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大灰在那兒吐得昏天黑地,把黃綠的膽汁兒都快甩幹了。

他趴在地上,跟個剛從水裡撈出來的破麻袋似的,渾身哆嗦,但那眼神兒,總算是從一個餓死鬼投胎的吃貨,變回了個人樣。

禮鐵祝心裡頭那塊大石頭,算是下來一半。

他拿腳尖兒輕輕懟了懟商大灰的屁股。

“咋樣啊大兄弟,還想吃不?”

商大灰一聽見那個“吃”字,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趴那兒乾嘔了半天,啥也沒吐出來,臉憋得跟豬肝一個色兒。

“哥……俺錯了……”

他帶著哭腔,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井星撐著地,想站起來,結果腿一軟,又“噗通”一聲單膝跪下了。

他那張臉,比剛才糊牆用的白灰還白,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剛才在商大灰那塞滿了東北菜的夢裡頭折騰那一趟,幾乎把他給掏空了。

那玩意兒可不是鬧著玩的,是在人家的地盤,跟人家最深的執念掰腕子,一個不小心,就得把自個兒搭進去。

禮鐵祝趕緊過去,一把將他從地上薅了起來,跟拎個小雞仔兒似的。

“你這小身板兒,瞅著就不禁折騰。還行不行了?不行吱一聲,別硬撐著把自己給撐炸了。”

他嘴上埋怨,手上的勁兒卻使得極巧,穩穩當當給井星當了個人肉柺杖。

井星靠著他,大口喘著粗氣,眼睛卻已經從商大灰身上,挪到了不遠處另一個“癮君子”身上。

姜白龍。

這哥們兒比商大灰還投入。

他懷裡抱著一個不知道是啥玩意兒變的“酒瓶子”,臉上掛著那種醉眼惺忪、捨我其誰的英雄豪邁表情。

他一會兒對著空氣舉杯。

“來,兄弟們,走一個!”

一會兒又豪氣干雲地往自個兒嘴裡灌。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好酒!好詩!”

他腳底下,已經流了一大灘不明液體,散發著一股子刺鼻的騷味兒。

可他自個兒聞不見,還沉浸在自個兒的英雄夢裡,樂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井星看著他那德行,沙啞地開口。

“別……別歇著。”

“下一個。”

禮鐵祝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還來?你不要命了?”

“大灰這個,是餓的執念,好歹還有個頭兒。姜白龍這小子,你瞅瞅他那樣,他是把喝酒當成行俠仗義了。他那夢裡,指不定是啥妖魔鬼怪滿天飛的場面,比大灰那個全是鍋包肉的夢,兇險多了。”

禮鐵祝說的是大實話。

吃,撐死了有個頭。

可喝酒裝出來的英雄氣概,那是沒有上限的。

井星搖了搖頭,慘白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鐵祝,你說的對。”

“所以,對付他,不能再用‘撐死他’那招了。”

“那用啥招?上去給他兩電炮,把他打醒?”

禮鐵祝晃了晃手裡的拳頭。

“不行。”

井星的眼神,慢慢變得銳利起來。

“他不是覺得自己喝酒是英雄嗎?”

“他不是覺得自個兒是酒中仙,是龍王爺嗎?”

“那咱們就……進去戳穿他這個英雄的畫皮。”

“讓他親眼看看,他這個所謂的‘英雄’,到底是個啥埋汰樣兒。”

說完,井星從懷裡又摸出兩顆“清心丸”,塞了一顆進自己嘴裡,另一顆遞給禮鐵祝。

禮鐵祝看著那黑不溜秋的藥丸子,又看看井星那張快透明的臉,一咬牙,把藥丸子扔嘴裡,嘎嘣一下嚼碎了。

“行!俺就再陪你瘋一回!”

“說好了,你要是敢在裡頭睡著了,俺就把你扔進他那酒缸裡,讓你也嚐嚐當酒泡兒王八的滋味兒!”

“一言為定。”

井星虛弱地笑了笑,不再廢話。

他倆走到還在那兒吟詩作對的姜白龍身邊。

那股子騷臭味兒,燻得禮鐵祝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我滴媽呀,這小子是把自個兒當成移動廁所了?”

還是老規矩。

井星的手,輕輕放在姜白龍滾燙的額頭上。

禮鐵祝那蒲扇大的手掌,貼在井星的後心。

“鐵祝,這回進去,別跟他廢話。”

井星閉上了眼睛,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

“你記住了,不管瞅見啥,你都是來討債的。”

“討債?”

禮鐵祝一愣。

“對,進去之後,你就跟他說,他喝的不是酒,是他欠你的尿。”

“啥玩意兒?”

禮鐵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這他媽是什麼虎狼之詞?

