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牆上的畫,像有生命的萬物輪新,新陳代謝一般,從藍天白雲,小花小草,變成小貓小狗,小豬小象,變成絲絲柔柔,柯南小蘭,變成穿著飄逸長裙公主,變成手持教尺的老師……
蟬聲鳴鳴,陽光明媚,光束就那樣斜斜地照在教室靠牆的那些課桌和坐在課桌前的學生身上,郝也生無可戀般地坐在課桌上,語文老師在講臺上捧著書,搖頭晃腦地念著“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郝也歪著腦袋,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夾著筆轉個不停,筆的影子落在課桌上,明暗相間地晃動,郝也出神地望著窗外空蕩蕩的走廊,偶爾回過頭去看掛在黑板邊上的時鐘裡的指標慢悠悠地爬到哪了。
今早郝也睡過了頭,衣衫不整地跑出房,看見坐在桌前正在悠閒地吃著麵包的郝雲。
“快快快,送我一程。”
郝也一邊說一邊蹦噠著穿鞋,郝雲把片狀的麵包捲成團,一口悶下,說:
“我不。”
郝也瞬間對著郝雲嬉皮笑臉起來,那含情脈脈的眼神和表情,都要淚如雨下了。
“好好好…”
郝雲拿起一片面包,往上塗番茄醬。郝也轉身進了洗手間,花了三分鐘,再出來的時候,郝雲已經不見了蹤影,桌上還留著那片他塗完了番茄醬沒吃一口的那塊麵包。
郝也頓時感覺大事不妙,甩起書包,一路狂奔,最終遲到了五分鐘,在教室外邊的走廊上站了一個上午,眼巴巴地看著清晨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從最開始照走廊外的樹上,再是與他相隔半尺的走廊欄杆上,緊接著到他的腳尖,小腿,肚子,以至覆蓋全身……
郝雲看見郝也消失在廁所門口的那一瞬,沒帶絲毫猶豫地放下了手中的麵包,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出房門,騎著與他相伴多年的那輛二手橙白色小綿羊,一路開到市中心十字路口的轉角,他在那開了一家不足十平米的手錶維修店,每天就是戴著塊單邊眼鏡,坐在人流洶湧的街頭前,用一把小楔子去撥動累了倦了不願轉動了的機芯,除此之外的空餘時間,他就愛開著他的小綿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瞎晃悠,自由散漫,無拘無束,只是窮得響丁當。
肖瀟就在郝也班級的正上方,一個六班,一個十六班,肖瀟比郝也大一個年級,但實際上郝也還比肖瀟大五個月,郝也是二月的水瓶,而肖瀟剛是七月的巨蟹,但是女孩從小比男孩發育得早,在小學那幾年,肖瀟比郝也大了大半個頭,每次兩人一起回家,總有同學看見的時候,來問候一句,“這是你的姐姐嗎?”“這是你的弟弟嗎?”
為此,郝也曾氣哄哄地跑回家質問郝雲,為什麼他明明比肖瀟大,可是肖瀟年級比他還高。
郝雲一臉委屈地說:
“誒誒誒,這你就錯怪我了吧,當年你三歲,我問你,你要不要去上幼兒園,是你說你不想去的,然後你就擱家裡自已跟自已玩了一年,你忘了嗎?”
郝也氣得嘴都哆嗦:
“上…上幼兒園,我才三歲,你問…問我上不上?”
