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他終於見到晏明修了。按照行程,周翔在山裡的戲份已經快要拍完,他要和晏明修一起回去。

晏明修的戲份很少,一兩天就結束了。只是他狀態不好,進展很慢,但沒有人敢催他,導演對他要求也不高,晏明修只要能露臉就夠了。

他們的拍攝地不在一個地方,周翔只是老遠瞥了晏明修一眼,晏明修也恰巧轉過頭來看到了他,兩人目光交匯的一瞬間,周翔感覺心臟被猛擊了一下。晏明修的眼神很深、很沉,好像一個無底洞,讓人望進去就感到壓抑。他說不清那是什麼感受,只是心裡堵得慌。

晏明修看了他一眼之後,就轉開了臉,周翔也僵硬地轉過了身去。

劇組給他們安排了車,第二天送他們出山,其他人繼續留下來完成後續的拍攝任務。

晚上週翔收拾好行李之後,就打算睡覺了,這時候,賓館的內線電話響了。

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晏明修那個房間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電話:“喂。”

“你現在過來。”晏明修說完這句,就結束通話了電話。

周翔嘆了口氣,穿上衣服下了樓。

他手裡還拿著晏明修房間的其中一張房卡,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先敲了門。

晏明修道:“自已進來。”

周翔刷開門,走進了屋。

晏明修靠坐在床頭,他的臉色很蒼白,嘴唇呈現不正常的青灰,就好像還在生病一樣,是周翔見過的晏明修狀態最差的一次。

晏明修指著椅子道:“你坐下。”

周翔坐了下來。

晏明修儘管臉色不好看,目光卻依舊銳利,那張能另任何女人心動的眼睛此時就專注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周翔,緩緩開口:“你為什麼那麼肯定,汪雨冬在那部電影裡用的是替身?”

果然是這件事兒。

周翔低聲道:“我隨便猜的。”

“別以為這種理由能唬住我。汪雨冬當著你的面說你,你都不敢吱聲,這種沒理沒據的事情,你怎麼就敢隨便說,而且還說對了。你一定知道什麼。”

周翔當然知道什麼,因為他就是當事人,可惜他不能說。

他只好道:“我以前聽過一些謠傳,再加上那些動作確實不像汪雨冬能做出來的。”

晏明修眯起眼睛:“周翔,我覺得你有很多事沒對我說實話,如果有一天讓我知道你瞞著我什麼重要的事,我不會放過你。”

周翔有些無法直視他深邃的目光,那眼睛好像要把他貫穿了。

晏明修又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想好了再回答。”

周翔點點頭。

“你和那個‘周翔’,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你們身材差不多,名字相同,有很多相似的經歷,甚至都進入了王總的公司,同在蔡威手下,同樣做武替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周翔出事的日期和你出事的日期是同一天。”

周翔呼吸有些急促,心臟“怦怦”直跳。他不知道晏明修怎麼就突然把話題從汪雨冬身上轉到他身上了。

晏明修的聲音有些尖銳:“我想問問你,這是為什麼!”

周翔乾笑兩聲:“晏總,這問題你讓我怎麼回答?”

“我不要聽到這種敷衍的答案。”

晏明修不知道何時已經下了床,走到了他身邊,修長的手指捏著周翔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周翔啞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說謊!”晏明修厲聲道,他的手指慢慢收緊,周翔感覺自已的下巴要被捏碎了。

晏明修的眼中拉扯著不正常的紅血絲,一個人被逼入絕境也不過是這樣的疲態。他心裡實在太亂了,有什麼東西遊離在他的思維之外,他怎麼都抓不住,卻一直不肯遠去,他覺得自已必須抓住它,只要抓住它,他就能得到救贖。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巧合,冥冥之中必定有什麼安排,讓這個“周翔”出現在他面前,在他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這個周翔不該只是一個過客,他……他憑什麼那麼像“他”,簡直就像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晏明修被自已嚇了一跳。

看著這張明顯年輕一些、俊逸一些的臉,和那個人沒有半分相似之處,他們根本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讓晏明修接受那些詭異的、無法用科學解釋的事就發生在自已身邊,實在太過困難,叫他一個正常人如何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再說這個人也根本不承認。

這點是晏明修最為迷惑的,如果這個周翔真的是那個周翔,他為什麼不告訴自已?