可井星已經沒工夫解釋了。

一股比剛才更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禮鐵祝只覺得眼前一黑,耳邊全是“咕嘟咕嘟”的冒泡聲,像是整個人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酒桶裡。

等他再睜開眼,差點沒讓眼前的景象給晃瞎了。

這裡,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不,是酒的海洋。

粘稠的、散發著濃郁香氣的“美酒”,在他腳下緩緩流淌。

天空中,掛著一輪用巨大夜光杯做成的“月亮”。

空氣裡,全是讓人聞了就想打醉拳的醇香。

一座雄偉的宮殿,完全由巨大的橡木酒桶搭建而成,矗立在酒海的中央。

宮殿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龍王殿”。

“我操……”

禮鐵祝被這股子酒味兒衝得腦瓜子嗡嗡的。

“這小子,還真把自己當成龍王爺了。”

井星站在他身邊,臉色已經不是白了,而是帶著一種不正常的青色。

他指了指那座“龍王殿”。

“他在那兒。”

兩人趟著沒過腳脖子的“酒海”,朝著宮殿走去。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裡頭傳來一陣陣喧鬧的喝彩聲。

“龍王爺海量!”

“龍王爺千杯不醉,萬杯不倒!”

“再來一罈!”

倆人走進大殿。

只見大殿中央,一個高高的寶座上,坐著一個意氣風發的身影。

正是姜白龍。

他此刻,穿著一身亮閃閃的金色“龍袍”,頭戴玉冠,手裡端著一個碩大無比的白玉碗,正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蝦兵蟹將們圍著,吹捧著。

他滿面紅光,眼神迷離,顯然已經喝到了興頭上。

“哈哈哈哈!”

他舉起大碗,一飲而盡,然後豪邁地把碗往地上一摔。

“拿酒來!”

“今天,本王要喝個痛快!”

一個長著螃蟹鉗子的“太監”,立刻又端著一個更大的玉碗,屁顛屁顛地跑了上去。

禮鐵祝看著這一幕,氣不打一處來。

外頭兄弟們都要死絕了,這小子倒好,在裡頭當上龍王爺了。

他剛想上去開罵,就被井星一把拉住了。

井星衝他搖了搖頭,然後自己走上前去。

他沒像在商大灰夢裡那樣諂媚,而是板著一張臉,像是誰欠了他八百吊錢似的。

“姜白龍。”

他這一嗓子,中氣不足,但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

喧鬧的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蝦兵蟹將都扭過頭,用一種空洞的眼神看著他。

寶座上的姜白龍,也眯縫著醉眼,看向了這個不速之客。

“你……你誰啊?敢直呼本王大名?”

井星冷笑一聲。

“我誰?”

“我是來討債的。”

“討債?”

姜白龍樂了,他指著滿大殿流淌的酒。

“本王這兒,有的是酒,你要多少,隨便拿!就是沒有錢!”

“我不要你的酒。”

井星的眼神,像兩把冰刀,直直地插向姜白龍。

“我要你還我東西。”

他指了指姜白龍剛剛喝乾的那個玉碗。

“你剛才喝的那碗,是我的。”

姜白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你的?這天下美酒,皆是本王囊中之物!怎麼就成你的了?”

“因為那不是酒。”

井星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像是一記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那是尿。”

“啥?”

姜白龍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這時候,禮鐵祝終於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了。

他把那把冒著黑火的〖勝利之劍〗往肩膀上一扛,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走到了井星身邊。

他指著姜白龍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個虎了吧唧的玩意兒,你耳朵聾啊?”

“俺兄弟說了,你喝的那玩意兒,是尿!是馬尿!是俺們攢了好幾天的陳年老尿!”

禮鐵祝的嗓門,跟炸雷似的,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

“你不是能喝嗎?你不是英雄好漢嗎?”

“來來來,你跟大夥兒說說,這尿是啥味兒的?鹹不鹹?騷不騷?”

姜白龍徹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著手裡的空碗,又看看井星和禮鐵祝,腦子一時半會兒沒轉過來。

他身邊的那些蝦兵蟹將,也開始竊竊私語。

“啥?龍王爺喝的是尿?”

“哎呀媽呀,太埋汰了!”

“怪不得剛才聞著味兒有點不對勁兒呢……”

姜白龍的臉,瞬間從豬肝色變成了醬紫色。

“你們……你們胡說!”

他猛地站起來,指著井星和禮鐵祝。

“本王喝的,明明是千年佳釀!你們敢汙衊本王!”

“汙衊你?”

