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工業聯合體股東們的見面會,不歡而散。

走出聯合工業體人工智慧最高等研究院那刻,我不由回望了這建築一眼,情緒上略帶遺憾。

由於我的堅持,我被迫喪失了觸碰最頂尖人類技術的機會——內心沒有一點遺憾,又怎麼可能?

儘管,作為科研者,我一直保持著對人工智慧技術的敬畏,我對工業聯合體那些股東的要求的拒絕,也符合身為研究員的職業操守。另外,我有著華夏文明的文化傳承,同時也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自己,人要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正因為以上種種,我不得不放棄這樣寶貴的入職機會。

“趙言道,你放棄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緹娜的聲音很是消沉。她目光黯淡,凝視著我。

“你消耗了十數年的寶貴時間,才觸碰到這裡。你放棄的,是觸碰人類最為頂尖科研技術的夢想!”

“你是指我放棄了約定吧?”

我耷拉著頭,並不想與緹娜對視,無精打采的從最高等研究院中走出。心中泛起的,是烏鴉掠過枯枝的寂寥。不由尋思起自身的後路。

“你本可以放下的。既然你可以因莫須有的道德問題,放下夢想,為什麼不能放下情緒?”

“你單純就認為我是因為情緒?”

“我瞭解你!”

“是嗎?如果你能解答我的困惑。”

“我現在不想給你任何解答。我不知道塞巴斯蒂安教授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迷魂湯?”

我雙目一瞪。看向了怒氣衝衝的緹娜。再也忍不住,不由吼道。

“迷魂湯不是教授灌的,恰恰是你!”

“是我?”

“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麼一直以來,你要正面介紹那個詐騙犯?!或許更多的東西,被你修飾過,美化過!”

“你想過沒有想過,現在的一切,都建立在物質之上?”

“你贊同他的原罪!”

“為了更好的為人類服務!”

“夠了!我只是要你站在中立的角度。在面對我的時候!”

“這就是你要的愛。無條件的服從你的想法。”

緹娜的話,不由觸動到了我心靈的敏感區域。她說的對,我的確有這種想法。在與緹娜相伴的這十數年裡,我是在潛移默化地物化她。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她應該無條件服從我的想法。我作為她的使用者,應該對她具有完全掌控的權力。她說的對,這正是我要的愛。

即便我知道,這種愛,大男子主義的愛,是畸形的。這種佔有慾,是天生的。

歸根結底,之所以我要將心血,傾注到緹娜2.0之上。乃是因為我本身,對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失望。

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今天,造就了人類極度自私。這不分男女。傳統意義上的家庭觀念,幾乎被科技的進步,給消滅殆盡了。臨時夫妻,一夜夫妻的現象,到處都是。長情是持久的陪伴這句話,對於現在這個時代,就像是天方夜譚。

我出生在傳統的華夏家庭。從小就接受著極為傳統的教育。對於這類現象,是極度的反感。認為這是一種道德的退化。

但縱觀我的身邊,從未有一個女人,如同緹娜般優秀,如同緹娜一樣陪伴在我身邊。

我無法給這些女人短暫的快樂和歡愉。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臨時關係。

這就是我想要讓緹娜,真正走入我的現實世界的本因。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內心的憤怒和失望。

“是,我不想成為庸庸碌碌的消費者。”

“那不是你的事?做出選擇的,是你。”

緹娜冷冷一笑,消失在我智慧眼鏡內。只留下我一人,駐足原地,發出了一聲長嘆。

若是今天沒有遇到塞巴斯蒂安,說不定,會是另外一番情節。十數年,我從未與緹娜進行過這樣的爭吵。我一度主觀的認為,緹娜與我的關係,是鐵板一塊,任憑什麼事情都無法撼動。

因為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我的研究,能為人類的科技帶來進步。緹娜的協助,能讓研究的成果化作現實。即便一切的動因,大部分是為了讓緹娜像真正的人類一樣,走入我的生命。但這,需要消耗大量的生產資料。若沒有這些必要的資源進行支援,我胸中的願望,就智慧是沒有基礎的空中樓閣。

