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醒啦!”

繼而便是小女孩喜形於色的慶祝,似乎是在證實著那個規律。

克凜赫斯心中迎來了一場短暫卻劇烈的雪崩,轟隆沉默穿破耳膜,空谷傳響,但也只是須臾,再度被內心習以為常的罡風吹平。

他本該是這樣的性子。

“你好,我叫烏佟。”

小梧桐笑著主動伸出手,眉眼彎彎,固執地尋求一個回應。

那時候的克凜赫斯是怎麼回應的?

忽視,徑直起身,下床,回到自己的病房。

只留小女孩兒獨自站在原地,神色落寞。

……

此後,出乎克凜赫斯意料,這次的冷臉並未打敗女孩。

小梧桐越挫越勇,在慘痛實驗中途還能抽出時間時不時來和他打招呼,每次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天真模樣。

由於兩人後期需要做同樣的實驗,雙方工作人員為了方便,直接將小梧桐的病房搬到了克凜赫斯隔壁。

自那以後,便是無休無止的“折磨”——

“早上好啊,克凜赫斯哥哥!”

“你今天好好休息了嗎?”

“小哥哥,你乖乖吃午飯了嗎?”

“你為什麼一直不笑啊?”

“你為什麼一直不理我?!我馬上就要生氣了!”

“我今天也很想你哦!”

“克凜赫斯哥哥,我昨晚做了一個很恐怖很恐怖的夢,你要聽嗎?”

“我的手臂這裡好痛,你就不能吹吹?真冷血!”

……

如此如此,一整個寒涼的冬季,一個樂觀的話癆子,一個悲觀的撲克臉,就這樣相依著度過。

後來,是一個稀鬆平常的早晨,料峭春寒依舊浸肌砭骨。

克凜赫斯睜眼起身,病窗外空無一物,到處都是霜凍蕭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這樣一句話——

心裡是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

斂眸,所見即所想,他深以為然,以為自己的心,早就如同這凍死的植物,可下一秒——

“小哥哥!”

一朵野玫瑰就這樣猝不及防出現在他眼前,童聲脆響稚嫩,小梧桐悄咪咪從窗邊冒出一個頭,對著憂鬱男孩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有什麼東西,破開層層凍土,竭力蔓延生長,逐漸纏繞住他的心頭那塊滿是瘡痍的豁口。

然後,小梧桐就這樣見到了克凜赫斯朝自己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小哥哥低著頭,只是微微扯開嘴角,悶笑。

她登時歡欣雀躍,熬過了漫長寒冷的冬季,換來一個春天出乎意料的回應。

小梧桐撒了歡似的跳下視窗邊放著的墊腳凳,一股勁兒衝進克凜赫斯的病房,瀅暖棕瞳一動不動盯著面前這個五官鋒利的小哥哥,拉著他的手張嘴就吧啦吧啦。

本來以為自己會受到撲克臉的歡迎,但下一秒小梧桐就怔住了——

只因為她察覺到克凜赫斯冰涼的指尖正在推脫自己的手。

“……是,是我嚇到你了嗎?”

不知所措的小梧桐可憐兮兮將微微顫抖的小手收回,後知後覺用衣服遮蓋住滿是針孔的烏青小臂。

“不不好意思……”

強忍喉中哽咽,小梧桐身上還只穿著純白棉質睡衣,嗚咽出聲,準備下一秒搖曳而走。

“不是。”

六歲的男孩嘗試發聲,艱難組織著因經年累月不運作而生鏽的語言系統:“野玫瑰,很漂亮。”

“嗯?”

小梧桐再度愣神,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小哥哥的聲音,很好聽,吸了吸鼻子:“什麼?”

克凜赫斯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從小女孩進門到現在,他就一直盯著她被凍得通紅的腳尖,寒氣穿透冰冷瓷面不斷侵蝕著粉白腳踝。

小梧桐,早晨一起來就光著腳來看自己。

他不知道這樣的習慣她延續了多久,也許只有今天一次,也許是從昨天開始,或者……

從她搬到自己隔壁,這樣的習慣,就開始了。

整整一個冬季,克凜赫斯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

那時候的小梧桐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克凜赫斯話中何意,只是一味地瑟縮,肌體自動禦寒機制讓這個單薄的小女孩只得如此。

“鞋子。”

小梧桐再度聽見克凜赫斯開口,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自己通紅的腳尖,下一秒就被人直接拉近,一張柔軟透薄的紙絹輕輕落在糯溼眼下。

克凜赫斯在幫他自己的花骨朵擦眼淚。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敢於直面自己的情感,對於一株野玫瑰,最真摯的情感。

“坐上來。”

見克凜赫斯抿唇,拍了拍自己的病床。

小梧桐不理解,但還是乖巧坐了上去。

後來,那雙腳,是克凜赫斯彎下腰,親自用手焐熱的,鞋子,也是他親自從隔壁取過來為其穿上的。

烏佟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見證著兩個相隔天塹的靈魂碰撞,擦出耀眼火花。

……

“你還小,打耳洞可是很疼的。”女研究員在四歲的小梧桐身邊規勸。

小梧桐拿著手中的小盒子,端詳著內裡躺著的一隻耳墜:“我知道打耳洞很疼,可是,這是媽媽留給我的東西……”

研究員無奈,早知道就不以她母親的名義送她東西了。

前幾天小梧桐爭著吵著要去看爸爸媽媽,女研究員沒辦法,只能將自己和季藺溫極為相像的一隻耳墜送給她以平息安撫這顆匱乏母愛的心靈。

本來想著可以睹物思人。

可沒想到,今天,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突然嚷嚷著要打耳洞。

“那我最後問一遍,你真的想打?”