“我這可是充分尊重了你的自主選擇權,除了生你沒和你商量以外,你人生中的大事小事可都是你自已做主咧,多少小孩想要都不行……就連你的名字都是讓你自已抓鬮抓出來的……我跟你說,像我這麼民主的老爹,在這個世界上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郝雲沒皮沒臉地一頓瘋狂自誇……
郝也聽得臉都綠了,嘴也歪了——我說我這名字怎麼這麼敷衍,郝也,也可以的“也”。
郝也聽不下去了,扭頭就走,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他一個人在外頭自顧自地走,走得天都黑了,肚子開始鬧騰,他在路邊停了下來,想了想,還是原路返回吧——等養精蓄銳後再走,郝也想。
太陽調了個頭,本被陽光偏愛的教室一邊失了寵,夕陽現在停在了教室的另一頭。
這會兒的校門口就像潮汐時分的沙灘,學生像海里湧上來的浪,一波接一波,來勢洶洶,退散得也迅速。
沒多久,除了偶爾過往的路人,就只剩郝也校門口徘徊了——肖瀟參加了學校裡的吉他社團,每天放學後都要加練半個小時。
本來郝也可以先回家的,但是肖瀟的爸爸——肖軍,那個總愛穿著迷彩軍裝,踏著皮靴,滿臉鬍渣的退伍軍人,在單位總是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每天肖瀟先到郝也家,等天色黑了,大概差不多的時候,再回自已家。所以郝也為了等肖瀟一起回家,每天下午時分要一個人在學校的門口自娛自樂地來回地晃悠半個小時。
每天肖瀟從學校出來的時候,身前揹著書包,身後揹著和她差不多高的吉他,像揹著殼的烏龜一樣舉步維艱。
“快快快,幫我背個包。”
肖瀟一臉疲態,兩肩一鬆,包帶就順著手臂滑了下來,郝也接住,肖瀟感覺渾身一輕。
兩人並肩走在回去的路上,總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鬥著嘴皮子,不時地就推推搡搡,你追我跑,那路的正前頭,夕陽貼在地平線上,他倆在前頭,後頭的影子被黃昏拉得長長的。
進了社群,幾個七八歲小孩在空曠的場地踢足球,路上駝著背,拄著拐的老人慢悠哉悠哉地往家的方向走,有車經過,不鳴笛也不繞路,就等著老人慢慢地走過後再走,風吹得樹上的葉子“唦唦”作響,肖瀟和郝也迎著風一前一後地跑過。
他倆一路跑到了樓下,跑上了樓梯。
郝也家在六樓,等郝也上到五樓上的樓梯拐角時,看見肖瀟愣愣地站在門口,門是開的。
“咋不跑啦?”
郝也氣喘吁吁地爬上去,朝屋裡一望,一個穿著粉紅碎花連衣裙的女人站在面前,還在和肖瀟四目相對。
“寶貝~”
肖瀟只見那個女人的目光轉移到剛出現在門框的郝也身上的那一瞬間,就迎面撲了上來,大大的一個熊抱,嘴唇上的口紅天花亂墜般地落在了郝也臉上,在郝也的額頭上烙下一個又大又紅的唇印。
“好了…好了,媽…”
郝也已經好久沒有見到樂瑜了,他滿心歡喜地抱了抱樂瑜。
一旁的肖瀟聽見郝也喊面前這個比他差不多個頭的,像是個少女一般穿著粉紅色裙子,身姿輕盈纖細,化著清純淡妝的女人“媽”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
這還是肖瀟第一次見到樂瑜真人,從前只在照片上見過,其實郝也的家裡到處都有樂瑜的照片,照片上那個總愛穿著裙子,笑容燦爛陽光的少女,肖瀟以為都是樂瑜年輕時候的模樣,畢竟她平時見過的別人的媽媽,幾乎都是面色發黃,體態發福的中年女人,但是樂瑜卻不一樣,肖瀟覺得眼前的樂瑜還像花季的少女一般,但郝也卻喊著她“媽媽”。
這些年,郝也常常能收到樂瑜寄來的信,明信片,照片。樂瑜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把自已遇上的事寫到明信片上,寫成信給郝也,把看見的風景拍給照片給郝也,除了肖瀟的畫以外,樂瑜的信佔滿了郝也房裡櫥櫃上的全部隔層。
郝也還記得樂瑜寫的那些信裡,都是一些樂瑜遇上的糗事,像是去上個廁所,行李廂就被偷了,報警以後折騰了大半天才找回來,還錯過了飛機,還有隨路搭的順風車把她丟在了一個“前不見活人,後不見來者”的地方,那晚她就在那條無比“長”的路上走了一夜,樂瑜在信上寫道,“幸好微風正好,還有星辰指路”,但實際上她肚子餓得呱呱叫了一宿,還有一次她到了一個和當地人語言不通的地方,她就只能靠手舞足蹈地比劃,搞得當地人都以為她是個啞巴,於是她索性就不出聲,硬只是一邊比劃,一邊“啊啊啊”地叫,就這樣和當地人交流了十來天,結果有一天,她突然發現她竟然能聽懂他們講的是什麼了(她在信裡還得意洋洋地寫她可能真的是一個天才,語言方面的天才)………
雖然樂瑜不在郝也身邊,但是郝也卻比誰都瞭解樂瑜每天的奇幻冒險和喜怒哀樂,同時郝也時常給樂瑜寫信,只是不知道該往哪兒寄,樂瑜像是永遠都在路上,從來沒有常在的地方。
樂瑜捧著郝也的臉夾,一時驚訝於郝也已經長得這麼大了,高聳的鼻樑,和她一樣漂亮的含情脈脈的桃花眼,薄薄的紅嫩嘴唇,還有修長的身姿,在樂瑜眼中,上次見面還是會哭哭啼啼小孩像是瞬間成了英姿颯爽的少年,生命真是個無比神奇的東西。
“阿…阿姨好!”