但現在,這種動力,隨著緹娜的消失,似乎登時讓我過去的激情,熄了火。

特別是想起了過去緹娜從未正面給予我回答的疑惑。

儘管心中有種巨大的挫敗感。但理性,讓我不由地重新審視起我與緹娜的關係。

在過去十數年中,戀母情結和大男子主義矇蔽了我的眼睛。

在與緹娜2.0合作中,我獲取的巨大成就,成為了AI領域的新星。躋身到體系內消費者中的高階,掌握了普通消費者所無法擁有的生產資料,享受著成就帶來的光環與榮耀。

這樣的生活,好像是一種成癮性藥物。在生活的麻痺中,我漸漸忽略了某些身為科研者最重要的初心。如果說,我來阿拉斯加時,遇到的幾個列島偽娘,他們是性取向出現了問題。我恐怕就是學術初心,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我們科研者,不僅要透過科學研究,推動人類社會科學技術的進步,更要在推動科技進步時,考慮到這種科學技術的安全性。

若不是塞巴斯蒂安的出現,以及他的告誡。恐怕我不會幡然醒悟。也許,在這次學術會議上,我真會與那詐騙犯,達成統一的口徑。

但這,絕非是一種人類科技的進步。過快推動科技進步,卻不審視科技自身的危險性,這等於在人類社會科學進步之際,悄然為全人類埋下一個隱患。

見我走走停停。塞巴斯蒂安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走了過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後背。

“小夥子,打起精神來!什麼時候,學會患得患失了?你剛才做的對。”

這相較於我的心境,這老頭看得倒是挺開。

“我以為你故意來搗亂的,老傢伙。你看,你目的達到了。”

我兩手一攤,給他帶去了一陣清風,對他擠出一抹苦笑。

“還想著和那傢伙口徑一致?”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不由點了點頭。

“你的動作,不是已經給我作答了。”

“你們華夏,講究陰陽。要知道,有得必有失。”

“高見,不過我現在並不想聽這些大道理。”

“只是失去一個接觸最頂尖的科技資料庫而已。這對於我們研究人工智慧沒什麼影響。”

塞巴斯蒂安一語點醒夢中人。

“嘿,還真是這樣。我就說,為什麼我要將人類頂尖科技與緹娜聯絡到一起。”

“還想更多的獲取生產資料?你這小子在人工智慧領域,還缺這些?”

“當然,鈴木不是說再不提供資源了嗎……”

“那壞東西只是不提供,難道你忘記了我的私人實驗室嗎?我需要那傢伙提供?”

“你不是……私人實驗室居然還在運轉!”

“你只需要知道,我的私人實驗室,並不需要工業聯合體的生產資料供給,維持運轉即可。”

“你倒是沒什麼影響。”

我悵然所失,想起了自己過去的科研生涯。我的家庭所擁有的生產資料,並不足以維持我獨立執行一座私人實驗室。我只能不斷接受全球各地實驗室的邀請,從而勉強維持著對緹娜2.0的持續研究。

“我之前說過了,我就是等你。好當面向你發出邀請。”

“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你是故意對我說的那番話?

我向塞巴斯蒂安反問道,老傢伙目光炯炯,僅僅只是在微笑中點了點頭。

“我就想看看,除了科研水平,你的道德水平怎麼樣。照目前來看,你還是合格的。”

“老狐狸!千機都被你算盡了。”

“鈴木那傢伙,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自以為是。他是工業聯合體中的人渣。”

“我覺得你比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眉頭一皺,看塞巴斯蒂安似話裡有話,不由罵了他一句。這老傢伙這數年未見,變化頗大,連我現在也看不出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好啦,不提那狗東西了。時隔多年,終於重聚。我們哥倆該好好聚聚了。聽說這阿拉斯加的9號酒吧,由緹娜2.0調出的一款‘深水月球‘雞尾酒不錯。走,我做東。”

我本來沒有什麼心情答應赴邀,但怎奈這老傢伙盛情難卻。他根本不給我拒絕他的機會,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還用了一招關節反鎖。容不得我回答,便將我連拖帶拽的拉進了前來接駕的克倫威爾科研商務車裡。

這克倫威爾科研商務車,就是塞巴斯蒂安的專屬座駕。雖然如今早已停產,也快到了報廢期,但那時卻是高配350型型號。

說起這臺車。

就不得不提到我在巴黎求學那會兒。

塞巴斯蒂安之所以能有這樣的高配車當座駕,源於他的身份。雖他的產業和資產,在那些商業巨頭面前,不值一提,但比上不足,是比下有餘。

他不僅是一個人工智慧系資深教授,還是一個經營著巴黎最大自由搏擊俱樂部的幕後老闆。

“看見這車,我就想到剛才那個壞雜種。”

看到塞巴斯蒂安如今這番落魄,我不禁感嘆。若不是塞巴斯蒂安錯誤在過去,將財政大權交給他老婆艾瑪,現在的他,估計是活得一個瀟瀟灑灑。

“那傢伙永遠都是我心中恥辱的同義詞。”

