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懷中的酒精瓶滑落,落在地上,傳來一聲悶響。
邵他從書中抬起頭,看向正打算蹲下的倪安,他急忙喊道:“你別動。”
倪安不解,但還是停下了動作。
然後看著邵他從桌前起身,走過來,在她跟前彎腰將酒精瓶撿起。
他伸手將倪安懷中的藥接過,語氣淡淡地解釋道:“膝蓋傷,不要蹲下,對傷口恢復不好。”
倪安恍然大悟,笑著回道:“謝謝。”
邵他卻盯著她的臉,皺起了眉。
倪安不解,問道:“怎麼了?”
他伸手掃過她的下巴,反問道:“不疼嗎?”
他的指尖只沿輪廓輕輕掠過,動作攪動著空氣晃動著擦破了的面板。
傷口位置比較靠裡,視覺上不易察覺,直到酥麻的痛感傳來,倪安猛地一激靈,才知自己的下巴也磕破了。
她下意識地想要用手去確認,便聽見他提醒道:“別碰,要是留疤了,就麻煩了。”
說完,他便往客廳走去,留下她一個人愣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有點懵。
待反應過來後,還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這突如其來的好意,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可好意,總是讓人不容拒絕。
待反應過來時,倪安再一次地坐在了椅子上。
邵他坐在她的正前方,拿著蘸了酒精的棉棒,按壓在她的下巴上。
酒精落在傷口處,像是冰涼的刀刃將傷口割開,再一次把她疼得齜牙咧嘴的。
“很疼嗎?”邵他輕聲問道,手上的力道卻絲毫沒變。
面對他的明知故問,倪安內心“呵呵”了兩聲,但還是客氣地回道:“還好。”
可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她雙手緊緊地拽著自己的衣服邊緣,整個人繃得像根木頭一樣,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失控。
消完毒,邵他把棉棒扔進腳下的垃圾桶,拿出一根新的蘸上消炎的軟膏,輕輕地點塗在傷口周圍,一邊上藥一邊問道:“來就來,怎麼還買東西?”
倪安不敢動,張著嘴卻僅憑聲帶發聲:“在你家小區買的,做做樣子,真想買的話就給你買禮盒了。”
聲音含糊不清,但邵他還是聽明白了,他嘴角微動,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倒是不吃虧。”
倪安聽了,眼睛滴溜著轉了兩圈,回道:“我都這樣了,還虧不夠啊?”
邵他這才反應過來,兩人的距離有些過於親密了。
她微仰著頭,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還有他消散在空氣中的一呼一吸。
而他只要視線稍微移動,就只能看見她被咬破了的嘴唇。
兩人之間,雖沒說破,但都能感覺到有些奇妙的感覺,遊離在他們身邊。
然而,倪安並不是那個意思。
她舉起她被擦破了的右手,上邊血肉模糊的樣子被直接懟進了邵他的視野範圍內:“我是說這個。”
邵他瞬間清醒過來,把棉棒扔進垃圾桶,爭辯道:“你這虧,可不是我賺的。”
“你賺了啊!”
“我賺了什麼?”
“快樂。“上藥結束,倪安終於低下了頭。
她扭動著自己被過度彎曲的脖子,一邊回道:“看了這麼大個笑話,你不快樂嗎?”
她神情平靜,跟幾分鐘前那個羞紅了臉的人判若兩人。
邵他只覺得神奇,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快就若無其事地說這些?
他沒回話,起身把桌上的藥物收拾了放回原處。
坐在原處的倪安見狀,倒也不覺得尷尬,就當這個插曲,以她的自嘲落下了帷幕。
邵他收拾完,給她倒了杯水,她接過後道了聲謝,自顧自地晃動起了雙腿,開始環顧起四周:“這裡的書,你都看完了嗎?”
“嗯。”
他回答得輕描淡寫,卻把倪安驚得差點被水嗆到:“這少說也有上萬本書,你都看完了?”
邵他坐回到自己的書案前,見她驚訝的樣子,笑了笑,解釋道:“我看書,大多是因為寫作需要。除非是寫得很好我很喜歡的書,我才會花上很長的時間去細看甚至是反覆看。大多時候,我都是技巧閱讀,篩選重點,為寫作服務。所以我看書速度快,量大。但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為什麼會覺得這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倪安不解。
“因為我看書的目的性太強了,太過於功利。”邵他回想了一下過往,回道,“我以寫作為生,又因為身體原因,社會生活經驗約等於無。看書,是我彌補無法躬行的為數不多的辦法之一。無看無作,職業所需,這便是促使我看書最大的動力。為了寫作,我在看書這件事上獲益良多,但我與時間賽跑,也錯過了許多。非因報應多行善,豈為功名始讀書,說來慚愧。”
“可是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不是嗎?”
“是。”邵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也寫作,所以我深知每一本書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作者費盡心思才寫下的。或許做不到每個字句都那麼完美或者引人深省,但它們沒有重點和非重點之分。所有的內容,都是作者想表達的內容。如果人人都像我這般讀書,只挑自己想看的,作者大部分心思就會被浪費在讀者的匆匆一瞥之間,多少有點辜負了作者的用心。”
“雖然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我還是覺得是你想多了。”倪安回道。
“也許吧……”邵他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書,喃喃道,“也許是我想極端了,但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天,我不用再趕稿,能夠有更多的時間用來看書,即便讀得慢些,也比現在來得要好。有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一頭驢,埋頭看,看到麻木,然後再埋頭寫,寫到麻木。這樣的生活,換誰都會厭倦吧……”
從倪安的角度看過去,他低著頭,無奈得像是被風捲落的樹葉,努力掙扎但仍舊深陷其中。
他語速很快,說話的聲音很輕,可也能聽得見語氣裡的遺憾。
她從沒想過,年少成名的他,也會深受工作困擾,被工作壓迫得如此沉重。
原來人與人之間,在關於工作這件事情上,也沒什麼不同。
她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轉而問道:“那你喜歡看書嗎?拋開作家這個身份帶來的工作需求來講的話。”
邵他想了想,蹙起了眉頭,隨後搖了搖頭回道:“我……不知道。雨果說‘書是改造靈魂的工具’,我卻只拿它用作謀生。翁森說‘數點梅花天地心’可尋得看書之樂,我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情。如此看來,我應該不是個喜歡看書的人。比起‘書味在心中,甘於飲陳酒’的滋味,我更像是那欲畫凌煙閣的男兒,功名第一,還愛錢。”
說罷,他自嘲地笑了笑,額髮後的雙眼裡透著一些虛無。
倪安看著,覺得有些彆扭。
眼前的人,吐露觀點,看上去卻並不認同,可口吻又如此確切,似乎這些話早已刻入骨子裡一般自然,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過要去否認。
只有眼神,始終沒有認同此事的堅定感,就像是那被洗腦了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