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娘子離開的時候,劉嫣主動送她到前院,路上刻意誇讚起她的瑪瑙墜子,劉嫣注意觀察了太守娘子的神色。
之後她跟趙媛說:“如果我確認太守早就將陪葬寶物找出來了,但是我不能說我是怎麼知道的,你信嗎?”
趙瑗不置可否:“你的意思。。。”
劉嫣道:“太守只是想從你這裡把那些寶物洗白,畢竟那不是銀子,他不敢讓它們暴露。”
趙瑗聽來也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只要太守賄賂了他,就可以借他之名,裝模作樣去尋寶,尋到後,他得一份,太守得一份,剩下的上報朝廷,哪怕用於修建皇陵,也是大功一件,朝廷無從確認寶物的真實數量,畢竟是金人留下的。”
劉嫣勸趙媛:“別猶豫了,就這麼幹吧,這樣一舉兩得,既不延誤工期,你也不會受罰。”
趙瑗當即拒絕:“不,皇陵下埋的,皆是我朝先祖入殮時的陪葬,豈能被私人佔了去。”
“可是一大半已經叫金人挖走了啊。”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都是挪用,難道敵人可以挪用,自已人不可以?你也姓趙,是他們的子孫,他們在天有靈不會介意的。”
趙瑗憤憤道:“就因為我是趙氏子孫,才不能這樣辱沒祖宗。”
劉嫣差點翻了白眼:“錢就是要使在刀刃上,自已的子孫已經被敵人追著跑,把那麼多金銀珠寶留在棺材裡有什麼意義?我糾正我剛才那些話,什麼在天有靈,人死了就只是死了,人在死的那一刻,就什麼都結束了,不論你埋的金銀錦緞還是石頭稻草,死去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趙瑗知道劉嫣素來有許多驚世駭俗的看法,不過這回他著實有些不易接受。
“伯琮,別猶豫了,這皇陵既然非修不可,用裡面的東西換點錢來裝點外面,也算是個道理,難道你寧可那些錢,來自將士們的糧草?京西百姓的賦稅?”
趙瑗面色有些動容,劉嫣知道他要好好想一想,不再多言。
後來,趙瑗把自已關在書房一整日,晚上又命匠作司的幾位官員進去商議。
原來趙瑗不是被劉嫣勸服,而是聽進去了她的一句話:自已的子孫已經被敵人追著跑,把那麼多金銀珠寶留在棺材裡有什麼意義?
趙瑗下午把自已關起來將那些工事圖和用料名冊看了又看,他不禁要問,如今江山淪陷,百姓流離失所,大廈飄搖不定,修皇陵是因其被金人搗毀,趙氏先魂受擾,但實在沒有必要做到恢復如初,以從前的皇陵修造規格,是太平盛世裡定下的。
此一時,彼一時。
後來趙瑗與文工重新制定了工事圖和用料名冊,竟將七萬兩補修款降到了三萬兩。
趙瑗回房後,告訴劉嫣他的兩個決定,一是降低修造規格,二是要查處太守私藏的陪葬寶物,並檢舉揭發,令其全數上交朝廷。
劉嫣聽罷道:“那可是要人贓並獲才行啊。”
“等匠作們開了工,我帶阿霧親自去查。”
果然,一聽說補修款減到了三萬兩,汪通與蔡溢那邊緩和了口氣,拼拼湊湊送來八千兩,外加上嶽少保的五千兩在路上。
趙瑗就有了一半的款項,修葺工程終於開始了。
趙瑗與阿霧每日晚上出動,經過了十天圍繞太守私有田地鋪子的探查,基本推斷那批寶物不在洛陽城內。
突破性進展發生在後來他與劉嫣的一次出遊,劉嫣找不到畫像,終日悶得慌,聽說永安縣西郊有一片山清水秀之地,此時正開滿油菜花,劉嫣想去寫生,趙瑗不放心,只好陪她一同去,全當散心。
到了那片油菜花地,劉嫣一作起畫來全神貫注,趙瑗便在附近村莊散心打發時間,走到一處山腳下,竟無意發現了處屍坑,屍坑裡的屍體已被焚燒,上頭蓋著稻草。
趙瑗返回去,悄悄帶了劉嫣來看。
“別害怕。”趙瑗道。
“我才不怕,只是。。。這些人,明明是金人。”
“洛陽已經大半年沒打仗了,怎麼會有十幾副金人的屍體?”
“看來是最近幾日才焚的,這些金人一定是悄悄潛入洛陽城的。”
趙瑗其實已經想到了,他需要劉嫣與他達成默契,於是問:“你說,什麼事情,需要他們悄悄的?”
“擺明了是既不想要宋國知道,也不想讓他們金國知道的事情,那一定就是。。。”
劉嫣眼睛一亮,
“轉移寶物!”
