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噩夢裡驚醒,後背一片汗溼。
今夜無月,拉了窗簾便烏暗一片,寂靜中她一陣耳鳴,摸到床頭那瓶拉莫三嗪,倒了兩顆喂進嘴裡,苦味蔓延舌尖,喉間卻異常乾渴。
踉蹌著走到廚房倒一杯熱水,等水開的時間縫隙裡,一陣涼風透過窗戶縫拂在她面板表面,恍惚間,她仿若回到了那個初秋涼如水的凌晨。
推開房間門,剛才經歷的爭吵留下的狼藉已然被收拾乾淨,母親指著她鼻子叫她滾的時候,她才明白自已好像一點都不重要。
這樣的爭吵已經自高二開學以來持續了半個月,她快受不了了。
一點鐘,她收拾書包跑出家門,來了一場不顧後果的離家出走。
夜風溼涼,大馬路上被路燈投成亮橘色,明晃晃在腳下鋪開。她腳步匆忙,走得莽撞,迷迷糊糊跑到學校後門那條無名街。
街邊擺了夜宵攤,大鍋裡的生滾肉片粥咕嚕咕嚕冒熱氣,架起來的白熾燈一照,白煙繚繞下人臉也看不清。
把玩打火機的那隻手指節纖長,動作間極具撩撥意味。
杜禾視線不敢亂瞟,獨自抱緊了懷裡的書包。
她知道桌對面的這個人,一直在看著她。
強裝淡定,等那碗粥上來。
改裝摩托車的轟鳴由遠及近,這是半夜醒來後經常聽到的,屬於社會青年的狂歡。
“嘿!這不是宋霖那小子嗎?半夜媽媽那裡喝不著奶出來丟人了?”
打火機的金屬邊角泛起來的光在杜禾餘光裡閃了一下,緊接著啪嗒一響。
杜禾勺子柄沒捏穩,掉進碗裡咣噹一聲。
隨即就有人被一腳踹翻在杜禾身側。
明明應該逃開,此刻她大腦反應卻來得極慢,直到宋霖拐起她胳膊將她往裡邊一推——
老闆的大叫聲和著桌椅掀翻的聲響驚擾了深更半夜的安寧,杜禾瞪圓雙眼,目睹一場手段惡劣的鬥毆。
過程太快,結局意外,宋霖踩著挑釁那人的腦袋,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沒實力裝啥x?你媽尿騷還滋不醒你?”
他嘴角一勾,唇紅齒白,像極地獄閻羅。
那幾個混混跑了,警察也沒來,幫攤口老闆收拾完狼藉,宋霖主動賠了錢。
那時杜禾抱著書包懵在原地,他涼涼投來一眼,笑話她:“現在上學還太早了吧?”
他那麼壞那麼壞,可是為什麼,看他一眼,心口發顫?
杜禾搖搖頭,追上他的腳步,問他:“你知道車站最早幾點發車嗎?”
宋霖步伐邁得快,她小跑著才能跟上,失修人行道有壞掉的板磚,凹凸不平,她跟得踉蹌,險些摔倒。
他沒理她,沒有停下來回她話的意思。
“求求你了,告訴我。”她扯了扯他的袖口。
宋霖接下來的一番話讓她僵在原地。
“你是好學生,別試圖變壞。明天週一,我沒記錯的話升旗儀式你還要上臺講話,怎麼,離家出走啊?有什麼比天塌了還要可怕的事嗎?聽我的,現在回家睡你的覺,明天我想在國旗下見到你。”
“你叫……”宋霖皺了皺眉頭。
“杜,禾。”她不自覺加重了呼吸,感覺喉嚨發緊。
“我記住了。”宋霖點點頭,“放心吧,我明天一定不會遲到,也會帶頭給你鼓掌。”
他話好多,他跟其他女生說過這麼多話嗎?
“怎麼,還不回家?”他歪頭看她。
“謝謝你。”
“誒!我打架的事情別告訴老師。”
“噢!”
他被街燈拉長的影子消失在街口拐角。
她回到家睡了一覺,早上八點的升旗儀式,杜禾果然在人群中看見了他。
少年朝她笑,為她第一個鼓掌,明媚如春日陽光。
她滿心恍然,熱水壺顯示燈啪嗒一聲跳滅。
杜禾去拿,倒水的手發著劇烈的顫。
“怎麼了?”