肖瀟有些猶豫要不要這樣叫,郝也一把卸下身上一前一後兩個大揹包,丟在沙發上後,自已也一個虎撲趴到了沙發上。
“你好丫,我叫樂瑜。”
說著,樂瑜帶著正如肖瀟曾經在照片上看見的那燦爛的溫柔的美好的笑容一般,向肖瀟伸出手。
“我叫肖瀟。”
肖瀟握住了樂瑜的手。
……
樂瑜捏了捏揉了揉肖瀟的臉蛋,接過肖瀟背上的大吉他,挽著肖瀟的手,坐在了沙發上。
“你怎麼突然回來啦?”
郝也假裝鎮定自若漫不經心地一邊伸手去拿遙控器去開電視,一邊問。
“我肯定就像風一樣,吹到哪就到哪呀。”
樂瑜撅起嘴巴,一臉俏皮和傲嬌地說。
沒一會兒,郝雲就回來了,像肖瀟一樣,看見樂瑜的時候呆呆地愣在了原地,但是樂瑜是連跑帶跳,一躍而起跳到了郝雲的身上,
“好久不見啊!”
郝雲抱著樂轉了兩圈,郝也看見郝雲向後踉蹌地退了兩步,心裡一緊縮,生怕郝雲的小身板要斷了摔倒在地。
晚餐,樂瑜聲形俱備地講述她的奇幻之旅——她是怎麼在大庭廣眾之下吊打沒素質又囂張跋扈的肌肉男,一踢,一扇,再來一腳,那個肌肉男就抱頭倒在了地上……
還有一次碰上計程車上突然就要生了的孕婦,幸好她從前有過接孕的經歷,當時,夏日炎炎,整條路上的車都被樂瑜和孕婦坐的那輛計程車堵在半路,周圍的司機紛紛都圍了過來,樂瑜用衣和包擋住了車窗,指揮著孕婦吸氣呼氣,看著那個小孩一點一點地冒出來,她渾身都麻了,樂瑜說那是她這輩子再也不想再看見一次的畫面,她一頓手忙腳亂的操作,終於嬰兒全都冒了出來,她剪了臍帶,是個小女孩,但是醜醜的,皺巴巴的,好在母女平安,說到一半,她話鋒一轉,提起當年郝也也是那麼醜,郝雲立馬舉手應和表示贊同,郝也努了努嘴,挺直了背,還沒來得及等他說出反駁的話,樂瑜就又開始繼續講:
……
她獨自穿梭了一片原始叢林,當時,她看見一條青蛇纏繞在樹枝上,朝她探著頭,吐鮮紅的蛇芯子,嚇得她一身冷汗,但是樂瑜講她鎮定自若,說時遲那時快,在那條青蛇縮回舌芯子的那一瞬間,樂瑜扭頭就跑,真是百米衝刺一般一路跌跌撞撞誤打誤撞地衝了出去……
還有她曾徒步走過一條彷彿長不見尾的公路(就是她寫信給郝也裡說的那條)(其實就是搭順風車,被甩在了半路),那路的兩邊都是嫩綠的無邊無際的草地,偶爾能看見一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就那樣挺立在空曠的草地上,這讓她一直懷疑那是不是一條。貫穿草原的公路,她走著走著,不覺疲憊,反倒是更精神了,在路上,她遇上了一位面板黝黑,皺紋溝壑縱橫的老人,她看見他的背影時,他就在慢悠悠慢悠悠慢悠悠地走,她三兩下跑到老人跟前,無比興奮地向他問好,但是老人吧啦吧啦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後來兩人一路上一邊走一邊就各講各的,誰也不知道誰在講什麼,不知道走了多久,老人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停下腳步,揹著靠大樹坐下來,接著朝樂瑜揮了揮手,指了指路的前頭,示意她繼續向前走,樂瑜朝老人揮手告別,又一個人繼續上路,後來,天黑了,她故意放慢了腳步,希望那個老人能夠趕上來,但是等了好久,也沒見老人的蹤影,走了好久,那一晚也沒走到路的盡頭,後來,她也在停在了一棵靠邊的樹,靠著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那天以後,樂瑜總有種錯覺,覺得那是一位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一輩子的老人,最後也理應死在這條路上,死在路邊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死在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