趙瑗嘴角勾起一抹笑。
“看來太守也是近幾日因這些金人的行蹤,才發現寶物的,他把這些金人悄悄殺了,我覺得寶物就埋在附近。”
趙瑗也是這麼想的,之後經過一整夜的搜尋,他們果然發現了山中有個山洞,外頭有太守的府兵日夜把守。
經過這些日子,趙瑗已看出,汪通與蔡溢雖說話不太好聽,卻是心繫百姓,不屑曲意逢迎之人,在錢財上更是有公無私,趙瑗必須有像他二人這樣足夠份量的官員作為人證,到時才好跟官家奏疏,於是他命汪通與蔡溢二人各帶了一隊兵馬,出其不意,繳了山洞裡的陪葬寶物。又逼把守的太守軍招了口供。
奏疏送到臨安,官家本想為難為難這個兒子,現在看見兒子自已找回來了一大筆錢財,一高興,便撥了兩萬兩給他。
劉嫣聽說了罵罵咧咧的:“那些寶物怎麼也有十萬八萬的,你悉數報給了朝廷,官家就給你兩萬兩,他可真是會做生意。”
“小嫣,慎言。”
每次劉嫣數落到官家頭上,趙瑗都會這樣訓誡她。
修葺工程如火如荼的進行,倒是沒再遇上棘手的麻煩,沒想在一個月後,朝廷有大臣參了趙瑗一本,說是他擅自作主降低修葺規格,為臣,是對我朝先帝不忠,為子孫,是對祖宗不孝。這都還好,更嚴重的是,有人編排趙瑗,說他之所以降低規格,是因為他說“國無寧日,城池頻頻易主,花那麼多銀兩,修那麼氣派,他日金軍一致,又是功虧一簣。”
這些話趙瑗或許心裡想過,但是絕對沒有說過,不過朝廷有人一口咬定他說了,官家也信了。
結果工程才到一半,官家一道諭旨,命普安郡王交接監修一職給匠作司,即刻返回行在認罪反省。
這日,趙瑗在收拾行李,劉嫣在一旁生著氣。
“銀子是你找到,差事是你辦的,你只不過是想省錢,又不是偷懶省力,憑什麼要降罪,趙伯琮,怎麼錯的總是你?”
“別在這兒聒噪了,明日就啟程了,你東西收好了嗎?”
趙瑗仍是鎮定自若,“見你來這裡也買了許多小玩意,還不快收拾。”
劉嫣見趙瑗不與她“同仇敵愾”,踩著沉重的步子回屋去了。
來的時候是浩浩蕩蕩的來的,走的時候,卻只有趙瑗、劉嫣、阿霧三人。
趙瑗與劉嫣坐在馬車裡,阿霧駕馬。
劉嫣問:“為什麼不用宣府給你的馬伕?”
“即便有馬伕,阿霧也要眼觀六路,不會坐在裡頭。”
劉嫣忽然又想起了,阿霧不是僕從,是護衛,是趙瑗的私人保鏢。
“時時刻刻都有人想害你嗎?”劉嫣問。
趙瑗笑了笑,“倒也不是,可能要換個說法,在有人眼裡,我死了比活著好,畢竟出了行在,小心為上。”
劉嫣打了一個寒顫,只是養子而已,都要活成這樣,其他朝代那些皇帝的親兒子,得是多麼高危的人生啊。
“郎君,前面就進山了,穿過山谷,咱們晚上在鎮子上歇腳。”
阿霧在車外喊道。
趙瑗想起來了什麼,說:“阿霧,我記得前頭有片果林,你看見了停一停,咱們摘些果子來。”
阿霧應了一聲,又搖著頭笑了笑,如果車裡沒有坐著武義郡珺,郎君才不會想到要摘什麼果子。
然而經過山谷的時候,他們遇上的不是果林,而是埋伏在山上的弓箭手。
“郎君,上方有埋伏。”
阿霧說著,猛地抽打馬尾,馬車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
“小嫣!”趙瑗一聲驚呼,把劉嫣一把拉進懷裡護住,一隻箭羽刺穿了車壁,箭頭直直地扎進來。
劉嫣驚魂未定,哪想到剛才還在問是不是時時刻刻有人來害,這會兒就親眼看到答案了。
突然間,馬車車壁外響起噼裡啪啦的聲音,是弓箭落在上頭的聲音。
“阿霧!”趙瑗擔心阿霧,雖然他穿了盔甲。
“郎君,我們棄車。”
馬車目標太大,再跑下去就要被射成篩子了。
如果他們棄車,躲在凸石下頭,興許還有的一逃。
“小嫣,別怕!”趙瑗只說了這一句,用身體半圈著劉嫣跳下馬車,阿霧雙手執劍擋在趙瑗身側向空中揮舞,擋掉了大部分箭羽。
三人藉助山石的參差不齊,一路往東跑,山上的弓箭手大概因為地勢原因,無法往東追。
他們跑了一會兒後,便不再有箭羽射下。