晏明修把這件事在心中梳理了無數遍,都不敢下決定,因為每一個論據都有些站不住腳,他害怕,害怕自已滿懷希望,到最後卻失望至極。

這麼多年來,他是靠著法師的一句“他沒死”而撐過來的,儘管大師還有後一句話是“但也並不算活著”,但他選擇相信第一句,他不相信周翔死了,嚴格來說,應該是他不接受周翔死了,他沒有見到屍體,他就永遠不會接受周翔死了。

要他接受周翔死了,就等於把自已也扼殺了。

他會崩潰,會徹底崩潰。

尤其是經歷幾天前的事,讓他知道了那個曾經讓他著迷不已的身影,竟然就是周翔之後,他更加無法接受自已在承認愛一個人的同時,卻永遠失去了愛的機會。

他不接受,他不承認,永遠都不。

周翔抓住了晏明修的手腕,微微使力,他的下巴實在太疼了,再捏下去就要碎了一樣,他掐著晏明修的腕骨,示意晏明修放手。

疼痛拉回了晏明修的理智,他看了眼前這個周翔一眼,慢慢鬆開了手。

周翔噓出一口氣,站起身來,有些冷漠道:“晏總,你說的這些東西太莫名其妙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世界上巧合的事多的是,恐怕是你先入為主覺得我和他像,所以我幹什麼你都覺得像,但是我……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周翔咬牙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這話不僅僅是說給晏明修的,也是說給他自已的,他要做和以前那個“周翔”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人不能在一個坑裡栽兩次,那是傻逼。

周翔說完之後,就想馬上離開。

晏明修按住他的肩膀:“你去哪裡?你就待在這裡。”

周翔硬著頭皮坐了下來,沉聲道:“晏總,你別為難我了。”

晏明修合了合散開的睡衣衣襟,重新坐回床上,磁性的嗓音在靜謐的房內徐徐響起:“周翔,這樣的解釋我接受不了,早晚有一天,我會知道你在隱瞞什麼。”

周翔沒有抬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

晏明修道:“睡覺吧,明天回北京。”

和他們一起回北京還有兩個演員,這回借晏明修的光,周翔被升艙了,跟晏明修坐到了一起。

整個頭等艙就三四個人,他們兩個坐在最前排,各懷心事,全程都沒說話。

晏明修如同雕塑一般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發呆,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低沉的空氣裡。

現在的晏明修,給周翔的感覺就好像一個內裡已經枯萎的樹,在他的身上,找不到當初那種年輕的、傲慢的勁頭,剩下的只是陰沉和冷漠,和他只有二十三歲的年齡嚴重不符。

周翔對把晏明修變成這樣的那個人,又嫉妒、又恨。

飛機落地後,姜皖來接的他們,姜皖先送了晏明修回家,隨後又把周翔送了回去。

幾天沒見,陳英的氣色好了很多,周翔仔細問了她最近的治療情況,覺得放下心了,才去補了個覺。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他終於睡醒了。從飛機下來他一直忘了開機,此時一開機,蹦出好幾個未接來電,全都是蔡威的。

他急忙回了個電話。

蔡威的聲音有些壓抑:“周翔,你出來,我有事情問你。”

周翔的心一沉,他懷疑是他和晏明修的事已經傳到蔡威耳朵裡了。這並不奇怪,蔡威在圈子裡人脈之廣,是不可想象的。

周翔想到此,心虛地不想見他,就想推託過去,可是一想自已明天還要去公司報到,躲一時也根本沒用,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晏總,您來了。”王隊長上去跟晏明修握了握手。

晏明修與他回握,有些心急道:“我一下飛機就趕過來了,跟我說一下最新情況。”

晏明修此時正在王大隊長的辦公室裡,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堆照片,白板上還貼著十多張,都是有關周翔那個房子的照片。

王隊長也不廢話,指了指其中一張:“我們對這個門鎖徹底分析了一下,得出的結論是鎖具沒有遭到任何破壞,鎖芯有些舊,但沒有嚴重的刮痕,有90%的可能是拿完全匹配的鑰匙開的,剩下的10%,也有可能是超高階的開鎖工具,但我們都更傾向於第一個可能。”

晏明修剋制住心臟的悸動:“你是說,這鎖可能是拿著鑰匙開的?”