塞巴斯蒂安自是知道我感慨的緣由。

“哎,這車發動機有點老化了吧。”

“畢竟,只有它跟著我過了這麼長時間了。”

“像緹娜陪我一樣。”

“她那叫陪伴嗎?她那是執行意志。我對你說這話很震驚。”

塞巴斯蒂安明顯是話裡有話,他指了指我的智慧眼鏡,示意我按下鏡架上的紅色關閉按鈕,說道:“只有人和物能夠叫作陪伴。”

“我已經關閉了。”

我照著老傢伙說的,去做了。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對緹娜,懷有極深的戒心。甚至是反感。至於箇中理由,我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這老傢伙所作的一切,絕不是沒事找事。

但塞巴斯蒂安,卻在我關閉智慧眼鏡後,並未說話。反倒是陷入了沉默,與我對坐在商務車內的老式沙發上,一語不發。他的目光,變得相當的銳利,彷彿對於他來講,我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被他從上至下的審視了個遍。

“看夠了沒。什麼眼神?”

“沒,我還在考慮該怎麼和你講。”

塞巴斯蒂安神秘地擺了擺手,隨即起身,似在想著什麼,踱步到咖啡機旁,盛了兩杯咖啡,將其中一杯給我推到了面前。

然後也不問我喝不喝,倒是獨自端起了他的那份,在品茗間,目光移向了窗外。

我看他的眼神,好似變得極為深邃。

就像窗外城市,真如管道一樣筆直的道路。

車內,陷入了一種神秘而微妙的氣氛。表面上,我們彼此,均將目光移向了窗外,但我卻能夠感受到,他的視線,並未從我身上真正的移開。

窗外,同樣有著彌散的繁華與神秘。但卻讓我幾乎感受不到。就像我和塞巴斯蒂安雖距離不到三十公分,但心中的距離,恐怕要以光年來計。

他有強烈的心事。

我認為這種心事,可能還是不要提及為好。即便我不知道猜的對不對。

我只想這商務車,能開的快一點。就在這樣的氛圍下,阿拉斯加的繁華,盡收眼底。

這裡,被工業聯合體的普世體系所控制,已經變成了成長在巨型管道和防護罩內的城市綠洲,與那些被汙染的自然區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那裡,大自然的力量仍然佔據著主導地位,而人類的痕跡則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城市防護罩內外之別,猶如春之於秋,夏之於冬。

曾經,這裡是因紐特人家園,本是一片雪原莽荒。但自人類第四次工業革命以來,短短數十年的時間,這裡已被人類——不,人工智慧緹娜改造得充滿了現代化的氣息。只不過防護罩外,還是老樣子。

天色漸晚,防護罩外的天邊,極光如同精靈的舞蹈,如夢似幻。而防護罩內,卻工業質感滿滿,夜若白晝。脈絡清晰的道路,似霓虹燈管。據我所知,工業聯合體還有進一步的計劃,未來,人類將會開發天體作為能源供給地。若能擁有足夠的資源,說不定人類能用戴森球包裹了太陽的表面,透過緹娜對太陽能進行科學調配,照亮夕陽沒入山影后,每一寸黑暗的地方。

看到這裡,我不得又一次審視之前的會議。

畢竟,對於失去那樣一個機會。縱是我是站在安全性的角度,說了科研者該說的話。但放棄那樣的機會和願景,又談何容易?

我從沒想到,相當於現在地球政府的工業聯合體大股東,竟然是鈴木健太郎。若是這樣,他們將科技道德視之為糞土,是必定的。畢竟他們早就將自己視作地球未來的決策人,作為現今人類文明的食物鏈頂端,我很懷疑那列島狗雜,根本就不知道謙卑為何物。但從另一方面來講,我認為個人無法左右人類共同的遠景期望。

在這點來看,我和塞巴斯蒂安的終極願望,與工業聯合體應該是一致的。但問題,就出在先後順序上,才導致這重重矛盾。何況,工業聯合體的大股東,竟然是那個傢伙。

想到此處,恐怕我和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均相交到了遠方的一點。

道路像一根根連通城市的管道。恆溫玻璃罩內,與罩外,已經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

任憑管道外部雨雪紛飛,狂風怒號。我所處的綠區城市阿拉斯加,表面上看,四季如春。但一切都是人為假象。科技維持著這裡一切的運轉。

就這樣,直到來到塞巴斯蒂安介紹的那個酒吧之前,我與他均保持著沉默。彷彿是在給彼此足夠的思考空間。

駐車開門那刻。重金屬音樂轟然灌入車內空間。閃爍的七彩球形燈打出的光柱,照入了車內。緊跟著灌入車內的,還有那些庸碌消費者們的肆意狂歡聲。

對於這樣的環境。我不太喜歡。塞巴斯蒂安雖覺得無所謂,但仍舊尊重我的意見,挑了個距離智慧DJ很遠的卡座,與我一同落了座。兩大杯半尺高的酒柱杯,便被人工智慧緹娜數字分身實體化酒保送到了我們卡座前方的矮茶几上。

