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仙兒第一次見蔣天佑的時候,他還是個白玉郎君模樣,如今黑麵鬍渣的,疲憊得像個三十歲的漢子。
徐仙兒快速出手把了他的脈象,是有內傷,身體還很缺水。
“劉軍醫呢?”
“他在郡守府裡照料父親。”
……
“南星和慕荷呢?”
“女大夫在南城的布莊照料昭明軍。”徐仙兒對昭明軍這個軍名並不熟悉,蔣天佑突然反應過來,“就是女軍。”
他抱拳給徐仙兒行禮,“還沒多謝郡君給昭明軍配的專用女甲,織密而輕便,看得天佑好生羨慕。”
……
“那甲線難得,我也是機緣巧合才得了一批適合身形矮小計程車兵穿著的。世子放心,兵部正在研究,相信不多久,可以推廣到各軍使用。”
“哦。”蔣天佑遺憾。
哦?誰說蔣天齊和蔣天佑不是血親,這想要東西的姿態就沒兩樣。
邵安郡郡守府,半牆灰燼,一看就是被人放火燒過。
快馬進城這一路,徐仙兒雖未停下細看,但晃過的好些建築都是這樣的,新鮮的殘破。
“不是我們放的,我們放的火箭最多就碰到城門一圈。”蔣天佑繼續解釋道。“郡君,你該知道,我們可是指著打下一座城,然後就能多收一份糧的……”
是是是,打完就接人接糧接賦稅,節儉是整個大慶的美德,連都城武州,都是拼拼湊湊的。
“延平軍燒的?”
“嗯,也有平民自焚的。”
……
“不是讓你們做小報了嗎?讓平民知道你們不會傷他們。”
“那……總有人不信唄。”
也是。
也有假裝信的,還會繼續跟慶軍作對的。
新朝治民,取信最難,得讓吏部趕緊派治守之人過來。
蔣丞稷的傷不重,但是恢復得慢。
年紀大了,哪怕心不老,身體就這麼誠實。
“你說我們這些老傢伙是死在戰場上好,還是早日回家種田?”明明是贏了一仗,蔣丞稷的情致不高。
沒人能真正心甘情願的服老。
“老何倒是後繼有人了,我這個小的,要不你幫我護著點兒?”
……
這是什麼意思?
看著周相薅她動腦筋還不夠,這邊武將也開始打她主意了?
徐仙兒不想說,照顧他的劉鍾進那衣不解帶的模樣才更像是該休息了。
“我給你配副藥,保準你活蹦亂跳又三年。”
蔣丞稷笑了笑,招招手把其他人都招呼了出去。
“不出三日,延平軍一定會反撲回來。我們瞧著拿下了韶安郡,實際上,孫家的主力都沒出。他們手裡還有十萬兵,而我們在城裡就只有六萬。”
“國公是說他們會全撲進來?”
“要想收回城,八萬總是會出的。”
“我們之前想用龍武軍服散引發盛朝內部軍隊的爭鬥,是被康家化解了?”
“化解?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是孫家知道,他們與我蔣家已經鬥成死敵,不跟盛朝綁在一起,活不下去了。”
“是我們把他們逼成這樣的?那該如何解?”徐仙兒問。
“都是絕境,你死我活!”
……
“已然這樣,就不能坐以待斃了。”蔣丞稷說。
“後日一早,我將帶一萬精兵去突襲九山郡南江渡,希望你給韋家的藥都用上了。”
“不行,你這身體還經不得馬上顛簸!”徐仙兒要制止蔣丞稷兵行險招,雖然剛才她才說能讓他活蹦亂跳,但那是得好好保養至少半年才行的。
蔣丞稷不在意的揮揮手。
在蔣丞稷已決然的氣場下,徐仙兒似乎有些明白,“你……是故意叫我來的?”
“無論身份還是職責,天齊不能過來。天佑這孩子,從小不在我身邊長大,可他叫我父親,叫天齊兄長……”蔣丞稷話猶未盡的望著徐仙兒,眉目間期盼著徐仙兒能認下蔣天齊之弟為弟。
看著徐仙兒沒接話,低頭淺笑後又道:“為人父,不能帶著他去死。他母親還盼著他回去了。還有,老何,他們一家為我慶朝戰戰兢兢的守住西南,我不能把他最好的兒子折了。”
此戰兇險,尤其是深入敵區突襲的這一隊,蔣丞稷想了很久,只有他去最合適。
……
蔣丞稷拿著羊皮圖,給徐仙兒解釋作戰的方向和考慮。
“季楓把建莆塘的糧草運到惠海郡後,會埋伏在九山與韶安之間的深谷夾道上。”
“只要毀了南江渡上的渡船,延平軍與盛京便斷了通路。憑我的瞭解,孫和一定會氣死敗壞,殺下韶安郡。”
“只要季楓能吃下三萬,尤其是騎兵,那這韶安郡基本上就穩住了。”
“幹掉三萬就穩住了?”
