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孜孜不倦:“三月廿六那日,你可出過門?”
三月廿六,正是我上潭柘山救了他的日子。
心中一片兵荒馬亂,面上卻唯有強裝鎮定:“沒有。”
“真的沒有?”皇上似不信。
“臣女不敢欺君。”
皇后聽出了我們對話中的不同尋常,插話道:“皇上,此女是與天理教有關嗎?”
皇上嚴肅道:“皇后,後宮不得干政。你僭越了!”
皇后大驚失色,解釋道:“皇上,臣妾並非干政,而是想到那一日的險境,關心皇上而已。”
皇上這才緩和了語氣,道:“是朕錯怪了你。”
又對著我,道:“你不必走,就留在宮裡當個宮女吧。”
皇后柔聲請教:“臣妾當將她放在哪個宮呢?”
皇上道:“哪個宮都不需要去,就讓她伺候這些入選的秀女吧。蒙古人心高氣傲,也該磋磨磋磨性子了。”
皇后盈盈地笑了:“臣妾領命。”
爹爹在世的時候教過我,人的幸福感有時並不在於付出的多少、得到的寡厚,而在於兩個字——落差。
平頭百姓日日吃窩頭就鹹菜,不會覺得多苦;達官顯貴天天大魚大肉,也未必不會膩味;只有從雲端掉到地上,一朝失勢,這落差,才來得刻骨銘心。
皇上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前一刻,我與雲影她們同為秀女;這一刻,我就成了她們的奴婢。
前一刻,我還穿著博爾濟吉特小姐華貴的衣衫;這一刻,我已經換上宮女裝束在院中掃地。
皇上將他對花大人的不滿,全都發洩在了我身上。
牆倒眾人推。
雲影率先為難我:“鴨子,之前你不是很能叫麼?怎麼,現在成了紫禁城裡最低賤的宮女?過來,幫我將被褥整理好。”
我放下掃帚,去幫她鋪被子。
其他秀女狗改不了吃屎,跟著嚷嚷:“鴨子,過來!”
她們一會兒要我倒茶,一會兒要我擦桌,一會兒叫我擦鞋子,一會兒又將泥塗在我的臉上。
她們是主,我是僕。忍字頭上一把刀,就算再氣憤也只能依從。
我打小做慣了活兒,手腳很是麻利。很快,她們就發現無事可以消遣我。
赫舍裡·雲影眼珠子一轉,將主意打到了孤身一人的如意身上。
她招了招手,叫如意過去。
如意怯怯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雲影微笑道:“之前有些齟齬,是我不對,以後一起伺候皇上,應當不分彼此。來,我向你賠罪。”
還未等如意反應過來,雲影就把滾燙的水潑在瞭如意的手上。
如意“啊”的一聲,痛叫起來。
我抬眼望去,只見如意白嫩的手背上,泛起一大片紅色。
縱然如此,她還是咬著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雲影知道如意膽小,不敢反抗,拿絹子捂著嘴,吃吃地笑了起來:“哎呀,姐姐不過是想向妹妹示好,給妹妹倒碗茶而已,不小心傷到妹妹,這可如何是好?”
中選的秀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之前誇雲影如同鳳凰的瓜爾佳·筱如道:“雲影姐姐,你又不是故意的,可千萬別內疚,內疚傷身。”
烏雅·芫竹如一條跟屁蟲:“是啊,雲影姐姐一片好心,如意你可千萬別會錯了意。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天都看不過去。”
如意吶吶道:“我知道的,不會怪罪雲影姑娘。”
瓜爾佳·筱如卻抓著她的話不放:“為何我們都叫雲影‘姐姐’,唯有你叫‘姑娘’,莫不是你表面與雲影姐姐交好,背地裡很不服氣。我瓜爾佳·筱如最討厭你這種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了!”
如意臉紅無比,不知是痛的,還是急的:“不是這樣的,如意絕無此意。只是如意家世一般,不敢高攀。”
我一聽這話,又知不好。
果然,烏雅·芫竹變了臉色,斥道:“你什麼意思,是在譏諷我們攀附雲影姐姐嗎?我們一見如故的情誼,又豈是你這小門小戶的能懂的?少在我們面前裝清高!當自已是什麼東西!”
如意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陣營不對,說多錯多。
我惦記著她的傷勢,好聲好氣對雲影道:“如意姑娘手受傷了,需要醫治。還請雲影姑娘行行好,讓奴婢去請太醫。”
烏雅·芫竹還在氣頭上,道:“賤婢,我們幾個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我躬下腰來,態度謙卑:“奴婢是真心為了各位姑娘好。你們想啊,最多兩日,聖旨就下來了,到時候,皇上說不定要召見如意姑娘,萬一被他看見如意手上的傷……”
烏雅·芫竹冷笑一聲:“這傷明明是你這賤婢伺候不周弄出來的,關我們什麼事?”
瓜爾佳·筱如跟著道:“就是,我們都是人證,皇上就算要罰,也是罰你。”
青天白日,顛倒黑白。
內心的悲憤,如漲潮時期的河水,慢慢地湧了上來。
我握緊了拳頭,看著如意隱忍皺眉的痛苦模樣,再想到她親孃奮不顧身為我擋箭的義舉,五指一個接一個地鬆了。
她們要的,不就是透過踐踏弱小而獲得那虛浮的快感麼?既然如此,我主動奉上。
我雙腿一曲,跪了下來:“奴婢求雲影姑娘,給如意找個太醫吧。”
如意不期我有此一舉,哽咽道:“晴雪……”
我搖著頭,用眼神告訴她,我不過就是紫禁城裡最卑賤的下人,給人下跪不過是常事。
雲影“咯咯”笑了:“看來,你與如意交情不淺啊。如果你能給我磕三個響頭,叫我三聲奶奶,我就答應你。”
“好,一言為定。”
我是貧民出身,從小和我爹一起討生活。
底層的人,什麼苦沒吃過?
唯有尊嚴,被我爹保護得很好。
後來我才知道,爹爹為了我,付出良多。
他口中所謂比錢還重的尊嚴,被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肆意踐踏。
我傷心極了,哭了一場。
哭完之後,學會了如我爹一般能屈能伸。
為此,我爹還打了我。打完後,我死性不改。
終於有一天,爹爹含著眼淚對我道:“若尋,是爹沒用,爹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抱住他,聞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滿足道:“爹想為女兒遮風擋雨,女兒明白。可我已經長大了,想要與爹一起分擔,請爹成全。”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給人下跪,不是第一次;拋棄尊嚴,更不是第一次。
心痛,總比身痛要好。
我忍受著屈辱跪了下來,顫聲喊了三次“奶奶”。
雲影高興極了,笑得花枝亂顫:“博爾濟吉特·晴雪,你也有此刻啊!在御花園裡與我作對的勇氣,哪兒去了呢?罷了,看在你誠意滿滿的份上,我就幫一幫如意吧。至於你,別在我跟前杵著了,去,把院子裡的水缸挑滿水。晚上,我們幾個還要沐浴呢。”
挑水再累,也不是難事。只要如意的傷有得治,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