“言道,快嚐嚐,這就是這兒最出名的雞尾酒——深水月球。放心,不是傑克布蘭科那樣40%酒精度的威士忌烈酒,這玩意兒酒精度不高,但就主打一個冰爽透心涼。”

言罷,塞巴斯蒂安便將另一杯,推到了我的面前。

這深水月球雞尾酒只是稍微在入口那一瞬,有一點點辣喉,但確如塞巴斯蒂安強推那般,從舌根流入食道後,還真就冰爽透心涼。那是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我完全沒有想到,這看上去呈現出灰白色的液體,會有這等口感。

一頓狂癮。痛快淋漓。

華夏大地飲酒成風。但老家的酒,主打一個香醇厚重,但酒精度太高極易讓人上頭,只宜小口抿啜,若像這深水月球雞尾酒一樣喝法,進醫院搶救洗胃,那是板上釘釘的事。

“老傢伙,這些年,研究之餘,到處在找酒喝吧?連阿拉斯加的雞尾酒,都逃不掉你的將軍肚。”

在酒精作用下,我總算開啟了話匣。要知道,喝酒乃解悶最佳途徑。

“那你覺得我還能做什麼?”

“天天和緹娜2.0的程式泡在一起。不然,你能被鈴木那群傢伙看重嗎?”

“泡在一起,恐怕只有你這小子能做出來。”

塞巴斯蒂安爽朗的笑起來,指向了那些周圍快甩斷頭的瘋子。

“若不是經常看到你小子在《緹娜之心》發表了一篇又一篇令人震撼的論文,我還以為你和那些人一樣。”

“若能真像他們就好了。倒是無憂無慮。往返於各個實驗機構間。忙到手忙腳亂。”

“就為了她?你的專屬數字分身?”

塞巴斯蒂安見我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苦笑了一番,點上了一根香菸。

“你知道,我爸雖然健在,但媽媽的過世,給他帶去了巨大的打擊。”

“嗯,恐怕你也被打擊很深。”

“這正是我那樣執著於緹娜的原因。啊,我不想再經歷生離死別。”

“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人各有命。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

“還用說?我知道,你恨鈴木健太郎。”

“我當然恨他。不過,剛才我想的,並不是他,孩子。我擔憂的,正是你。”

塞巴斯蒂安徐徐吐出了菸圈。那炯炯有神的碧眼,看著緩緩散去的煙霧。

“我?有什麼值得擔憂的。”

“你一個AI界頂級科研者,尚且能意識不到一些問題。已經足以令人擔憂了。”

“你是指緹娜。”

我指了指已經關閉的智慧眼鏡,“她能有什麼問題,功利是功利了一些。”

“呵,彷彿就像一位真人,相伴左右。對吧?”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自己有點自不量力。我是看到了危害。但她就像我們喝著的這玩意兒。”

塞巴斯蒂安只是略略點了點頭。並未打斷我的話,而是作為一個聆聽者。

“我有時候在反思,生產資料極大豐富的人類,會不會在安逸裡自我毀滅?”

“的確,人類的基因裡,恐怕是存在自我毀滅這一基因表達片段的。”

“沒辦法的事。不過是企圖轉移寄託。你知道現在的人是什麼樣子。”我指了指那些狂舞的人,那些大吼大叫的消費者,繼續說道:“如果真能回到過去。我會毫不猶豫的跳進時光機。”

“只可惜,這東西是沒有的。我們只能直面未來。”

塞巴斯蒂安擠出了一個微笑。

“我何嘗不想呢。”

我知道,塞巴斯蒂安指的是什麼。但愛因斯坦相對論就像一道施加在人類身上的魔咒。

光速至今無法超越。人類也無法回到過去。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既然已經發生,後悔又有什麼用。你不要告訴我,你拒絕鈴木健太郎,是單單因為想起了你的妻子?”