“呵呵,郡君不知,九山郡連著寧杭郡,隔著南江對面就是應安郡。這三郡可是整個大盛最富饒的土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孫家不會不懂。
安一郡最少得三萬兵,孫家為了剩下的兩個大郡城,一定會儲存最基本的實力。
當然,他們也可以問問南江對面應安郡的龍武軍,願不願意出兵來幫孫家?”
……
“若是以前的康家,不出半日,必會南下支援,可現在,他們可能不太敢。
再者,我已發信給天齊,讓他明日去找魏昱,我們燒了南江渡,若引動了龍武軍,請他們伺機在豐水河岸鬧點動靜。如果魏家不想動,我們也能自已動動,唬住盛京就可以了。”
“引蛇出洞,然後造成孤立無援的假象。孫家若不想一蹶不振,便會回巢做長期打算。可如果他們拼死一搏呢?”
“不會,孫和衝動,孫修還是很謹慎的。若他也昏了頭,王副將和天佑守在韶安郡內,用餘下的五萬兵跟孫家的七萬兵拼了,而且,郡君也在……“
蔣丞稷意味深長的看著徐仙兒。
“我相信哪怕只剩最後幾個人,贏的一定是我們。”
“你這是在賭命?”
“是啊,本將的命去衝鋒,只能借郡君的天命守城了。”
……
說實在的,徐仙兒覺得沒有必要拿命來賭一個輸贏,“既然你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為何不勸一勸你自已?”
蔣丞稷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開始回憶故人故事。
“天齊的母親是我二姐,她是個閨閣鎖不住的女子。不說飛天遁地,但也時常上躥下跳,到處撒野。我第一次爬牆還是她教的我,當時她就那麼捲起袖子用手給我當的樁。
後來,津南那麼多山山樹樹都被她爬完了,她就跑出山外面去翻外面的山水。有一年她回家說她與人打架打輸了,要賠給別人做媳婦兒,我們整個蔣家把津南的各個路口都堵死了,就怕她真一去不回了……
然而,防不住鎮國公府齊二郎帶了六十幾車的聘禮還是把她接走了。
也是,她那一手梨花槍,若她不想輸,怎會輕易輸?
齊二郎說會好好對我二姐,以後會陪著她遊山玩水、打鬧四方,可最後,他們所謂的快意人生不到四年。
我大哥接到二姐求救請他接回天齊的信,匆匆趕去陽城,回程時,山間遇上三匪夾襲,殺出重圍後,沒交待幾句就斷了氣。
他說,我二姐大約是戰死了,讓我務必照顧好天齊,留下她唯一的血脈。
天齊剛到津南的時候,還不到三歲,正是活潑的時候。可那時我們把他關在院子裡,一步也不敢讓他離開。一是害怕盛軍會絞殺前朝血脈,二是蔣家打探到二姐的頭被盛軍砍了下來,吊在其前哨旗杆上,我們害怕天齊會知道。
之後很快,有新勢力闖進津南。
家裡考慮再三,讓我帶了這一支族人躲進更深的山,開始學習山匪做事。
山裡處事門道多,但也簡單。
有錢就是爺,打贏了也是爺。
齊家給二姐的聘禮被我拿來養了山寨,慢慢的,我在西南的山地裡,也混出了點名堂。
可即便如此,天齊的天地永遠是在一個院子裡。
我們不敢讓他出門,因為,我們怕,怕他一出去就跟二姐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其實,在我二姐嫁進鎮國公府前,我們蔣家一直就安居在山林之地,從不在意這天下姓甚名誰。
可我二姐最終是殞命於盛軍之手,身首異處,受盡侮辱。
從那一天起,盛朝便是我蔣家的仇人。
我開始學著成為一個將領,準備著將仇人於我蔣家的命運還到他們身上。
這麼多年蟄伏,找到能打擊撕裂盛朝的機會其實並不多。
為了名正言順的壯大蔣家勢力,天佑未出生就跟著母親在盛京為質。
大嫂韋氏也把一族人的性命系在蔣家身上。
我們看似叛臣,可誰不是想過上真正的安樂日子。
周家從忠到叛,與我合盟,不也是求生求家族可以綿延嗎?
