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萬飛冷汗直落,轉身對著幾個呆站著的小年輕招呼:“還愣著幹嘛,趕緊收拾收拾東西給袁公子騰位子!”

“白笙,記得好好招待袁公子,別掃興。”

萬飛臨走前面色嚴肅:“袁公子,還請注意安全,這裡鎖著的……可是一個隨時都會發狂的野獸。”

烏佟眸色一深。

……

直到把五六個研究員打發走之後烏佟才開始觀察這個實驗室。

不,這不是一個實驗室,這到更像是——

囚禁室。

整個空間都被一種無以名狀的黑暗與青白色的陰寂所籠罩,安靜到詭異,烏佟甚至在沒有見到拓忒墨爾的時候就生出一種恐慌。

那種徹頭徹尾的膽寒預警再度侵襲心頭,少女似乎能感應得到黑豹此時狀態不好。

“拓忒,在哪裡?”

烏佟默默問出聲,直直看向白笙的方位。

嘩啦啦——!

鐵鏈沉重的聲音霎時響起,幾乎是在少女話音剛落的下一秒,這聲音似報警器般刺激著幾人的耳膜。

與此同時,低沉嘶啞的喘息聲從烏佟身後不遠處傳來,帶著荒原凌冽黃沙喧囂過境,血腥味似煙霧彈悄無聲息在房間內擴散開!

烏佟下意識轉過身,面前是一道深黑如焦墨般絲絨帷幕,長達五米,悉數將對面的場景遮住。

在看到眼前這副模樣之後,她這才理解,為什麼一個需要具備光明整潔特質的高階實驗室需要裝飾成這種截然相反的風格——

為了不讓實驗體受到任何聲音或光線的刺激。

“拓忒墨爾一直在裡面。”白笙面色不霽,擔憂似的看向帷幕中央那個位置:“由於被不斷反覆注射大量興奮劑和鎮靜劑,他的身體,已經到達一種極限狀態。”

“所以,隨時處於發狂邊緣,但凡有分毫刺激,就會讓這位豹族首領失去理智,成為一個沒有感知的兇殘野獸。”

斷斷續續沉重喘息聲迴盪在烏佟耳畔,像是落了灰的陳舊破風箱,刺啦刺啦不停折磨著少女極度緊張的神經。

“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掀開帷幕。”白笙輕聲嘆息:“你也聽得出來,此時他的情況不好。”

“可……此時應該是他最需要我的時候。”

雙手緊緊扣在一起,企圖這般就可以壓制隱隱發顫的指尖,烏佟腦海再度浮現那個滿是泥土青草芬芳的草地,那個幼年時期的小黑豹,還有被舔舐後身上傳來細細密密的癢意。

“走!”

不知是聽到什麼字眼,一道低沉乾涸的聲線帶著強勢抗拒的意味,不偏不倚落在洋娃娃耳邊。

烏佟幾乎是在聽到黑豹說話的剎那便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心口霎時被浸滿冷水的棉絮堵塞,呼吸之間是難捱的劇烈顫抖,雙腿被晦暗凝濁的灰鉛澆灌,可她總想著掀開帷幕,去看看,那個被自己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故人。

一股莫名其妙的驅動力催使烏佟朝對面嚴密縫合的帷幕走去,就像幼年時期小黑豹義無反顧朝小梧桐走去一樣,兩道身影跨越山高遠水,逐漸在眼前重合……

她無暇去顧忌其他的事,此時的少女只知道一件事——

黑豹需要自己。

“拓忒……”

試探性開口叫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字眼,烏佟不知道此時黑豹處於哪一種狀態,但能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依然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就說明,他在與另一種狀態抗衡。

“滾啊!”

隔著一道深黑帷幕,那艱難苦澀的聲音染上一絲膠著與矛盾,再度驅逐著妄想靠近的少女。

隨即幾人便一同聽到了對面鐵鏈因不斷掙扎而發出刺耳沉重的拖拉聲,繼而便是生澀剮耳的猛烈咳嗽與喘息,被血肉埋葬的聲帶開始發出只有野獸才會有的低吼。

“他要控制不住了!”白笙警覺,不斷提醒著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的少女,可烏佟像是聽不見一樣,眼神未曾在帷幕中央移開。

……

拓忒墨爾在聽到洋娃娃聲音的一剎那便從混沌痛苦中醒來,此時連他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的狀態,體內不斷躁動肆虐的暴戾因子四處遊走,穿刺每一根神經,瘋狂啃噬撕扯著遊離靈魂。

但凡失去控制,自己就會變成一個沒有理智,沒有思想,沒有人性的怪物。

年幼被獸群拳打腳踢孤立欺凌他沒有害怕,被無數謾罵苛責非難他也未曾露出半分怯懦,十五歲就坐上豹族首領的位置他依然沒有絲毫畏懼。

但現在不一樣了。

只是偶爾,拓忒墨爾也會產生那般脆弱庸碌的情感,他是第一次生出害怕的念頭……只因為面對的,是夢中那個動不動就流淚的糯米糰子,是自己唯一珍貴耽溺的洋娃娃。

他在害怕,自己會無意傷害她。

“不。”

烏佟將胸口蔓延而上的霧氣緩緩吐出,抬手抹去眼角那一滴冰涼的液體,語氣堅韌:“這次……該是我主動朝你的方向走……”

“白笙,開啟玻璃門,不用扯開帷幕,我自己走進去。”

少女此話一出,白笙失神般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口中喃喃:“不……不,這樣你會有危險!”