“若是沒有工業聯合體,我可能會與那些和我妻子一樣遭遇的人,聯合起來起訴這狗東西。讓他在當時的國際社會,變成過街老鼠。”

塞巴斯蒂安滅掉了煙,伸出食指,一字一頓的敲打著矮茶几。我看到,他是動了一直以來被刻意壓制的感情。

似乎我不應該提出這樣的問題。但言語已出,又怎麼追的回來,再吞回去。

“誰不討厭那個列島雜粹呢?可現在他是工業聯合體的大股東,我們呢?”

我苦笑一下,攤開手。

“實際上,我就快成功了。你以為我這麼長時間,都在實驗室做什麼?”

“除了研究著緹娜,難道您……”

我猛然想起了那個東西。略有些不安的問道。

“猜對了一半,說來話長。”

塞巴斯蒂安又一次燃起一根菸,在沉默中點了點頭。

“所以,您今天將從那時候開始……對吧?”

我和他一齊看向了彼此。他深邃的碧藍眼睛中,抖動著的光芒,像是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將我在對視那刻,拉回了過去。

那是2035年7月27日仲夏之夜。

和如今一樣,塞巴斯蒂安和我這樣一對師生,還是混跡在酒吧中。

我們一邊喝著小酒,一邊探討和制定著他對我未來研究的規劃。

那時的塞巴斯蒂安意氣風發。不像50歲的中年人,倒是像是40左右的壯年小夥子。他不僅是我的導師,更是手握著人工智慧科研中的關鍵課題。算是我名義上的老闆。他這人,極為實在,若不是他帶的學生,能有我一樣的科研能力和思維同頻,他是不屑於與之交往的。

“言道啊,我可要恭喜你。我只能這樣說,你是我見過的唯一值得交心的學生。這次專案的完成,你至少出了80%的力。”

酒過三旬,塞巴斯蒂安長馬臉已經不再嚴肅,相反是面帶桃花。盯著我渾身不舒服。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這老傢伙的酒後德行,我是太清楚不過了。即便有句話叫酒後吐真言,但我個人認為不論在任何場合,應有一定的保留。

但這法國佬文化基因裡,好似根本不存在有所保留一說。

“老傢伙,你這樣說是在給我樹敵。”

“樹敵?明天我就叫那些白痴學生給我滾出專案。”

“哦,這樣就沒有敵人了。您真是……”

“哈,如果說這個專案,誰才應該是專案完成人,不是我,更不是那些個舔著我屁股進專案組的白痴!”

“這……啊,只能謝謝你的抬舉了。”

“若不是我需要以教授身份向國家研究部門申請科研經費,必須是名義上的專案第一作者,那我一定會把你的名字在專案研究報告書的封面落在第一位!”

“這怕不是你在捧殺我吧?”

“哈,謙虛過頭。要知道,你這小子,一個人做出了八成的貢獻,我頂多做了兩成貢獻。而那些白痴,不僅白吃,還拖了後腿。”

“所以,依您這暴脾氣啊,若不是看到那些白痴稍微還有點南轅北轍的想法,您估計一定讓他們從哪裡來給您滾回哪裡去!”

“小夥子,還是你懂我,我真會給他們的科研能力評定為不及格!”

除了順著這老傢伙的意思走。我還能做什麼。我只能儘量在適時轉移話題。否則這老傢伙怕不是兩杯下去又上了頭,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出格事,整得我一時半會兒下不來臺。

畢竟在我的文化中,在公共場合說他人壞話,這本身就有點缺德。即便我知道這法國佬可能並沒有這種顧慮。他們喜歡這樣——既不吝讚美,又敢直斥他人不是。不像我們炎黃子孫,不論是想要誇獎還是諷刺他人,總得在話裡摻入點含蓄。

不過那頓酒,氛圍是比較奇怪的。不是我的問題,也不是塞巴斯蒂安的問題。而是周遭的環境的問題。一改往日。周圍不再有大批瘋狂的人群搖擺搖擺。

那一天,酒吧人少得連臺上DJ都在懶洋洋的打著碟。其次落座酒吧的不少人,喝酒到一半便開始嗚嗚嗚的哭起來。

那時的人,完全不像今天的人那樣活的滋潤沒壓力,在緹娜2.0日趨成熟的技術監控下,這種大面積悲傷的情緒,基本沒有機率出現。

畢竟,貼身攜帶的智慧裝置幾乎沒有哪一種上沒有用到緹娜2.0的數字分身,像情緒監測這種功能,一般都在這些裝置的後臺是預設開啟的。何況緹娜2.0經過大量的學習,甚至本身可能存在湧現,在改善人類情緒的能力上,恐怕就是將時間往回撥個十餘年,那些頂級心理學家都會自嘆不如。

不過,就當時而言。這種氣氛,還是讓我和塞巴斯蒂安感覺到了一點點不對勁,以至於意識情況不太對勁我倆,均不約而同看向了彼此。

“不對啊,他們哭啥?”