可是馬車已經棄了,三人只能步行往東邊的鎮子去。
所幸無人中箭,只是劉嫣已經跑的喘不上氣了。
趙瑗見劉嫣的腳力完全跟不上了,彎下腰把她背在背上。
阿霧搶著要背,被趙瑗拒絕,說萬一再有意外,他還要做反應。
前來殺趙瑗的人果然不止一手,他們在前方又遇到了早就埋伏著的蒙面殺手。
阿霧執劍擋在趙瑗身前,趙瑗把劉嫣放下來護在身後。
蒙面殺手有七人,趙瑗抽出腰間軟劍,他不確定,自已和阿霧能否在顧及劉嫣的情況下,解決這七個人。
忽然間,蒙面殺手齊齊攻來,阿霧使出十二分功力禦敵,趙瑗以護住劉嫣為首。
這七人並非頂尖高手,本不能傷及阿霧性命,可沒想到的是,此處仍有弓箭手埋伏在上方,趙瑗知道,如果他們不能在短時間內解決掉這些蒙面人,就無法躲避上方射下來的箭羽,甚至他現在察覺出,上頭的弓箭手是打算連他們帶蒙面人一起射殺的。
“郎君,先跑。”
阿霧一邊與蒙面人糾纏,一邊喊著讓趙瑗往前跑。
趙瑗是不會丟下阿霧一人的,但是不丟下阿霧,意味著他必定護不住劉嫣。
劉嫣被趙瑗拉著,已經雙目眩暈,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遠遠的,她看到被扎的像刺蝟的馬車跑了過來,那些箭羽全部紮在車壁上,馬卻仍然安好。
趙瑗見狀,趁退蒙面人之際,把劉嫣扔進了車裡,喊了一聲“阿霧”。
趙瑗騎上馬,阿霧知曉其意,迅速解決掉了最後一個蒙面殺手,一個飛躍落在了趙瑗身後。
他們不顧一切往前奔跑,沒想到又進入了弓箭手的埋伏圈地。
這一段路的山石,無法為他們提供掩護,他們下車必死。
趙瑗只能拼盡全力駕馬。
頭頂無數的箭羽像雨一樣落下,阿霧拼命揮舞著手中的劍,拼命喊著“郎君,快,再快些。”
趙瑗顧不得去想馬車裡的劉嫣是否中箭。
下一刻,一支箭射入趙瑗的胸膛,又有一支箭射入了阿霧的肩膀,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
劉嫣幸得身量小,能躲在馬車的坐榻下,她只感覺到馬車跑的越來越快,剛開始,耳邊全是車壁被箭羽擊中的聲音,再後來,聲音漸漸小了,又過了一會兒,完全聽不到箭羽落下的聲音了,劉嫣喊趙瑗,聽不到回應,喊阿霧,也聽不到回應,但是馬車的速度沒有減緩下來,她根本站不穩,起不了身去撩開車簾。
就這樣,不知跑了多久,馬兒一聲哀鳴,那聲音也是十分痛楚,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待到馬車停穩,劉嫣幾乎是爬著去撩開的車簾,她只看到阿霧的背上插著無數只箭羽。
“阿霧!”
劉嫣嘶喊著,嗓音已是哭腔。她跳下馬車之際,阿霧從馬背上跌了下去,他已經死了。
“趙伯琮!”劉嫣又去拽馬背上趴著的趙瑗,大概是阿霧護著他,他身上只插著七八支箭羽,不及阿霧的十分之一。
“趙伯琮!”劉嫣不停地重複,趙瑗也從馬背上跌了下來,不過他還活著,劉嫣在確定了他還活著後,立刻向四周望了望,東邊的鎮子已在咫尺,只要她帶趙瑗走到鎮子上,就可以找大夫救他。
劉嫣又去看那兩匹馬兒,它們在同一時間都趴了下去。
只能步行了,劉嫣一根一根掰斷插在趙瑗身上的箭羽外面的部分。
“伯琮,你堅持住,我帶你找大夫。”
劉嫣把趙瑗搭在肩上,可趙瑗沒有力氣,他說:“小嫣,我走不成,你放下我,去前頭鎮子找村民來。”
“我不能離開你,萬一他們追上來。”
趙瑗道:“他們以為我早就被射死了,你把我放在那塊大石頭後頭。”見劉嫣仍不肯,又道:“真有人追上來,你在我身邊也沒有用,我需要你去找人來,救我。”
劉嫣明明滿臉掛著淚水,卻一點也沒有抽噎,她咬著後槽牙,把趙瑗放在了大石後頭,朝東邊炊煙升起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