若不是肅寧魏氏先行復國,恐怕周相與我還得再謀劃十年,以求穩妥成事。
寒食散,是天佑的母親花了十餘年收買了龍武軍的兵營雜役、妓房紅姑,一點一點滲進去的。
不瞞你說,我身邊也有盛朝派來的細作,當初我執意要拿下惠海郡,其實是因為那之前在營帳內遭過刺殺。
運氣好,那一次留了些血,還是躲過去了。
可好運,不會次次都在我這邊。
歲月於我的機會不多了,有一次就得抓緊一次。
退留青山,可能換回我安逸的多活幾年,但安逸能得多久。不趁我朝氣勢如虹之時拿下康乾的頭顱、盛帝頭顱,如此活著,我對不起天齊、天佑,死了,也沒臉去見我爹孃、二姐和大哥。”
……
蔣丞稷說了一大堆往事,仇恨這事兒,該怎麼報復,徐仙兒沒有立場去說什麼。
刀只有割在自已身上才知道有多痛。
他要滅盛的目標很明確,每次出征,必要守住一城。
此役,若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戰,便是死也要守住韶安郡這一勝利果實。
他們兵少,不能坐等對方準備好了攻過來,他們應該以攻代守,主動出擊,去打亂敵方的節奏。
南星和慕荷所在的南城布莊,是昭明軍治療和休息的地方。
不愧是女軍,隨意搭的木板架子都是乾乾淨淨、整潔有序,跟男子的營地隨意安置完全是兩個模樣。
韶安郡收的食材很多,南星和慕荷有意識的給女軍們熬了五紅水,以補充氣血。
休息的女軍還就這布莊的存貨做起新衣服,真是一點兒也沒閒著。
見到徐仙兒來,兩徒弟是又高興又擔憂。
徐仙兒有多不愛出門,她們很清楚,這時她來總感覺有些事情要發生。
不過,擔心也不能說出來。
徐仙兒瞧了她們狀態不錯,安撫了幾句,很快就離開了布莊,離開了韶安郡。
她預備先趕到九山郡去,幫蔣丞稷攪亂一池春水。
比著稍早於蔣丞稷預定火燒南江渡的時間,徐仙兒選了九山郡另一邊的官署區域,再當了一回江洋大盜。
城裡只要帶了官印、軍印的地方,銀庫、糧店、布莊……她都掃了一遍,隱身作案,讓九山郡的守軍根本不知道如何抓人。
徐仙兒特地去逛了兵器營、馬場,劫光刀槍、馬匹,也是降低敵方戰鬥力的好辦法。
當南江渡起有火光,她趁亂駕馬回韶安郡。
不出意外,蔣丞稷的擊戰奏效了。
先鋒軍引出追擊,雖然延平軍沒有追來三萬軍,但也有兩萬。
用八千死傷換滅敵兩萬,似乎是不錯的收穫?
先鋒軍選的都是未中毒的兵士,只有蔣丞稷一人帶傷上陣。
大將作先鋒出敵,本就不合理。
但蔣丞稷知道他時日無多,他堅持,而且也只有他去誘敵,孫和才“捨得”追擊。
韶安郡郡守府中,劉鍾進把著蔣丞稷脈的手遲遲不敢放下。
該灌的藥已經灌了,能施的針他也施了,可蔣丞稷的身體沒有給他欣喜的反應。
三日了,若不是那顆百年參吊著一口氣,蔣丞稷在吐光肺腑之血,被將士揹回郡守府時的,就已經去了。
五臟六腑血氣已近流乾,進水無能、進食無能,如今只是耗著。
七月的天,房間點了兩盆炭火,厚厚的錦被也留不住蔣丞稷流逝的溫度。
夙願未成而中道崩殂。
徐仙兒叫昭明軍給蔣丞稷趕製了一套軟錦素服,拿給蔣天佑。
“讓你父親走吧!”
徐仙兒說的走,便是取出那顆吊命參。
迎接死亡,說得容易,就算跪了三日,做好無數心理準備,也不容易。
蔣天佑不願意接。
“阿姐。”蔣天佑第一次與徐仙兒攀親戚,“劉軍醫說阿姐醫術高明,就真沒有保父親命的辦法了嗎?”蔣天佑的目光帶著懇求和期望。
有,當然有,商城裡有一顆萬金丹,價如其名,想必功效也如其名。
徐仙兒有考慮過,她是買得起的,但妞妞在她有想法的時候,不像平日大談特談買買買,而是一句話不說,著急的反覆前進後退轉圈圈。
若是狗,這是一種離開的暗示。
或許蔣丞稷的天命不能逆了!
徐仙兒沒有回答蔣天佑,只把準備的衣物放到他身旁,叫了其他人都出了房間,留足空間讓他告別。
護國公無法主事,議事堂裡,徐仙兒叫來了何季楓和護國軍副將王平商量後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