“很大可能,是的。”

晏明修想到蘭溪戎,想到蔡威,然後想到了周翔。

知道那把備用鑰匙的無非是這些人,那麼開鎖進屋的人……

晏明修沉聲道:“明天,我給你一樣東西,是這把鎖的備用鑰匙,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王隊長拍了下大腿:“晏總,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不早給我們啊!”

晏明修對刑偵的事懂得不多,他只是單純地不想把鑰匙從原位拿開,他還做著有一天周翔回來,怕他打不開門的夢……

此時,在這個緊要關頭,在這個彷彿只要敲開這一層薄殼,就能解除他心中很大的疑惑的緊要關頭,他也顧不了這麼多了,把他對蘭溪戎和蔡威的猜測都說了出來,不過隱去了倆人的名字。

“晏總,您要這麼說的話,這個案情的動機和嫌疑人就又要重新分析了。另外,照您這麼說,其中一個人見過嫌犯的背影,這樣的話,能不能請他來協助我們觀看路口的幾個監控錄影,找出嫌犯。我們已經拿到了那個時間段能夠拍到小區的兩個監控錄影,他隨時來,我們隨時可以看。”

晏明修想了想:“好,我會通知他,我們一起看。”

蔡威要他去的地方,竟然是當初倆人畢業沒幾年,為生計辛苦奔波時經常聚會的一個小新疆餐館。這個餐館在他的記憶裡至少已經存在了將近二十年了,一直就是小小的門臉,陳舊的裝修,但是生意總是很好,一個白白胖胖的維吾爾族大叔既是店長又是主廚,老遠就能聽到他粗獷的笑聲。

那時候,他和蔡威下班之後,經常跑到這裡吃頓飯、喝點酒,然後天南海北地扯皮,幻想著以後有錢了該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們對這個小餐館很有感情,隔三岔五地會過來坐坐,只不過次數越來越少。尤其是當蔡威習慣了跟著各種大老闆、大明星出入各色豪華酒店的時候,他穿著好幾千的西裝坐在這裡,就顯得格格不入。

周翔沒想到蔡威會想在這裡見他。

這個小餐館還是原來的樣子,周翔老遠就認出來了。

他進了個小包廂,蔡威已經坐在裡面等他,桌子中間擺著六七瓶啤酒,還有兩瓶白酒。

這個架勢周翔很熟悉,蔡威想喝醉。

“威哥。”周翔感到有些忐忑,他直覺蔡威找他,是因為晏明修的事。

蔡威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坐。”他把酒瓶子起開,啤酒白酒各倒了兩杯。

周翔點點頭:“威哥,你今天找我……”

蔡威碰了碰他的杯:“幹了。”

周翔嘴唇有些顫抖,這種熟悉的氣氛讓他感到有些無措。

他索性抓著酒杯猛灌了一大杯,給自已壓壓驚。

喝完之後,蔡威開門見山地說:“你和晏明修的事我聽人說了,你說實話吧,是真是假,你要是真把我當哥,就別瞞著我。”

周翔抹了抹嘴角,他不敢看蔡威,而是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菜;“是真的。”

蔡威拿著酒瓶的手頓了頓,然後把酒瓶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抬起手,狠狠地拍了下週翔的腦袋:“你丫傻逼啊!”

周翔低著頭,抿嘴不說話。

“衝什麼?你衝什麼?錢?地位?你說,你衝什麼?”

周翔慢慢轉過臉,看著蔡威,眼圈有些紅:“錢。”

蔡威看著他的表情,整個人愣住了,然後他頹然地垂下了手,就好像一下子被抽乾了力氣。

周翔顫聲道:“威哥,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蔡威重重嘆了口氣,心裡滿是無奈:“王八蛋,錢是王八蛋……”他喃喃道,“你媽好點兒了嗎?”