身後傳來程以驍的聲音,她回頭,未察覺水杯水已滿,溢了出來。
程以驍忙把她撈進懷裡大步退後,熱水滾燙,順著檯面流下來,滴滴答答濺在地上。
熱水壺蓋開著,水汽繚繞,白煙氤氳在她眼底。杜禾目光呆滯,看著地上一灘水跡。
“我只是想喝水。”杜禾被他牽往客廳的沙發坐下。
程以驍去給她倒了一杯溫白開,看著她大口喝下去。
“慢點,不著急。”
下一秒她便嗆咳出來,咳得厲害,咳到幾欲斷氣,隨後發出低低的嗚咽。
一霎之間,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因失去一顆心愛的糖果而哭得撕心裂肺。
程以驍只能抱住她,拍打她背,直到懷裡的人兒昏睡過去,再無半點聲響。
認識她這麼多年了,杜禾的脾氣他心知肚明。做她主治醫師的那段時間,眼見她屢次三番病情發作,百般折磨自已,他的心還要疼上百倍千倍。
他不全知曉她的過去,但是他知道,的的確確有這麼一個人,霸佔了她的青春,霸佔了她本應該快樂的人生光陰。
他喜歡她,向她告白,全心全意對她好,只希望她能忘掉過去,成為一個開心的人。
但直至現在,他還是無力改變。
而她,從此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殘餘著些許意識,混沌地,行屍走肉般活著。
不復以往。
_
“宋先生,你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男人緩慢抬起眼瞼,視線從杯中的黑咖啡上移到女人美麗精緻的臉,失焦的眼神復至清明。
從面前的這位陶小姐對自已的生活與理想津津樂道開始,宋霖便已沒有了再與她交流下去的慾望,慢慢地就對一杯黑咖啡晃了神。
他是什麼時候愛上喝黑咖啡的?
女孩穿著白襯衫,腰繫深棕色圍裙,咖色頭巾束住了烏黑長髮。那一刻陽光如她手中的新鮮牛奶傾注而下,暖暖地罩住了她。
杜禾背對自已,認真參照食譜,在做一杯顧客要的卡布奇諾。
那時高三休學復讀的她在一家咖啡館做寒假工,宋霖有事沒事就會去找她,千百般逗她玩。
選單裡能喝的都喝了,就剩他諱莫如深的黑咖啡。
他剛要過去,就見杜禾笑著朝一個男人打了招呼。
女孩抱著選單本走到男人面前,低下腰跟他說著什麼。
聊得還挺開心,頭還捱得那麼近,近到宋霖心頭一團怒火,拳頭攥在膝蓋處,繃得咯吱響。
等杜禾回到吧檯時,他走過去,板著一張臉,語氣也硬生生扯得滿不在乎:“那男的誰呀?娘們唧唧的。”
“你不認識。”杜禾對於他的出現已經見怪不怪了,清洗了奶杯,問他,“今天點什麼?”
“跟他一樣的。”
杜禾瞥他一眼,嘴角學著他微微一勾,善意提醒:“人家點的黑咖啡。”
“黑咖啡怎麼了,我又不是不能喝!”
逞能的後果是,他喝了那一口苦澀如藥的深色液體後,到洗手間嘔了半天。
回座位的時候,正巧看見杜禾送那男人離開。
她應該是下班了,摘掉了圍裙,背了包出來。
“自找苦吃。”她嘴裡含著奶糖,手心也攤著一顆,“耍帥失敗的滋味好不好受?”
宋霖心情差到極點,那杯深色黑咖啡漾著午後陽光,彷彿也在嘲笑他的無能。
他賭氣一口喝完,眉頭緊蹙的樣子叫杜禾不禁莞爾。
口腔裡的苦味叫他難受,宋霖也不接杜禾的糖,一言不發地拽著她走到咖啡館左側的無人小巷。
他眉眼間盡顯沉鬱,手臂圈起的空間狹小,她在其間目光閃避,慌了陣腳。
他霸道吻住她,懲罰性地咬她的唇。
“你幹嘛!”杜禾有些羞惱,朝他胸膛輕輕捶了一下。
他笑著繼續吻她,輾轉幾番後,舌尖勾走她嘴裡的奶糖。
“剛才我很不好受。”
宋霖咬住她紅透的耳垂,曖昧如這薄薄無邊日暮,聲音因情動而沙啞。
“現在好受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