郝雲郝也和肖瀟目不轉睛地看著樂瑜神采奕奕地講述,像純真的小孩傾聽浪漫的童話,像勇敢的少年聽見世界的召喚。
夜晚,天黑了,他們關著燈,拿著椅子坐在窗前,藉著對面樓屋還是天上來的光,昏昏暗暗的,樂瑜抱起肖瀟的那把吉他,纖細的手指從琴絃上劃過,清晰可見的音符似乎在她們眼前恍過,樂瑜哼著曲,唱起了一首她最愛的美國民謠——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I belong~”
“West Virginia~”
“mountain momma~”
……
那晚,是肖瀟回去得最晚的一次。
肖瀟背上吉他提起包,在門口換鞋,樂瑜拉著郝也,說要送肖瀟回家,三個人都下了樓,走到了社群門口,郝雲屁顛屁顛地從後頭跟了上來。
一路上,樂瑜像個還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的小女孩,摟一下郝也,摸一下路邊的樹,捏一下肖瀟的臉蛋,突然轉個圈,跳一下,還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地講著話。
郝雲雙手環抱著後腦勺,叼著一根牙籤,走在最後邊,一臉愜意地看著她們仨打打鬧鬧。
“這就是你們每天往返學校都要經過的路嗎?”
“對啊!”
………
“你們有沒有被這個石頭絆到過?”樂瑜用腳踹了蹦路邊的石頭。
“肖瀟被絆過一次。”
“哪有!”
“在很小的時候……”
……
“這家店的蛋糕好吃嗎?”
……
她們仨像是兩個小孩在陪著一個大人逛街。
走著走著,天空泛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樂瑜走在前面,閉著眼張開手,讓小雨滴淋在她的身上,十分從容,她轉過身面朝著身後的肖瀟和郝也,倒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你們兩個有沒有談戀愛丫?”
樂瑜突然問起來。
“啊啊?哪有,這是早戀,學校會通報批評的。”
樂瑜皺起眉頭,說:
“早戀也是愛啊,”
“愛可是經不起躲躲藏藏的喔,愛需要我們勇敢,愛是對勇敢者的獎勵。”
“可是也曾有一位名人說過,愛是生猛而具有毀滅性的,要謹慎喔!”
身後的郝雲突然插嘴說道。
樂瑜皺起眉頭,假裝瞪了郝雲一眼,接著又回過頭深情款款地望著郝也和肖瀟,說道:
“believe me!寶貝,愛是絕對值得你為她冒險的!”
肖瀟痴痴地望著說話的樂瑜,她眼裡穿著碎花紅裙的樂瑜像顆在夜裡發光的紅寶石,她的眼神,總能讓她內心為之一顫。
“你們可不能因為愛已經在你們身邊存在而就感覺習以為常,要是等到你們不幸失去愛,你們的世界可會比世界末日還要糟糕…”
樂瑜難得正經嚴肅地說著。
“這哪跟哪呀?什麼亂七八糟的。”
郝也撓撓頭,聽得雲裡霧裡的。
……
走到了巷口,雨稍微大了些許,肖瀟停了下來。
“巷子裡沒燈,我自已走就好了,你們回去吧。”
“好。”
“拜拜!”
“要說再見才對喔!”樂瑜對肖瀟說。
“不是一樣的嗎?”郝也說。
“當然不是,再見是要再見面的意思!”
“喔~”
“那再見啦!”
“再見!”
夏夜的雨絲毫不帶涼意,反而是清爽的,樂瑜踩在地上的積水上像披上紅裙天鵝般旋轉,濺起的水花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又回到地上的水裡,郝也兩腳併攏蹦到積水裡,像在試圖復刻樂瑜濺起的浪漫水,只要郝雲握著口袋裡的煙,在雨裡一路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