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大冷的天,甚至剛剛入秋算不得涼,可握在我手腕的掌心冰涼刻骨。

半年不見,蕭牧野肩膀的寬闊不改,但人卻瘦了不少。

從京都離開後,我沒有刻意隱瞞過行蹤,當初那麼決絕,也不過是想徹底跟皇權的一切斬斷。

陸凝也在最後應當猜出來了,但蕭牧野似乎不是。

手上這個燒傷,我記得我墜落前的最後一刻,是蕭牧野乘風而來,半個身子探出城牆,被下屬緊緊摁住,那副目眥欲裂的神情。

應當就是那時候被火燒傷的。

很大的一塊疤痕,燒傷不容易撫平,怕是要跟隨他一輩子了。

剛才抱著我時,那種害怕到緊繃的情緒不是裝出來的。

時隔半年,他好像還被困在那一天。

他會出現在這裡,我從來沒想過。

今天的事相比當初幾方勢力逼宮,站在城牆上九死一生的場面,還不值得一提。

年郡守會出現在此也不是意外,更不是因為蕭牧野。

而是早在私塾即將落成時,我就往他的府邸寄送過一封書信。

場面早已猜到,若是隻在這小小鄉鎮鬧,事情永遠會被捂住,六嬸的眼淚也白流。

我要開私塾,就要過了明面,就要堂堂正正。

就是要告訴他們,這個女私塾,我開定了!

而意外出現在此的蕭牧野,確實是個變數。

因著他那句話,方才面對年郡守嘰嘰呱呱的一群人,這才將視線落到這邊。

康遠橋掃視了四周蕭牧野的兵一眼,臉色一變,視線落在他腰間的玉牌上,又一變。

在他張口前,我不容置喙地撥開蕭牧野:“先不說私兵之事,這些各位容後再議。”

康遠橋沉下臉來:“你、”

“四叔,”我踱步往前,站在四叔面前:“看見了嗎,關鍵時刻,您也不過是擋箭牌,人家要賣您,那是眼都不眨。”

相比起來,四叔的臉色比康遠橋更是要難看的多。

他定然已經反應過來,自己被人當槍使,做了出頭鳥。

“老四!你別聽她胡言亂語!”

康遠橋剛出聲,就被站在他近旁計程車兵刀架脖子,示意他閉嘴。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四叔自己心裡有數了吧?”我含笑凝眸:“口口聲聲說女人不能多讀書,可當朝律法曾規定女子無才便是德麼?說出這話的都是你們男人。”

四叔緩緩看向我:“你早知道會鬧到這一步,算計好了的?”

“是,”我大方地承認:“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康遠橋這些年在鎮守之位,沒少讓四叔出面做一些髒手的事情吧?我和六嬸今日若當真燒死在這,您覺得您會如何?”

以康遠橋的德行,他當然不會背這個罪責。

那是誰背就不言而喻了。

四叔神情陰鬱,先是看了蕭牧野一眼,而後又意味不明地轉向康遠橋。

“其實若不是郡守今日來此,你會眼睜睜看著我燒死她們對吧?”

康遠橋目光一頓,隨後又沒事人似的:“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會讓我出面,鎮守本該更好處置這事。”

我輕諷:“四叔也是族中老人了,不該如此天真才對,我們清溪地廣物博,這麼多年靠經商發家的富商之家也絕不止您,您仔細想想,康鎮守為何只依賴四叔,是不是因為四叔最好拿捏呢?”

“你別聽她胡說!”

“不是麼?”我納罕:“鎮守過來容易,也知四叔今日要做什麼,為何火已經要燒到人,您卻始終沒有出面阻止?”

“到底是你容不得女私塾,還是世道容不下呢?”

我每說一句,康遠橋的臉色就更沉一分。

此時或許更後悔剛才沒有燒死我。

但四叔的情緒已經不經一擊。

康遠橋突然哼哧哼哧地笑起來:“不、不管來的是不是成安王,女私塾本就不符合法制!憑什麼只收女弟子?”

“律法未規定的事,也未規定不能做。”我冷聲。

但也已經想過,康遠橋定然會鑽這個空子。

狡猾之人善變,更何況是他這種死到臨頭不知悔改的。

“你強詞奪理!”他怒瞪我,說話的聲音卻比剛才小了不少:“老祖宗的訓誡不聽,律法外的事你也不避諱,你憑什麼?”

“是、是啊。”康遠橋的手下站在一邊開口:“即便來的是成安王殿下,也不能枉顧律法吧?更何況今日並未真的出事,如此興師動眾,實在是沒有必要,傳出去,王爺豈不是偏幫自己人,公然違抗律法.....”

“呵,先不說方才你自己說,律法未曾載明不能開女私塾,便是記載了,本王幫親不幫理,在這直接殺了你們,又能如何?”

這話聽起來像是危言聳聽,可我明白蕭牧野不是說說而已,以他的性格,是真的能做出這種事來。

我側目回眸:“別搗亂。”

蕭牧野前一刻冷著臉說出那些話,後一刻觸及我的眼神,氣焰似乎瞬間消散下去,往我背後挪了一步。

“我、你們、你們如今的意思是、是確實徇私!王爺,就算你與王妃情深,可要因這沒影的事草芥人命,那清溪小小的地界也是要鬧翻的,你、您三思!”

最後的話就顯得過於膽怯了。

畢竟他要挾的人,是曾經叱吒一方統領三軍的成安王。

也是在這時候,他們似乎才真切地認識到,事情逐漸到了他們不可掌控的地步。

一口一個律法,不過也是因為想用來壓住蕭牧野這座大山。

可他們畢竟忘了,面前這位差一點就能讓陸氏的江山易主。

如果他當初果斷殺掉陸衍和陸凝也,那如今律法的改寫者就是他。

這些不可能對他造成威脅。

“思什麼,你這樣的蛀蟲,本王就是殺一千個,也無需跟誰交代。”

這話說完,康遠橋的臉色已經像個死人了。

他雙腿發顫,看上去隨時都要化成一攤。

“我、我罪不至死——”

“讓女子有屬於她們自己的私塾,本就於禮樂教制不合,只要律法一日未變,你們就師出無名,不能濫用私刑!”

我根本沒想要康遠橋死,殺死這種人並不能讓我快意。

我需要的是,有一日他不再覺得女人是被馴養教化的附庸品。

可沒等我說話,場外又熙攘地湧來一群人。

為首的身著藏青官袍,手腕間搭著一根拂塵,面容略熟。

——服侍在陸凝也身邊的大太監,王喜。

心口漏跳一拍,我下意識在人群裡找另一張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