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被密林篩成稀碎光影,李叔懷縱馬在林中馳騁。

他對鹿狍之類沒興趣,只專注那些在叢林中豎起耳朵警惕四躥的兔子們。

只因答應要給香盈獵幾隻來嚐嚐。

早些年逃難時,他們曾吃過一回兔肉。

李叔懷記得清楚。

是在一個山洞裡,外頭瓢潑大雨。

支了許久才起火,那兔肉處理的並不乾淨,也沒什麼佐料調味,可飢腸轆轆的兩人卻覺得肉香四溢,啃的滿嘴流油。

那時香盈才十二歲,略顯稚嫩的臉頰上佈滿泥塵,可那雙看著自已的,亮晶晶的眼眸,比最亮的星子還好看。

風聲四起,灌叢聳動。

李叔懷在馬上環伺周圍。

他拉弓出箭,動作乾脆利落,野兔逃之不及,被射穿身體,軟軟的沒了氣息。

不知怎的,李叔懷忽然想到在雪夜裡癱倒的香盈,他心中隱約不安,往林外看了一眼。

又一陣聲響,幼兔忽然躥出。

李叔懷毫不遲疑一併射殺。

“叔懷好箭法啊。”

皇帝騎著高聳棕色駿馬從後而來,明黃衣袍格外顯眼。

“皇叔。”

周身散發著懶得應付的冷淡,待人將兔子收好,李叔懷便自行離去。

左都御史姜恆頗不贊同的搖了搖頭。

“越發放肆無禮了。”

“還是皇上心懷寬廣,實乃一代明君。”

皇帝盯著李叔懷背影,龍顏不悅。

“他要賜婚朕二話不說寫聖旨,要翻案朕也全力配合,人心不足蛇吞象,跟他爹一模一樣。”

“朕讓你籌謀的武試如何了?”

“回皇上,微臣已經擬好奏摺,明日您就能看到。”

“嗯,回去吧。”

眾人乘興而歸,將獵來的野貨交與太監,由他們送與廚房,做晚膳用。

李叔懷拎著一大一小兩隻兔子在路上,空氣中能聞到輕微焦味,很淡,但他不陌生。

五年前定王府廢墟之上,便滿是這個味道。

心中不安放大,他步伐加快,厲聲喝問:“端武呢!”

“主子……”

端武跪在帳前,雙手舉著根白玉簪子。

“主子,是屬下無能!沒保護好香盈姑娘!”

那根簪子一頭被燒的變了形,黑氣像毒液一般纏繞剩下部分,毫無曾經溫玉乾淨模樣。

李叔懷身子猛的一震,厲聲質問。

“發生何事?”

“將軍節哀,不久前帳子走水,香盈姑娘葬身其中……將軍!將軍!”

李叔懷捏著簪子衝進帳篷。

沒有人,空蕩蕩的。

他咬牙切齒,“好的很,你又逃了!”

端武仍維持著跪姿,“將軍,香盈姑娘是去了,你要殺要罰都行,只求您能節哀!”

狂風四起,李叔懷掐著脖子將他提起,眼底通紅一片。

“你說她死了?屍體呢!本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去!把她屍體給本將軍找來!”

很快那具燒焦了的女屍被人抬來。

李叔懷後退半步,手竟有些抖,他掀開白布,黑漆漆一副身軀。

像……五年前定王府大火後,被人抬走的那三百一十七具屍體一樣……黑的讓人辨不清誰是誰。

“你……是誰?”

他啞著嗓子艱難開口,然後看見了屍體身側斷了的小指骨節。

“將軍!”

眾人忙出聲阻止他。

李叔懷恍若未聞,固執的伸手與她交握,脆裂聲響起,被燒焦了的骨頭斷開,十分駭人。

他眼神空洞。

甚至將那一團黑色撫上臉頰,好像這樣還能感受到香盈溫度與碰觸。

端武惴惴不安,擔憂萬分。

“將軍……您要節哀……”

有膽子大的太監們想要將斷手放回去,被李叔懷揮劍刺死,鮮血濺在白布上,緩緩流淌。

溫暖溼熱的血好像讓他找回一些神智。

李叔懷跪在地上護住香盈屍體。

“不滾的,就跟他一個下場。”

那被一劍封喉的太監還瞪著眼睛,鮮血汩汩從喉管中冒出,其餘太監紛紛嚇破了膽,四躥逃開。

很快皇帝得知此事,龍顏大怒。

“為個意外而亡的丫鬟!他竟如此大膽!在朕眼皮子底下殺人!把他給朕找來!”

太監撲通一聲跪下。

“皇上饒命啊,李將軍說了,這會兒誰去誰死。”

他話音才剛落下,李叔懷竟如同地獄羅剎般出現在殿門口。

夜燈昏黃,他持劍而立,臉上鮮血殷紅。

“我的丫鬟死了,恐怕今晚要麻煩皇叔徹查,給我一個答覆。”

他語調很輕,偏生聽的人頭皮發麻。

皇帝怒拍桌子:“你瞧瞧你現在什麼樣子!”

“將軍,本宮早已查了,無有縱火行跡,不過是天乾物燥,意外所致。”

斕貴妃撫了撫皇帝胸口,一邊給他順氣一邊皺眉同李叔懷道。

李叔懷如墜冰窟,忽然暴怒。

“本將軍不信!一定是有人縱火,快查!查不出來,本將軍要你們所有人陪葬!”

趕來的端武被這話嚇一跳,立刻向皇帝和斕貴妃跪下。

“只因那丫鬟是自小陪著將軍的,將軍一時受不了打擊才會這般,小的替將軍向皇上貴妃請罪!”

皇帝擺手,蘇羅使臣還在,他不好在外人面前對本朝將軍做什麼責罰,不耐擺手。

“趕緊把你家將軍拖下去。”

“那手,還有那屍體,儘快處理了,別讓他看見了發瘋!”

幸好現在使臣公主都各自在帳中休息,不然叫他們看見了真是成何體統!

“是。”

“對不住了,將軍。”

端武咬牙趁著李叔懷不備將他一掌劈暈,扛起他便回去,眾人回了府卻怎麼也分不開將軍手裡那團漆黑。

“這可如何是好。”

“罷了,隨將軍吧。”

李叔懷做了一場噩夢,夢中自已被困於火中,親眼看見一個個親人被火焰吞噬,父親、母親、大哥……

還有……那個杏眼圓臉的小丫頭……

“不!盈盈!不要!”

“我只有你了!盈盈!”

他撕心裂肺喊出聲,在一片漆黑中猛的睜開眼。

是……夢……

太好了……原來是夢……

是夢!

李叔懷喜極而泣。

彷彿被片片割去血肉的痛楚感覺漸漸消散,他摸索床榻裡側,想將香盈擁入懷中,卻陡然發現自已握著一隻焦黑手掌。

月色映出他慘白的臉。

李叔懷死死盯著那隻斷手,嘔出一大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