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資善堂月考,趙瑗每日四個時辰耗在裡頭,雖然虞學監出的那些題目他都有成熟的見解,文章也寫得快,可二十幾個宗室子弟和官家欽點的幾個一品大員家的小郎平常在一起唸書,這會兒人人都坐滿四個時辰,趙瑗也不好提前交卷,早在幾年前虞學監就暗示過他的,叫他不要太出風頭。
今日,終於考完了,郎君們都處在最貪玩的年紀,三五紮堆的在殿廡下商量要怎麼放鬆,去哪裡遊春,每個月這一日最安靜的是恩平郡王趙玖,因他知道成績一出來,自已又要挨吳昭儀的罵了,碰上倒黴的時候,官家也會罵。
趙瑗往常也會和幾個要好的同學湊一塊兒,可這回同學們見他出了考場提袍就走,像是趕著有什麼急事似的。
他其實沒有急事,就是覺得家裡藏著個人,心裡不踏實,連考試的時候都會分神,不過普安郡王府沒有閒雜人,都是趙瑗的心腹,劉嫣藏在背街的西院兒裡,安全是一定安全的,他也不知道自已還分個什麼心。
現在考完了,更是想趕緊往府中回,不過是幾日沒見而已。
趙瑗進了西院兒,還沒邁進劉嫣的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墨香。
難道一個流亡在外的帝姬,也寫起文章來了不成?
趙瑗進房一探究竟,瞧見屋裡多了一張大香樟案子,是庫房閒置很久的那張,案子上攤著幾張很大的宣紙,全都被紙鎮壓著。
趙瑗走近去看,不是文章,是人的畫像,再細看,分明畫的就是門口把守的四個部曲,趙瑗見八仙桌上還有兩張,便過去看,是田婆子和阿霧。
原來劉嫣喜愛畫畫,很顯然,她畫的這些人,是她住進來後見到過的全部人。
丹青不是趙瑗所長,但好壞還是看的懂的,他仔細觀之,田婆子與阿霧兩個人日常神態栩栩欲活,趙瑗最熟悉這二人,連他都覺得二人此刻躍然紙上,不禁驚歎,就算是集賢殿的畫師,也沒有這樣的水準。
趙瑗又去看那四個部曲,遂才意識到自已平日沒有在意過他們是什麼樣子,他拿起一張,出門去找那人,將畫作對比著真人瞧了又瞧,心中直嘆,這哪是畫像,分明像銅模子印出來。
“嘿嘿,郎君,劉小娘給畫的,我們人人都有,像麼?”那部曲憨笑。
趙瑗收回驚歎,面色冷下來:“人呢,不是叫你們寸步不離?”
“在那邊。”部曲指著遠處的樹下,“就劉小娘那小斤量,有一個近身看著就夠。”
趙瑗瞧見遠處樹下面,劉嫣正坐在一張小杌子上,面前架著張很大的畫板,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見劉嫣正專注地描著北角房樑上的脊獸。
趙瑗駐足在她背後,示意一旁的部曲莫要出聲,他勾著頭望了望,見宣紙上劉嫣已勾勒出整個西院兒的輪廓,很顯然現在才開始填補區域性細節。
趙瑗在內心笑道,這本領要是給工部的匠作監看到,還不得過來搶人。
畫著畫著,劉嫣忽然停了筆,從杌子上起來轉過身時驚叫了一聲,“嚇死人了,躲在別人後頭不出聲。”
趙瑗見劉嫣前襟和袖口都沾染了墨跡,連鼻子上也沾了一點,忍住沒笑出來。
“你倒是會打發時間。”趙瑗十分想伸手抿一下她的鼻子,強行剋制住了。
劉嫣白了他一眼,只顧自已往房中回,嘴裡還喊著身後部曲的名字,叫他把她的畫板收起來。
趙瑗跟上去,“怎麼不畫了?”
劉嫣沒好氣的道:“沒心情,煩。”
她本就是因心情不好才畫的,可如今連畫畫都緩解不了她煩悶的心情了。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房,劉嫣將畫筆往香樟案上一擱,筆頭正好壓在田婆子的畫像上,趙瑗皺了皺眉,上前將筆拿開,放回架山上。
田婆子的臉上平白多了一顆痦子,趙瑗笑了笑。
劉嫣走到太師椅旁一屁股坐下去,歪歪扭扭地靠著。她現在終於知道做一隻狗是什麼感覺了,她現在就是狗,趙瑗就是狗主人。
“李伯琮,你讓我走吧,他們要抓便抓,要殺便殺,若為自由故,我什麼都可拋。”
趙瑗見劉嫣火氣越來越大,想來真是關瘋了。
“你來的那日,也是那五個女僕關進天牢之日,你在這裡有吃有喝,還能在院子裡消遣,這樣都受不了,想想她們此刻的情形,你當如何?”