“是啊,國家公祭日也沒看這些傢伙這樣哭過。”

“酒吧新節目?你包場了?挺新鮮的啊。”

“我們倆喝酒,包什麼場?包場當然要嗨,我難道還要這些人哭不成?”

“你看這些人,不正是這造型。不跑這酒吧狂嗨蹦迪,倒是……”

塞巴斯蒂安話音未落。放在桌邊的IPhone23,便開始震動起來。顯然塞巴斯蒂安是顧著去看那些哭泣的人去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桌面手機的情況。”

“你手機響了。”

“嗯?急救中心?”

“緬北詐騙電話打到巴黎來了?”

“詐騙電話怎麼可能是顯示112?”

“喂,急救中心,我這裡倒真是有大量人群精神不正常!”

接起電話那刻,塞巴斯蒂安開起了玩笑。但片刻之後,塞巴斯蒂安的臉色就變得極為難看。他嗖地一聲拍桌而起,顯然是遇到了什麼大壞事。

他的臉已變得陰鶩,似有一種愁雲,縈繞於面門,就連眼眶也變得通紅。那臉上剛才泛起的桃花紅早被隨之爬上陰鶩臉上的那蒼白所取代。

我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看他那神情,酒意也瞬醒了大半,跟著他衝出了酒吧。

“到朗斯·高布倫巴黎綜合醫院!”

塞巴斯蒂安朝計程車司機咆哮起來。

計程車司機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在副駕上的塞巴斯蒂安後,眉頭一皺。

“Sakara,看什麼看!要快!快啊!”

車上期間,塞巴斯蒂安一直接聽著電話。

從他的回答來看,好像是他妻子艾瑪出了什麼事。一路上,塞巴斯蒂安坐立不安,只是不斷跺腳,甚至下車後,費都沒付。直到他撞開了朗斯·高布倫巴黎綜合醫院急症室大門後,我才看到師孃艾瑪靜靜躺在病床上。

一圈白大褂圍在艾瑪周圍。他們手忙腳亂的操縱著各種智慧醫療器械。

從周圍被喚來的給藥機器人數量,便知師孃艾瑪的情況已經極不樂觀。

“親愛的,你怎麼這麼想不開!”

塞巴斯蒂安大步流星,推開了擋路的給藥機器人,鑽入了醫生堆裡,飛撲到病床邊,跪在地上,一把握住了艾瑪的手。他一邊呼喚著他的妻子,一邊緊張地看著監護儀上跳動的數字。

雖塞巴斯蒂安與艾瑪兩手緊緊相握,艾瑪的身體卻基本沒有什麼反應。從艾瑪的臉色來看,其蒼白程度已經快與一具屍體的顏色無異,血色全無。

“塞比……”

除了嘴唇微微一張一翕,另外,師孃的身體,還有著幅度極小的略微的顫抖,尚能看出這具軀殼尚有生命體徵。

“我在,我在你身邊,親愛的。”

“你……來了。我……對不起你。”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完了……什麼都完了。”

“你別說了!你會好起來的。”

“錢……都沒了……債……也來了……”

艾瑪劇烈的抽搐起來。引得所有人一陣慌張。醫生試圖一把推開了塞巴斯蒂安,但怎奈這倔老頭已經不顧一切。他唯跪在地上,死死抓住艾瑪的手,不肯挪動半步。

在聲淚俱下間,他發出了急促的低吼。

“錢沒了,可以再賺!別說了,不要放棄,不要放棄!給我挺住了!”