空氣中傳來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氣,尤音子上前接住白笙的肩膀,搖頭低聲:“你就開啟吧,勸不住的。”

龔長轅在一旁沉默點頭。

他們都知道烏佟的性子,也都知道拓忒墨爾這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賭注,這次來是一定要見面的,哪怕見到的只是一個發狂的野獸。

烏佟,需要確定拓忒墨爾的安全。

……

“你一定要小心。”

白笙面露擔憂,此時兩人正在帷幕內,距離拓忒墨爾,只有一面玻璃的距離。

“嗯,我知道。”

烏佟眨了眨溼潤的眼眶,忍住那股湧上心頭的細疼,像是無意只見被銀針刺中最為柔軟的內裡,鮮血淋漓。

她從來沒見過黑豹這個樣子——

上半身赤裸的年輕男人此時被垂直拷在十字架上,嘴角是猩紅髮黑的血跡,渾身關節處都被手臂粗的鐵鏈鎖住,結實勁瘦的肌肉線條緊繃迸發,刻畫著早已凝固的傷口,深淺不一。

黑色止咬器緊緊箍住男人的下半張臉,凌亂髮絲被汗水打溼,狼狽不堪,低垂著頭,神色不清。

他,是獨自掙扎了多久,身上才會出現這些密密麻麻的印記?

下一秒,那雙幽綠瞳孔猛然抬起,直直朝著兩人的方向,霎時迸發出磨牙吮血將人拆吞入腹的暴戾,那種只有兇殘動物才會發出的嘶吼再度猖狂起來,但又似乎在什麼東西的竭力剋制下發出幾個難以辨析的音節。

“小……梧桐……走吧……別看……”

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失去依靠的幼獸,嗚咽著抗拒少女此時的探望——

拓忒墨爾,在抗拒烏佟的主動靠近。

“要不是這些東西束縛,他早就咬死很多研究員了。”白笙嘆氣:“你執意要進去,我也沒有資格阻攔。”

“開啟吧。”

烏佟對上記憶中的雙眼,為什麼她不會走?

她明明看見拓忒墨爾瞳孔中那滴同樣酸澀猩紅的淚,凝結在眼尾,僵持著不肯落下。

他明明在祈求著自己的安撫。

為什麼還要故作堅強?

她最看不得的,就是他這個樣子。

幾乎是一開啟玻璃門,少女就踉蹌著朝中央那個被囚禁的黑豹奔去。

顧不上發麻的雙腳,烏佟整個人閉眼徑直撲到黑豹身上,她甚至不敢去檢視他身上遍佈的血痕。

只知道,那股真誠熱烈洋桔梗莖的苦香此時早已被濃重腥膩的血腥味衝散,烏佟將拓忒墨爾整個人簇擁在懷裡,就像當初小梧桐將幼年黑豹抱在懷中那樣,伸手輕緩拍打,輸送著安撫性因子,一下一下撫慰著他猛烈顫動的身軀。

“滾啊!”

拓忒墨爾捱住那股反覆折磨心緒的暴戾,拼盡全力怒吼,奮力仰頭,黑色止咬器在兩股力量的撕扯下發出金屬摩擦聲,黑豹此時正在違背自己嗜血的本性,鋒利獠牙每次在接觸到少女白皙柔嫩脖頸的瞬間艱難收回——

睥睨恣睢的黑豹騎士,在違背本性,去愛這個被自己捧在手心的洋娃娃。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少女眼淚決堤,清麗聲線顫抖得不像話,手掌心全是黑豹赤裸上身黏膩厚重的血糊,“但是你不要推開我……不許抗拒……深呼吸,深呼吸……”

黑暗中,烏佟能捕捉到的畫素其實很模糊朦朧,但那雙在單調顏色中幽微亮起的眼瞳,成為她唯一的燈塔。

就像個不知所措的盲人,少女在用自己的行為,告訴這個近乎失控的黑豹自己內心最真實純潔的情感。

年輕男人劇烈起伏的胸膛下,埋葬著堅硬肋骨,耳邊是黑豹炙熱跳動的三百克煦暖,烏佟抬頭,對上那雙晦澀難言的眸光。

伸手費力將黑豹偏離自己的頭攬在手心,烏佟望著拓忒墨爾低垂而下的臉龐,一字一句認真傾訴:“你——!”

棕眸驟縮!

失控黑豹在少女鬆懈下來的一瞬間衝著她纖細的脖頸處咬去,只可惜由於止咬器的束縛,極度嗜血貪婪的野獸發出比之前更兇狠的嘶吼!

“我幫你解下來。”

少女輕飄飄說出這樣一句話,卻難得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像是釋然,又像是鬆了一口氣。

“不!!!”

拓忒墨爾強忍著找回一絲理智,趁著少女還未動作,決絕搖頭:“別靠近我!滾!”

