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時分,九兒正躺在床上休憩。

離開陽城後,蔣家大哥帶著阿瑄回津南蔣氏祖家,九兒暫時停留在半道中--宜川郡河口附近的私宅裡,等著生產。

“羅媽媽,蔣家的走了快半月了,還會回來跟四少夫人匯合嗎?”

“蔣郎君可是答應了四郎君,要照顧我們夫人和小娘子的。應不會食言的。”

“可這津南到宜川,不過五日路程,一來一回,怎麼也該回了啊!”

“那日蔣郎君說什麼路途辛苦,擔心四少夫人動胎氣都是藉口,說不定他就是打算把我們丟在這裡……”

“噓,你小聲點兒,別讓四少夫人聽到。”

“還是少猜忌些吧。不管怎樣,都得等四少夫人生產後再做打算。說不定我們得在這兒待上一個月了……”

產期已過了幾日,九兒的心緒難寧。夜間輾轉反覆、睡不踏實,白日裡卻是恍恍惚惚,門後的那些聲音飄過,她並不太在意。

此刻她閉目躺在床上,心怦怦跳得厲害,模糊中看見:

夕陽下的陽城。

城牆外被犁平的野地,鋪滿了殘矢與屍骸。

阿瑄還堅守在城牆上。

他的手臂上好像有刀口,身旁亦有陣亡計程車兵,箭矢穿破在城牆裂縫與屍體之間。

敵人就在城牆下,撞擊著城門。

遠處的戰車上懸著六顆腐敗程度不一的頭顱,四男一女。

下一瞬間,城門破了,阿瑄站在城牆最高處,瞧見了她,笑了。

一道銀光晃過,血濺城牆,紅霞褪去……

九兒嗯哼著掙扎想要醒來,一陣接一陣的腹痛向她襲來。

血腥味彌散在空氣之中。

九兒沉在夢裡,徐仙兒夢到了她的夢。

疼,好疼……

疼痛中,她們還一同回了鎮國將軍府,那原來掛帳紅銷的地方,換了白綾。

頭戴寶冠,挽著厚重環髻的長公主用手託著玄色長衫的紅袖邊,舉止優雅的飲了一杯酒。接著,頭微微仰起,似不小心,打翻了一排燭臺……

徐仙兒受到一股壓力,整個頭被擠壓著,她使著勁轉悠著,一雙手攥住了她的脖子……

“四少夫人,再使點勁兒,頭快出來了……”

……

“西北巡查?”

腦門還在反應昨夜的疼痛,可一大早,周令儀就來了徐莊,徐仙兒不得不打起精神接待。

跟徐仙兒交往久了,她也不先請帖拜帖,再行上門的那一套了。

說來就來。

“陛下也不知怎麼想的,讓五軍相互巡查。巡查也就算了,偏讓平江軍去西北蠻荒巡查,誰不知道,無論怎麼改朝換代,西北從難安定。說是巡查,真有大亂小亂的,還不得拼一下。天齊這一去,少不得半年……”

中秋剛過,昨日蔣天齊已經啟程西北肅寧郡,三千里外,巡完回來怕是來年三、四月了。

周令儀有些傷心,就來找徐仙兒了。

與皇令同時到達的還有周太傅給周令儀的書信,囑咐她回永樂郡。

將來武州郡巡視的是護衛盛都的龍武軍,天子守軍代巡,這明晃晃代表著盛熙帝的朝廷在東南西北中,最不相信就是衛防西南的軍隊。

蔣丞稷也嚴陣以待,安排好人,準備送她走。

雖說懷疑,是君臣之間的忌諱,但周太傅和蔣丞稷的做法未免真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一定是有什麼事兒。

蔣家與晉趙朝鎮國將軍府是姻親,與皇族沾親帶故。

盛滅了趙,陽城焚了,晉趙貴族覆滅的覆滅,離散的離散,而蔣家又在盛朝謀了出路。

蔣家的身份,周家肯定是知道的,那盛熙帝知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近臣清貴周家與一大武將蔣家聯姻,盛熙帝會怎麼想?

蔣天齊與周令儀成婚不到一載,這婚約還熱乎著,周家不可能與蔣家撇得開關係。

假設周家是疼愛周令儀的,那應不會害她;若不疼愛……不會,若不疼愛,周太傅沒必要寫信提醒她……

目前看,周蔣兩家是有商量的,同意安排周令儀走。

“我不想回永樂郡。”周令儀說。

“武州漸冷,去歲末你可說今年要回永樂郡過冬的。”

徐仙兒接著話,手裡也沒有閒著,正用小爐子給周令儀調藕粉羹。

周令儀喜甜,發脾氣也是甜糯糯的。

“那也得天齊陪我回去啊!不對,仙兒你也趕我走?”