劉嫣說死只不過是氣話,她也不能真的去死,萬一死了以後回去不呢,就只是字面意思死了呢。
她哭喪個臉問:“李伯琮,看在咱們結拜一場的份上,你讓我出去放放風吧。”
趙瑗在八仙桌旁坐下:“現在還不行,再等幾日。”
劉嫣問:“可是他們要是知道了那五個人裡沒有齊國帝姬,還是會找下去的啊。”
趙瑗勾了勾嘴角,這怎麼不打自招了。
“不會的,臺諫的摺子每日都有,朝廷上那些官員這半年參來參去,很快就沒有人記得這事兒了。”
劉嫣將信將疑:“當真如此?”
趙瑗道:“到時候,你扮成郎君模樣,補請你,清河樓。”
劉嫣眼睛一亮:“那喊上林翊斐!”
“得先找的到這個人。”趙瑗道“你不覺得那林翊斐有什麼不對嗎?”
“有何不對?”劉嫣心道:他可比你真誠多了。
“我總覺得他有意遮掩自已的家世,恐怕不是尋常子弟。”
劉嫣悻悻道:“好意思說人家,大哥二哥,半斤八兩吧。”
趙瑗聳聳肩:“我有什麼遮掩的,你都在我的地方做客了。”
“哈?”劉嫣笑了,“這也叫做客?我連你家門頭都沒看著。”
趙瑗垂下眸,思忖片刻,道:“等皇城司的人查的沒那麼嚴了,我想辦法,送你回鄂州。”
劉嫣聽到“回鄂州”三個字,眼睛又開始紅了。
“真的?”
趙瑗見劉嫣這麼期待,問:“臨安沒有什麼可讓你念的麼?”
劉嫣尋思了一下:“如果清河樓有你們說的那樣好吃,回到鄂州我自是想念。”
劉嫣知道,臨安城裡有許多好玩好吃好看的,特別是到了節慶裡,可是這裡沒有關心她在乎她的人,鄂州再清貧,對她來說也比臨安好。
趙瑗道:“沒想到你對鄂州感情這樣深。”
“那是當然,我六歲以來,日日生活在那裡。”
趙瑗想這齊國帝姬離開齊宮那麼早,或許也沒什麼記憶了。
劉嫣這時突然問:“李伯琮,你說他們為什麼非得抓到齊國帝姬不可?”
劉嫣說話時總是搖頭晃腦,在太師椅上也坐不老實,趙瑗的目光卻始終落在她身上,他望著她道:“因為朝廷裡的人都恨她的父皇劉豫,他向金人搖尾乞憐,還在吳乞買跟前自稱兒皇帝,靠著金兵的扶持坐上傀儡龍椅,霸佔著汴京皇宮。我朝將領人人想殺了他,你的嶽爺也是。”
劉嫣雖有原來的記憶,可在她的記憶中,六歲之前沒見過幾次那個叫劉豫的父皇,想來是劉豫不疼這個女兒,彼此都沒什麼感情,不然為什麼她的母妃要抱著她離開皇宮呢。
“哦。”劉嫣懶懶地哼了一聲,“殺不了敵人,就殺敵人的女兒,你們這邊的男人,可真有本事。”
趙瑗並不介意她這種口吻,只問:“你總說我們這邊兒,我們這邊兒,你很看不起臨安的男人?”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嫣也沒再解釋,她說的“這邊兒”不是臨安,不是江南,是時間概念。
“李伯琮。”劉嫣突然從太師椅上跳下來,“我給你也畫一張吧。”
趙瑗見她剛才還懶懨懨的,現在卻起了精神頭,沒見過人情緒起落的像她這樣快。
“不了,我回了。”
“你不是考完了麼,又要做什麼去?”
“你怎麼知道我在考試?”
趙瑗警惕起來,覺得很不安全,劉嫣吐吐舌頭,他便想到,不是田婆子,就是阿霧。他用心良苦訓練出來的可靠之人,怎麼在這小娘面前一點都不可靠了。
劉嫣拉著他念叨著:“我沒來你們這邊之前,教我畫畫的老師就說,在古時候,會畫畫的人不叫畫家,叫畫師。”
劉嫣拉著李伯琮坐在一張月樣杌子上,“別亂動啊。”她轉回到八仙桌旁鋪開宣紙,“你們這邊的畫師跟我們那邊的攝影師其實差不多,比起說什麼創作啊,更多的時候就是服務業,拍拍人,拍拍場館啊景觀啊產品啊,給甲方做平面物料用。”
劉嫣一邊沾墨起筆,一邊自言自語,趙瑗仍是大半聽不懂。
“我既然作為一個攝影師,咱們相識一場,臨別前好歹送你張照片,照片你懂嗎?”
趙瑗搖搖頭。
“就是畫像,田婆子、阿霧還有那四個木頭,我每人都送一張。”
趙瑗垂下眸,好歹是結拜大哥,在她眼裡竟和田婆子、阿霧也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