小梧桐望著研究員姐姐,手指絞成麻花,猶豫半晌:“會疼的吧……我……我其實怕疼的。”

“我來。”

緊閉的病房門突然被一股外力扯開,克凜赫斯陰沉著臉,視野中央只容得下野玫瑰,對於任何研究員,他都沒什麼好臉色。

男孩那個時候的古怪脾性就基本定型,所有研究員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們都知道,克凜赫斯有點自閉的傾向,除了對小梧桐特別一點,其他人在這小孩兒眼裡,就是空氣。

“你是說,想幫我試試疼不疼?”糾結的小女孩看見熟悉的身影喜出望外,用力從病床上蹦下來。

“嗯。”

克凜赫斯緩和神色,主動拉住小梧桐溫涼的手指。

那時候的小梧桐可謂是人精,所有的話基本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主要還是敢說,她那時候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疼。

所以人人避之不及的自閉憂鬱撲克臉,在她這裡,就和平常的鄰家小哥哥沒什麼兩樣。

長大之後的烏佟,反倒成了警惕慎獨的膽小鬼,面對暴戾陰翳的上將,只會——

“啊?”

一連串的“啊?”

她只能用這樣疑問不定的方式確認自己在克凜赫斯心中的位置。

烏佟從小梧桐的瞳孔裡一寸寸描繪著克凜赫斯的骨相,的確和他爹長得像,都是骨相大帥哥。

還記得烏佟第一次見到克凜赫斯的時候,對著左耳上的矜貴耳飾,某人還暗自腹誹來著。

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淵源。

“那也行,你到時候告訴我是不是真的很疼哦!”

小梧桐像是在將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託付給面前的小哥哥一樣,一臉嚴肅認真。

“嗯。”

……

“疼嗎?”

小梧桐全程在一旁觀摩著打耳洞的過程,只可惜這個冷血的小哥哥毫無反應,進來什麼臉色,打完就什麼臉色。

克凜赫斯感受著左耳微微刺痛,低頭對著小梧桐笑了笑,啞著聲音哄騙:

“疼,很疼。”

“好吧,那我就不打了。”

……

後來……

後來,樂觀話癆子與悲觀撲克臉的故事結束,強制消除記憶後,他們被分別下放至人類基地不同地區。

但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卑劣豢養者與野玫瑰的故事,在很久以後,再度展開。

……

睜眼,烏佟苦笑,耳後髮絲被冰冷卻毫無意義的液體浸溼,留的一片刺骨。

這麼多事情,自己竟然,都忘得一乾二淨。

好在回憶起來的,大多是些美好的時光,而陰暗晦澀的痛苦,則並未刺激到烏佟半分,或者說,那時候的痛苦,於此時的少女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

原來她不是莫名其妙怕疼,她是從小就怕疼。

原來塔主不是毫無緣由叫自己小東西。

原來黑豹不是心血來潮叫自己洋娃娃。

原來上將不是突發奇想叫自己野玫瑰。

只是因為,烏佟,忘記了一些事而已。

很重要的事。

……

——高階研究員辦公室

傍晚,無風。

“咚咚咚!”

是一陣富有節奏的敲門聲。

“劉導,是我,白笙。”

二十中旬的女人將栗色直髮往後撥了撥,手中帶著最新的檢測報告。

“進來吧。”

聽到中年男人許可後白笙才推開磨砂玻璃門。

“白笙啊……我叫你做的那件事,你完成好了嗎?”劉深鬆放下手中的試管,摘下手套,求證似的看向來者。

“這是有關烏佟身體的最新資料,請您過目。”眸色一轉,白笙微微鞠躬後面不改色,主動開口:“您之前吩咐我,要我再次根除烏佟幼年記憶的事情,已經辦好了。”

翻看著手中的資料,劉深松嘆了口氣,滿意點頭:“你辦事,我是最放心的。”

“對了,你知道之前那個倒行逆施的實驗嗎?”

劉深松笑道:“就是和豹族結盟。”

“略有耳聞。”白笙禮貌微笑:“怎麼了劉導?”

“這遠征軍中,混進了一個異族。”劉深松語氣中透露著隱隱興奮:“而且,這個異族——”

“恰好是那個豹族首領。”

“怎會出現這種事?”

慄發女人略微詫異:“難道……”

“這都不是重要的事。”劉深松鏡片劃過一絲精光:“這難道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嗎?”

“直接送上門來了,那裡有將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白笙蹙眉:“您的意思是,反正他無法調動異能,所以此時是最好做實驗的時候?”

“就是這個道理,你說好巧不巧,這個專案,正好,是在我手底下。”這個高階研究員壓制住內心的躁動,沉住氣主動詢問:“白笙,你辦事滴水不漏,我是知道的,你想不想直接跟進這個專案?”

“既然您如此看重我,那晚輩哪裡有推辭的樣子。”白笙不動聲色,露出此時該有的微笑。

“嗯,估計,這個時候,那位豹族首領,已經被我們的人控制住了。”

劉深松低頭喃喃:“試點02號的全面檢修,也該開始了。”

“那個專案,不是被希禾女博士那邊的人管著嗎?”白笙問了一嘴。

“嗯,希禾啊希禾……我希望,她可以和多年前那般審時度勢果斷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