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李叔懷燒活人為祭的惡行傳遍京城,有孩童天黑之時還在外面貪玩,婦人出言嚇唬:

“不回家,小心烈勤巷李將軍將你抓走,活活燒死。”

那小孩兒扎著雙丫髻,咯咯一笑。

“我才不怕,小李將軍是殺敵大英雄!嘿嘿哈哈!一劍掃平那些大蠻子!”

不知哪裡折來的木棍兒,在他手中被揮開指去,呼呼作響。

“你就鬧騰吧,不好好讀書,回頭考不上功名跟你爹一樣只能當個衙役受苦受累。”

孩童撇嘴,“爹說了,皇上今後很可能開設武試,孩兒學功夫也能考個武狀元。”

“學那些糙不稜登的拳腳?你做夢!”

“老老實實去學堂,別的想也不要想!”

婦人對著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快些淨手吃飯了,今晚不用等你爹。”

孩童揉揉腦袋,嘴巴高高撅起,但很快振臂高呼。

“娘!你做了我最愛的燜肉!”

飯菜香氣幽幽飄出。

人間至味,清淡家常。

尋常卻又奢望。

李叔懷收回視線,眸色幽暗,一身酒氣,轉身接著往將軍府去。

一步又一步。

從前在定王府時,他是個酒罐子,後來香盈在船上被人強灌,變得極討厭酒氣,他就不喝了。

烈酒過喉,往事浮現。

他想起那日雪夜,香盈寧願赤腳踏雪而回,也要離開他。

可天知道當聽說香盈染血暈倒時他心裡恐慌害怕有多深。

那時他便知曉,原來死亡比她逃跑更讓人發狂,若是地獄有門,他定會帶著萬千兵將殺入地府,把香盈接回來。

呵呵……

若是地獄真有門,他李叔懷也不用在人間遊蕩五年不得當年大火真相了。

將軍府前兩盞燈籠晃悠悠,閃著薄弱微光。

李叔懷扯唇。

他甚至都不能為香盈掛上白綢。

不能嗎?

他喃喃自問。

其實能。

只是再過三日便要大婚,丞相府不會允許自已放蕩形骸,變相羞辱他們。

“盈盈,你等我做完這些事,等我做完……”

夜幕深沉,將軍府盤踞黑暗之中,府門高聳,卻盡顯孤獨,

裡頭沒人,太空。

李叔懷站了許久,還是轉身離去,隨便找了間客棧住下。

他手裡始終握著那支被燒的簪子,殘缺變形,像他被烈酒燒空了一塊的心。

酒意上頭,昏昏沉沉將要睡去。

等著香盈出現在他夢中。

其實在很早很早之前,香盈就常去他夢裡,總是圓圓眼睛瞪著他,粉唇一張一合。

“小世子,您又不聽王妃的話,偷跑出去了!”

“小世子,良藥苦口,您喝了就能好。”

“小世子,奴婢名字太難寫了,可不可以不學了啊。”

十五歲那年,母親曾找過他說通房丫頭的事兒。

那時他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香盈還小。”

定王妃打趣,“誰說要香盈給你做通房了?”

“娘是說,專門給你再尋個年紀大些知冷知熱的,能好好伺候你的丫鬟做通房。”

“你看娘身邊的含翠如何?”

“她是家生子,人又妥帖……”

李叔懷也拒絕了。

“含翠姐姐來了,那香盈豈不是要走?不行不行。”

“孩兒身邊有一個香盈就夠了。”

“香盈心裡有世子爺一個就夠了,裝不下別的。”

李叔懷雙眸緊閉。

夢裡的香盈搖身一變已是大姑娘,墨色青絲乖順垂在身後,她在榻邊撐起下巴,眼裡含笑。

“世子爺好生厲害喔。”

香盈睜大了眸子,湊近他。

“怎麼睡著了也能流淚……”

他伸手,想抓著她。

忽然端武聲音從門外傳來。

“將軍。”他聲音有些急切,手上用力拍著門。

香盈回頭望一眼,微微蹙眉,很快消失無蹤。

李叔懷醒來,神情陰鬱,他急於回到原先的夢裡,但又仍舊處於失聲中,便捺下怒氣,皺著眉抬手飛去一枚暗器。

短箭削掉半截頭髮,入木三分。

端武看了一眼,驚魂未定,下一瞬仍舊不怕死似的拍門。

“將軍,恕屬下無禮!”

見遲遲沒有應答,他咬牙踢開門,屋內一片漆黑,似是很著急,端武並沒有摸索點燈,而是乾脆從懷裡掏出隨身帶著的火摺子。

微弱火光顫動搖晃,很快照亮李叔懷那張戾氣橫生的臉。

端武脊背莫名生寒,他顧不得許多,低聲道,“將軍,有香盈姑娘的訊息!”

“那具焦屍不是她!”

他迅速將門掩上,在李叔懷開口詢問之前將剛得到不久的訊息告知。

“屬下今日例行去鋪子探聽,其中竟有意外收穫,關於姑娘的。”

李叔懷心中悚然一驚,忽然抬眼,握著玉簪的手狠狠發力。

像長而尖細的指甲生生穿透鐵甲般,他終於破喉出聲,聲音生鏽可怖。

“生,還是,死。”

“應當是還活著。”

“我們安插在阮姑娘身邊丫鬟捎來的訊息,她親耳聽見阮梨姑娘與宮裡那位派來的人交談。”

“香盈姑娘春獵那日……”

他一頓,忽然擔心李叔懷聽完香盈假死這個訊息會震怒。

畢竟這事對將軍打擊頗大……

而且以將軍性子,等再抓回,香盈姑娘怕是沒有好果子吃。

“你若有一絲隱瞞,殺無赦。”

李叔懷說話時像脖子被狠狠勒住,擠出來的嗓音尖而怪,啞而詭。

端武幾乎是立刻便收起自已惻隱之心,一五一十道來。

“將軍這兩日為香盈姑娘死訊哀痛,阮梨很是不滿,斕貴妃派人來開解……”

“說香盈姑娘其實沒死。”

“春獵那日有人看見她穿著太監服飾從西城牆出逃,聽她們意思是,要把香盈姑娘身亡這個訊息做實了,死人才會沒有威脅。”

端武說完,屋裡寂靜片刻

“所以,她真是假死。”

“簪子也是她特意留的。”

“不愧是我的丫鬟,好計謀。”

李叔懷舔了舔嘴唇,眼底一片冰冷,半晌突然桀桀怪笑起來,聽得端武頭皮發麻,心臟驟然抽緊。

“阮梨和阮凝想殺她?”

“是,且聽語氣,她們已經派人出去了。”

從他李叔懷手裡搶人頭?

李叔懷冷冷一笑。

“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本將軍要你親自去查香盈行蹤,記住,要趕在阮家之前——”

“不必太過著急,做回黃雀跟著他們即可。”

“盈盈只要活著,那她就一定逃不遠。”

燭火閃爍,他面容冷峻,笑意森森。

“咔噠”一聲響起,玉簪應聲而斷,清脆決絕,猶如斷裂琴絃,在寂靜夜裡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