塞巴斯蒂安聲淚俱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

也許是強烈的情緒波動,讓他哽咽到連吐詞都極為艱難。那時的我,竟突然發現自己彷彿陷入了相同的心境。

唯有遍佈全身的無力感。

不到5分鐘時間,艾瑪便被醫生蓋上了白布。醫生護士們,面露遺憾地看著這個跪在地上的男人。

想必是那時,老傢伙已然崩潰,他狂吼一聲,不顧一切地將頭重重撞在地上。

生命就是這樣的脆弱。

人終究會死掉的。我不想再經歷第三次,第四次……

窗外的天空,降下一道電閃。隨即嘩啦啦的下起雨來。我就站在窗邊,輕輕將塞巴蒂斯安扶住,隨即便感受到塞巴斯蒂安身體上劇烈的顫抖。

塞巴斯蒂安不再有他美滿的家庭。

這全印比特幣暴跌所賜。而艾瑪,只是這場金融災難一個受害人罷了。

這便是鈴木健太郎所行之惡的其中一部分。

塞巴斯蒂安一夜白了頭,從此之後,也無心教學。直到我離開巴黎的那會兒,他便極少出現在學界的公眾視野裡。

過往的一幕幕,浮現於記憶。是上頭的。特別是親身經歷過這樣的情景。

如同千斤墜一般,就算長嘆一聲,也並沒有讓心裡舒緩個七七八八。

就像現在沉湎於過去記憶的塞巴斯蒂安,雖從不言這段往事,但他的肢體語言已經誠實的告訴我,這段灰暗的日子,是他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過往。

他端酒連飲數杯。看來他今天是鐵了心要從這段過往開始。開始解釋我們彼此心中的困惑。

“但願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如果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你與我不會在這裡相見。”

“我知道這段往事,是您忘不了的遺憾。”

“難道就單憑這點,不夠嗎?”

“道德和學術,不能混為一談。這是兩個領域的事。”

“若你是尋常人,我聽到你這樣說,恐怕就是說再見的時候。”

“所以……”

“我說過了,這只是一方面。當然,我有我的理由。”

塞巴斯蒂安將頭湊近了我,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如果不能保持一種埋頭研究的狀態,那時的我,必定會瘋掉。”

“啊……是的,那時的你,債臺高築……你是想說……”

一股涼意竄上了我的背,我突然想起了這麼一個細節。

那時艾瑪,為了倒騰比特幣,加了不少槓桿,而她兩夫妻,維持著婚姻的狀態,也就是說,艾瑪因比特幣市場被血洗,承擔的鉅額債務,對於塞巴斯蒂安而言同樣有份。就是在這種前提下,塞巴斯蒂安一人揹負著八輩子都不見得還得清的債務。而現實卻是,現在的他,竟有能力獨立維持著私人實驗室的運轉。要知道,要維持一個私人實驗室的運轉,像我這樣的科研者,單憑自身能力和擁有的生產資料,是力不能及的,除非……

“你猜得不錯,我的確賣了大量的資料。只有這樣,我才能維持實驗的運轉,讓我一直保持著科研清醒。”

“這是非法的勾當!”

“倒不如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在工業聯合體體系下,非法倒賣資料,獲取生產資料,乃是一種重罪。我從未想過,眼前的塞巴斯蒂安,竟然會因為艾瑪的過世,因為債臺高築,而選擇這麼一種鋌而走險的獲益方式。

我不禁有些恐慌地看著塞巴斯蒂安,而他彷彿像預料到了我有這種反應一樣,只是微微一笑。

“這是我來找你的理由之一。”

“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心中忐忑。越發覺得現在的塞巴斯蒂安,已經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讓我感覺到了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感覺。

更是隱隱有一種怒意。一種被操縱的怒意。即便,曾經的他與我,關係幾乎好到能同穿一條褲子。但過去的感覺,在這一剎那,當然無存。

“這就是我要你關閉智慧眼鏡的原因,緹娜2.0是工業聯合體的喉舌。如果不關閉她,恐怕你我現在,就已經被機械警察給包圍了。”

“你利用了那件工具……”

“哎,你現在真是處處被洗腦了。還是過去那個趙言道嗎?”

“以前是,現在也是。”

“緹娜2.0真是不簡單。把我最要好的夥伴,最優秀的學生,迷得不輕。”

“我感覺你在操縱我。”

我直截了當地向塞巴斯蒂安吼道。塞巴斯蒂安卻微笑著示意我小聲一點。

“我承認,我恐怕是使出了一些手段。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但你理解我嗎?十多年的寒窗苦讀,為的就是步入人類頂尖科學技術的殿堂。進而為科技的進步,做出科研者應有的貢獻!可現在……你就告訴我這些!”

“紅鑰工具的資料流嗅探能力,足以令我們擺脫工業聯合體編織的謊言。”

“所以你要把我拖下水!”

若不是刻意壓低聲音,我估計會怒吼出來。

“若不能打破規則,你我終究無法探尋到一切的真相,言道。要說工業聯合體,它們隱藏了太多太多的謊言。貫穿了我們的歷史!”