井星冷笑一聲,他展開手裡的〖星光扇〗。

扇面上,光華一閃,浮現出一幅畫面。

正是姜白龍自己,抱著一個破瓶子,躺在地上,喝得滿嘴流油的景象。

而他喝下去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在他身下匯成了一灘……

那顏色,那氣味……

雖然是在幻境裡,但那股子噁心勁兒,卻無比真實地傳遞了過來。

姜白龍看著扇子裡的畫面,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華麗的“龍袍”,又看了看扇子裡那個躺在騷臭液體裡,跟個流浪漢沒啥區別的自己。

一種巨大的割裂感,讓他幾欲作嘔。

“不……這不是真的……”

他喃喃自語。

“這是幻覺!你們想騙我!”

“騙你?”

禮鐵祝走上前,一把奪過旁邊螃蟹太監手裡的那個大玉碗。

他把碗端到姜白龍面前。

“那你再嚐嚐這個。”

“你仔細品品,這到底是啥味兒!”

那碗裡,盛滿了金黃色的“美酒”,還在冒著誘人的香氣。

可姜白龍看著這碗酒,卻像是看著一碗毒藥。

他猶豫了。

他不敢喝了。

他心裡那個“喝酒就是英雄”的信念,開始動搖了。

“怎麼?不敢了?”

井星的聲音,像毒蛇一樣鑽進他的耳朵。

“你所謂的英雄氣概,就是喝這些玩意兒喝出來的?”

“你所謂的豪情萬丈,就是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躺在自己的尿裡打滾?”

就在姜白龍精神防線即將崩潰的時候,井星打出了最後一擊。

他扇子上的畫面,又變了。

不再是姜白龍自己。

而是現實世界裡,那頭猙獰的〖毒火飛龍〗,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口火焰,朝著動彈不得的商燕燕、黃北北她們噴了過去。

畫面裡,禮鐵祝和井星自己,正在拼死抵抗。

而他,姜白龍,那個自詡為“龍王”的英雄,就躺在不遠處,臉上還掛著白痴一樣的醉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姜白龍!”

井星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姜白龍的靈魂深處炸響。

“你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

“你那些兄弟姐妹,還有你發誓要守護的人,就要死了!”

“而你這個‘英雄’,在幹什麼?”

“你在喝尿!”

“你在做你那狗屁不通的龍王大夢!”

“你對得起誰!”

“你算個什麼東西!”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燒紅的刀子,捅進姜白龍的心裡。

他所有的幻想,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自我麻痺,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看著畫面裡,商燕燕她們那絕望的眼神。

他看著禮鐵祝和井星那浴血奮戰的背影。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

“不——!”

他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

那不是龍王的怒吼。

那是一個懦夫,在幡然醒悟後,最痛苦的悲鳴。

“哇——!”

他猛地彎下腰,吐了出來。

他吐出的,不是什麼酒,也不是什麼尿,而是一股股黑色的、帶著濃烈悔恨氣息的毒氣。

隨著他的嘔吐,整個“龍王殿”,整個“酒海”,都開始劇烈地晃動、龜裂。

蝦兵蟹將們發出無聲的尖叫,化作了青煙。

金碧輝煌的宮殿,坍塌成了普通的木頭和石頭。

香氣撲鼻的酒海,變回了那片冰冷堅硬的地面。

“噗通。”

姜白龍跪倒在地,雙手抱著頭,痛苦地嚎哭起來。

兩行滾燙的淚水,從他通紅的眼眶裡湧出。

那不是醉鬼的眼淚。

那是英雄悔恨的淚。

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真正應該守護的東西的,覺醒的淚。

下一秒,禮鐵祝和井星只覺得眼前一花,又回到了現實世界。

姜白龍就跪在他們面前,跟夢裡一模一樣。

他吐得一塌糊塗,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但那雙眼睛,卻前所未有的清亮。

他抬起頭,看著井星,又看看禮鐵祝,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臉上,全是羞愧。

最後,他猛地站起來,轉過身,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天空中那頭盤旋的〖毒火飛龍〗。

那眼神裡,沒有了醉意,沒有了豪邁。

只有,刻骨的仇恨。

“咳……咳咳……”

井星再也撐不住了,身子一軟,就要往地上倒。

禮鐵祝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住,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行了,行了,井星大哥,你可以了。”

禮鐵祝看著已經站起來的商大灰和姜白龍,心裡頭又踏實了一分。

雖然過程埋汰了點,但總歸是把人給撈回來了。

他拍了拍井星的後背。

“歇會兒吧,剩下的,交給我。”

井星虛弱地搖了搖頭,目光,又投向了下一個目標。

那個抱著一條破褲衩子,正哭得死去活來的沈狐。

“不行……鐵祝……”

他的聲音,細若遊絲。

“這個……比喝酒的還麻煩……”

“這是……情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