“咔噠——”

細小卻清脆的聲音迴盪在沉悶的空間。

“嗚……”

也就是在解開止咬器的瞬間,拓忒墨爾被獸性佔據整個身體,綠瞳豎起,而少女也在其後將自己的脖頸坦蕩露出——

頃刻,被利齒穿透肌理的痛處透過神經傳遞到四肢,烏佟發出難以控制的嗚咽,但很快失聲。

溫熱鮮血在剎那間噴湧而出,血珠飛濺在黑豹被冷汗浸溼的鬢角,獸性讓他下意識將口腔中含著的血肉咀嚼殆盡,可他沒有那麼做,只是用舌頭細密機械刮蹭。

哪怕是在失控的情況下,黑豹身體也會做出保護她的姿態。

獨屬於洋娃娃身上的淡香混雜著溫熱鮮血透過這樣一個紐帶,傳輸進拓忒墨爾的體內,神蹟般安撫其盛怒的心緒。

烏佟的血,是解藥。

“其實,那時候離開草地的時候,我說了一句話……”

少女泣不成聲,自顧自說著話。

此時,她也分不清是脖頸處被黑豹啃噬帶來的疼痛,還是內心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愫,顫抖著聲線:“我說……小黑豹……那就,有緣再見吧……”

烏佟扯開一個慘兮兮的笑臉,抽噎不斷:“你看……我們不是挺有緣的嗎?”

“亡域荒原,你救了我。”

“這次,換我來救你。”

迸發荒莽綠光的瞳孔失焦,少女眉眼彎彎,烙印在拓忒墨爾心間,揮之不去。

洋娃娃在說,騎士也需要保護。

……

一分鐘後,少女臉色煞白,將拓忒墨爾的頭抬起,笑著說:“你不捨得。”

烏佟察覺黑豹呼吸逐漸平穩:“我就知道,你不捨得。”

“嗯。”

少女鮮血終是換回了拓忒墨爾的理智,低啞著嗓音回應,可他不敢直視洋娃娃的眼眸。

“好了,你別愧疚。”

烏佟後退一步,眼神在拓忒墨爾身上仔細查探,鼻音很重:“這下傷口都好了,應該不會有之前那種灼燒感。”

“你的脖子……”

拓忒墨爾舌尖依然停留著少女血液的氣息,望著烏佟微微發紅的眼尾,他開始自責。

“不出十五秒就會好,你擔心我?”烏佟眨了眨眼,吸鼻子:“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要不是你當初死活堅持,我才不會讓你以身犯險。”

黑豹無力輕哂:“我錯了。”

“這下你知道了也沒用,趕緊說你執意要做這個實驗體的目的。”烏佟沒好氣朝拓忒墨爾盯了一眼:“難道人獸融合基因真的有用?”

她知道拓忒墨爾異能可以用,對話不會被除了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察覺。

“好,我說。”

拓忒墨爾勾唇斂眸:“你之前不是說Tyr-A攻擊性戰甲是他們的殺手鐧嗎?”

“我在想……用最佳化後融合基因試劑,注射到下屬體內,打造一支精銳來抵抗Tyr-A。”

“為什麼?這樣做難道不會有風險嗎?”烏佟不解。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在這裡蟄伏這麼多天的原因。”拓忒墨爾低聲咳嗽:“他們已經把融合基因提取出來了,只不過需要過濾雜質,還需要提純以降低試劑風險。”

“這樣,最後出來的成果,就會是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

拓忒墨爾眸色溫和:“如果科吉亞他們已經劫獄成功,那這個時候,訶琺諾蘭這老傢伙應該已經到豹族基地了。”

“他們給我發了訊息,計劃順利進行。”

“這是你和豹族之間的事情,我不會過多幹涉。”烏佟朝外望了望,語氣急促了些:“治癒因子我已經透過你的傷口埋在你體內了,後面幾天會好受一些,記得試劑到手就離開這個地方,順便把那個姓劉的弄死。”

“萬事小心,安全第一。”

尤音子在玻璃門上敲了敲,提示烏佟該回去了。

“嗯。”拓忒墨爾目光不捨。

“時間到了,那我走了。”

烏佟幫黑豹戴好止咬器,轉身離開。

……

——深夜·山頂別墅

“什麼?!”

袁惑皺眉,瞬間將手中盛滿紅酒的高腳杯捏碎,稀里嘩啦碎片落一地。

“訶琺諾蘭不見了!?你告訴我他是憑空消失的!你有本事再說一遍!”男人發怒般起身快步走向跪在冰冷瓷面上的侍從,發狠似的抓住那人頭髮,提起發力。

“是…是……的確是不見了。”低聲下氣的侍從一臉驚恐,不停地磕頭:“是監獄裡的巡查獄卒發現的,我我……我也不知道內情啊……袁公子饒命!袁公子饒命!”

“滾出去!”

袁惑意識到自己失了儀態,便冷下聲將人打發走。

“來人,把監獄裡所有涉事獄卒全壓上來!”

男人摘下被酒漬染紅的手套,面目抽搐,轉身坐在沙發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