“怎麼是趕你走呢?這不是知你想家,又擔心你身體,武州沒人能照顧你嘛。”

徐仙兒這話,周令儀聽著更不高興了。

“這麼多侍女、婆子還有媽媽,我是有多難照顧?”

喝完了藕粉羹後,氣鼓鼓的走了,也不為了保持儀態慢步了。

看來是真的很氣。

周令儀還是離開了武州,在她交待完慈恩堂和桃花面的管事之後。

臨行前給徐仙兒送了兩盆菊花、一條茱萸紋緙絲飄帶、一串紅珊瑚手釧……似把重陽節到來年上巳節的禮物都送到了。

徐仙兒也要離開。

宜川河口,應該是她出生的地方。

那日夢斷了,夢的後面還有故事,而故事還等著她挖掘。

這次,徐仙兒辦了路引,有將軍府的背書,有回青石村祭祖的名義。

一年前還想著回上田村的方家人,除了好奇她為什麼要回楊江郡,卻沒有一人有時間、有想法與她同行。

方莊頭放不下地,放下了他哥;

徐春兒想念已逝的爹孃,可也丟不開丈夫和子女,把祭祀的事情都交待給徐仙兒;

三個小的,對上田村好像沒什麼留戀的;

他們已經在武州紮根,找到了新的生活節奏。

考慮逆流而上比騎馬還多半月的行程,徐仙兒準備走陸路。

聽說大昌郡到武州郡的官道在滅疫後重新修整過,兩城之間快馬只需三日,這還算上了環山上行的時間。

徐仙兒找將軍府借了兩匹馬,準備日夜兼程。

沒有停留,疾行時,山谷的風呼呼而過,像有人在呼喚。

宜川河口的私宅很好找,楊江畔的巖壁之上,庭有枇杷樹的那家。

“娘子,是要住店嗎?”路邊坐著的老頭兒見有人停在他家的幌子下張望,熱情的招呼。

私宅已經改成了客棧,倒是方便了徐仙兒打探,付了錢就能住進去。

老頭兒帶著徐仙兒穿過瘦長的石徑,從側邊的小路拐進小庭院裡。

徐仙兒發現,這宅子從江邊找著容易,可進街市中後,其不在主街道上,藏於市井之中了。

得虧了枇杷樹,要不在一眾相似的屋舍之中,誰知道是哪間?

在夢裡,徐仙兒出生的時候,正值枇杷花開的時節。

枝葉間溢位清幽的香氣,黃白花簇微微點綴著不那麼晴朗的天空。

而此時,還未到開花的時候。

“老人家,你這宅子原本不是客棧吧?”

“娘子慧眼,這宅子本是私宅,主人離家時託我看管。經營客棧也是為了用來貼補屋舍的修繕。”

老頭兒埋著頭走,眼含著淚光。

……

“羅媽媽,我有事要回趟陽都。”

“四少夫人,不可啊!”

“放心吧,有麟衛護著,我不進城。”

……

“大哥,你怎麼殺了姑母?”

“哼,二弟,你不也想要那兩箱珠寶嗎?怎麼,你想一年就得老姑婆的一錠金,把那丫頭伺候大了,當嫁妝帶走?”

“大哥,那是姑母主家的。”

“主家?一個小女娃娃?她父母都不要了,還活著幹嘛!”

“可是姑母說,那夫人還會回來的。”

“哈哈,二弟啊,我怎麼會讓她回來呢?”

“二弟,東盛正在招攬西南的屬官,有了這些珠寶,我們羅家在宜川可進一步了。”

“我知你心腸軟,這樣我不殺她,我讓老武把她丟到山林裡,她活不活就看老天的意思了……”

火光從枇杷院主屋升起,火勢順風而起,很快便將院子圍了起來。

鄰里眾人從睡夢中驚醒,他們呼喊著人滅火,可灼熱的煙塵嗆得每個人都難以呼吸。

有人咳出了眼淚,呼吸漸漸緊促起來。

逃離,是最直接的想法。

映著滔天大火,有兩雙貪婪的眼睛……

徐仙兒離那火光很遠,遠到身體再沒有孃親的溫暖,刀割一般的疼痛在臉上劃過,難受得哇哇大哭……

徐仙兒是抖著身顫著牙醒來的。

院子裡沒有屍首,沒有火,沒有嚎叫……

原來此樹已非彼樹……

……

“娘子,是要離開了麼?”