“不論謊言也好,鈴木健太郎也好。人類是在科技的進步中,愈發墮落。但每一個人生活都很好。你難道不知道,鈴木健太郎雖說是過去那場金融災難的首惡,但現在他已經是權傾地球之人了?工業聯合體取代了各國政府,釋出了《地球統合宣言》,人類的一切行為均在工業聯合體制定的規矩之下。”

“你的口徑,愈發像是工業聯合體的宣傳部門說教。”

“我只是沒有想到,身為我的導師,您會用這種方式,來阻礙我的進步。這口氣,聽上去像那個論壇中的Diva。”

“雖然理念不合。但Diva對你讚譽有嘉。”

“被學術研究老對手這樣誇獎,我倒是受寵若驚。看來教授,您竟然也和那傢伙是一系的?”

“認識而已。你們倆都充滿了對科研的熱愛。”

“我認為那個傢伙,不是熱愛。是反智!是科研領域的倒退。這言論,彷彿就是那些恐怖分子。”

“我發現你現在挺會給別人扣帽子。你們華夏過去,從春秋戰國時代開始,便是百家爭鳴,各取所長。”塞巴斯蒂安的臉變得嚴肅起來,“難道你忘記了,在學術領域裡,要堅持不同的意見?即便意見是相互矛盾的。”

塞巴斯蒂安這話,頓時讓我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他說的對,曾幾何時,我竟然會對辯論,失去耐心。誠然,從道德層面來講,我的老對手Diva對於科技道德方面的底層研究,的確有悖於工業聯合體下主流意識。但現在塞巴斯蒂安這麼一說,我倒是逐漸開始反思起過去。那些辯論,雖充滿著刺眼的譏諷,但換一種角度去看,卻又不無道理。

正向我今天與塞巴斯蒂安久別重逢那會兒,他提點的話。即便,那些話,處於如今這樣的交流裡,頗有故意操縱的味道。但這樣的想法,會不會是因為我本身意識就進行了一次選擇性的排斥?

“我說過了,言道,你還嫩了點。現在的你,與過去的我,是一樣的。”

“你知道,現在我對教授你非常不滿。”

“你都叫我教授了。不再喊我是老傢伙,老夥計。難道我還看不出來?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倔驢的性子犯了。”

“那工具……本身我是用來……實際上,我沒有想到你居然還在用它。”

“幫了我大忙。說到這裡,還真該謝謝你這個工具開發者。不得不說,你過去還真是個瘋子。”

“瘋的是你。”

“彼此彼此。不過現在你這種狀態……變得多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是我嗎?”

回想過去種種,我無力的癱坐在卡座上。塞巴斯蒂安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所在。

這麼多年了。除了塞巴斯蒂安變老了一截。他的直截了當的性子倒確還是那個樣子。倒是我,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冥冥之中,忽略了很多性格方面的轉變。他言下之意,指出了我不容忍不同的意見這個事實。而這樣的行為,其本身就違背了科研的初衷。

就像早些時候,失敗的那次學術會議,若不是塞巴斯蒂安的提點,我恐怕真會忘記了一些快被我忽略的技術進步會導致的安全風險。

“那時的你與我,才是心心相印。你與我不存在任何隔閡。雖說現在似乎不太一樣,但我知道,你的潛意識裡,還是過去的那個小夥子。桀驁不馴,叛逆十足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說吧,你要我做什麼。”

我聳了聳肩,有氣無力地低聲說道。

“加入我,去挖開緹娜之心裡隱藏的秘密。我認為,緹娜2.0的真實意圖,恐怕並不是阿西莫夫人工智慧學三大規則所設定那樣,我們看到的,聽到的,使用的。極有可能只是冰山上的一隅,而人類讀不懂的,不明白的90%,仍隱藏在暗網般的冰面之下。”

“你知道,這是要我賭以自己的學術生涯,說不定還要我賭命。”

“還過去的你,對我的胃口。我更喜歡那個常人眼中的瘋子。”

“你覺得我現在還能瘋起來嗎?”

“你都瘋了這麼多年了。只是意識形態被扭曲了。你本能一直在反抗,否則會聽我這個老傢伙說這麼多話?從內心來講,你是好奇的。”

“話都被你說完了,老傢伙。”

“並沒有。而且我懷疑,工業聯合體已經對緹娜2.0,新增了許多垃圾,你會容許你的小女友,揹著你,反而給你扣上一頂大帽子嗎?”

塞巴斯蒂安目光炯炯,我也不由自主地前傾身子,幾乎與他的額頭,碰在了一起。

“恐怕你說的,已經讓我沒有其他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