則在大多數。

而這樣的結果,只源於一個原本窮困潦倒的小人一朝得勢。

……

“我糊塗。”

餘靈珠呆愣愣的道。

她第一次認同趙福生所說的話:她糊塗。

當年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她竟全然不知,全然不曉。

兩個嫂嫂曾提及長焦發生大禍事,她卻只知道常家姑嫂矛盾。

常老太太借她的名,背地鬧出這麼多事,她卻仍只固執的記得常老太太當年費心盡力把她從牢中救出,呵護她、安慰她的慈愛樣子。

人怎麼能變化這麼快呢?

她只是想報恩,為什麼最終的結果與她想像的截然不同,且好事變成了這樣一樁壞事?

“你最好是打起精神。”趙福生冷冷看她:

“解鈴還須繫鈴人,武清郡的鬼禍與你息息相關,此時可不是你裝傻充愣,說兩句道歉的話,流兩滴淚便能矇混過去。”

餘靈珠一個激靈:

“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趙福生恨鐵不成鋼:

“事情已經發生,哭有何用?至少要打起精神,將功贖罪。我不是判官,如今在朝中甚至只是提名王將,無權無職,沒資格定你的罪,此間事了後,你如果留得性命,自去找該請罪的人。”

她一番喝斥,本來心神潰散的餘靈珠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果然打起了精神:

“你說得對,此時不是我沮喪的時候,我要先解決武清郡的事,回頭再去認罪。”

“長焦縣鬧了這麼大的事,除了兵禍、人禍,鬼禍顯出端倪了嗎?”

“沒有。”伍次平搖頭,“五月的時候還沒有端倪,那會兒人死多了,大家也打不起來了,最主要的是當年發生了詭異的乾旱,且大旱持續了很長時間,從春季持續到夏季,一直不見緩解。”

伍次平猜測:

“我想這麼熱,又沒有水,打完白消費力氣,這也是後來大小戰役不了了之的原因。”

“直至七月,常老太太去世時,長焦縣還是大旱吧?”

趙福生又扭頭問餘靈珠。

餘靈珠點了點頭:

“那時還在旱中——”

說到這裡,她打了個寒顫。

當時她也對長焦縣大旱有所耳聞,知道死了很多人,可沒想到情況竟會這樣慘烈。

“趙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伍次平聽到此處,便讚了一句。

餘靈珠微微一怔,她結合伍次平的話,再聯想趙福生的提問,一個念頭湧上她心中,她脫口而出:

“莫非當年的乾旱,竟是鬧了鬼?”

這下王之儀都托住了下顎,喊了一聲:

“喂,蔣津山,你說這餘靈珠怎麼傻成這個樣子?我以前怎麼會和她吵得不可開交的?”

蔣津山輕笑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