徐仙兒在枇杷小院住了兩日,不知這老頭如何休息的。

一身恭候的姿態跟周令儀的侍女有幾分像,像是習慣。

可夢裡未曾見過他。

但凡她醒著的時候,他都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守著,或者望著院中枇杷樹發呆。

似是等待什麼,又在回憶什麼。

“老人家,我回楊江拜祭父母,過幾日回程還住老者您這裡。”

青石村是她的終點,亦是她的起點。

把她丟在青石村後山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弒母的仇人--宜川羅家。

北文縣沒了,八方驛馬店只剩幾根殘柱;巴陵鎮的腳店、上田村方家,被水沖刷後都沒有人跡,只有上山的青石村,輪廓還在。

在徐家的老房子裡,住著徐仙兒不認識的人家。

徐仙兒與蹲在院子裡的玩土的小娘子,相視一笑。

屋內的女人見著徐仙兒,害怕的把孩子抱進屋裡,就再沒出來。

這裡已不是她的家了。

院角的青菜不是她種的,在矮籬上得瑟的雞也不是她養的……

徐仙兒上山拜祭了徐家父母。

他們住在高處,“住處”很完好。

榕樹的樹枝粗了一圈,樹葉已經能遮住小半個墳頭了。

徐仙兒按著徐春兒的交待,燒了她在武州求的符紙,給老兩口彙報了他們一家的近況。

那年,老馬把徐仙兒丟在山林的深處。

青石村的後山之後,吃的東西特別多,可來的人特別少。

徐仙兒哭喊到氣弱,遇到了打酸棗的徐家爹孃。

酸棗兒是徐春兒喜歡的零嘴,前山的棗兒被村裡人打光了,兩口子就進後山搜個尾,等兩月後的正月徐春兒回青石村拜年才有得吃……

後山裡還有一種紅菇,徐仙兒剛回來這世時在後山鍛鍊身體時發現的,那是一種可破壞神經讓人產生幻覺直至癲狂的毒菇。

徐仙兒採了不少,帶回了宜川枇杷院。

西南丘陵地區,秋末的日頭不足以曬乾菌菇,徐仙兒借了枇杷院的廚房。

炒制之法會降低藥性,但徐仙兒無所謂了,曬乾要兩個月,徐仙兒不想等。

羅家人沒資格留著過年。

“姐姐,你要殺了他們一家嗎?”

一直以來,妞妞見的都是她各種懶散、鹹魚,甚至擺爛的姿態。

而當下,徐仙兒忙不停手的趕工,眼中的狠厲之色,妞妞從未見過。

“奪財害命,不該麼?”她不過是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已。

徐仙兒在九兒的肚子時,除了有時與九兒共情,大多數的時候只能傾聽。

九兒與阿瑄的故事,她只是個旁觀者。

可當她出生後,徐仙兒擁有她自已的五感。

十月冬夜的風是那麼的冷,這冷曾刮在初生的她臉上,隨呼喊刺入她心肺。

此刻的她,深刻的感受她命運最初又真實的痛。

“可是……”妞妞想說那些一、二歲的孩童還沒幹壞事……但是,姐姐的眼眶好紅,算了,姐姐救疫和教徒治女病都是積了功德的,收羅家九十幾口人命,應該還好。

而且羅家人身上帶血腥光的人不少,妞妞決定好好記載上報,姐姐的功德就不會少很多。

九月廿九,夜沉如水,適合滅門。

羅府地下暗庫,原本堆滿金銀的地方,只剩一把黃梨木桌案和交椅,徐仙兒坐於椅上,玩弄著手邊能用的刑具,等著被綁的人醒來。

其他人都吸了毒粉。

若不是要這兩個人活著慢慢死,徐仙兒不用把這羅府一一巡視完,辛苦了兩個時辰。

徐仙兒最後沒忍心,學了羅家老大,不殺嬰童,只是下了點迷藥,讓他們不哭不鬧的睡在馬車上。

金銀珠寶財產什麼的,徐仙兒都收了。

空間還是太小了,小院子差點兒沒裝下這羅家的富貴。

這空蕩蕩的羅府,再等一會兒,會更乾淨。

活著的孩子能活多久,徐仙兒也交給老天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