周翔點點頭。

蔡威悶頭喝了幾口酒:“這路是你自已選的,你可別後悔。”

周翔搖搖頭:“沒什麼值得……值得後悔的。”

“那我就提醒你一句。錢賺夠了就行了,別動別的心思,晏明修心裡有人,別人進不去的。”

周翔自嘲地笑了笑:“好。”

這點,還有誰能比體會了兩輩子的他更清楚。

蔡威晃著酒瓶子撞擊那老舊的桌子,苦笑道:“周翔啊周翔,周翔……你說這名字,是不是被下咒了,為什麼都栽一個人手裡,為什麼……你說這他媽的是為的什麼呀?”

周翔默默灌著酒,酒是好東西,喝醉了他就什麼都忘了。

蔡威點著桌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他自問自答著,“這是我和我兄弟經常聚會的地方,真想再和他喝一回酒啊。”

周翔鼻頭一酸,心頭有一股衝動,讓他想要告訴蔡威真相:“威哥,我……”

沒想到蔡威這時也轉頭看著他,那眼神很深、很沉,就好像在揣測什麼。

周翔愣了愣:“威哥?”

“周翔,有時候我覺得我有些看不透你,你讓我覺得……太像他了,像到有時候,我和溪戎都懷疑你們就是一個人。”

周翔心頭一驚。

蔡威重重拍了拍周翔的肩膀:“有幾件事,我一直沒問你,但是我憋在心裡難受。第一個,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去老周家吃飯的事兒,你是怎麼知道他老婆做了糖醋排骨的?你還跟老周說,是我告訴你的,周翔,你為什麼要撒這個謊?”

啤酒混著白酒喝,蔡威即使酒量驚人,此時也已經醉醺醺的了,周翔也一樣,倆人一口菜沒吃,上來就灌酒,這個時候都高了。

也許就是因為喝高了,才敢說這些話。

周翔下意識地就想撒謊,含糊地說:“我……我聽別人說的。”

“聽誰說的?”

周翔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這個你不記得了,那關於我女兒的事兒呢?你記得嗎?整個公司沒人知道我老婆最開始懷的是雙胞胎,因為只生下來一個,除了周翔,除了我那個兄弟周翔,沒人知道,你怎麼就知道?啊?你他媽怎麼就知道了?”

蔡威越湊越近,最後乾脆抓住了周翔的衣領子,半個身子撞進了他懷裡,朝著他喊:“周翔,周翔,兄弟,你是哪個周翔?你怎麼那麼像我兄弟,你他媽憑什麼像我兄弟啊,你是誰啊周翔!”

“威哥,威哥,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蔡威把他的衣領子揪得越來越近,最後眼裡透出一種讓周翔看了極其難受、愧疚的眼神,他啞聲道:“威哥,對不起。”

“你怎麼對不起我?你說說,為什麼你會知道那些?”蔡威用力掐住了周翔的胳膊,死死盯著周翔的眼睛。

周翔深吸了一口氣:“威哥,我先送你回去吧,我……”

蔡威抓著他不放,啞聲道:“這些我本來不想說、不想問,可是,我沒想到你會和晏明修在一起,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巧合,一件又一件……”蔡威眼神有些迷茫,瞳孔慢慢失去了焦距。

倆人喝得太急,現在都喝暈了,周翔情緒也跟著激動了起來,哽咽著一遍遍說:“威哥,對不起,對不起啊。”

“你對不起個屁啊你……”蔡威一邊含糊地罵著,一邊歪倒在周翔身上。

周翔把賬結了,架著他就出門攔了輛計程車。

蔡威在車上還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已在說什麼、想問什麼,只是一會兒說他和周翔的往事,一會兒說周翔不夠意思。

周翔剋制住自已想要說出一切的衝動,把蔡威送回了家。他沒敢多留,把蔡威安頓好,跟嫂子交代了幾句,就跑了。

跑到大街上之後,冬日裡的寒風把他吹得醒了幾分酒,他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是否應該向蔡威坦白。

之前他不敢告訴任何人,是因為他害怕沒人會相信。後來,是因為他經濟上碰到了困難,他不想“逼著”蔡威幫他。現在,這些顧慮都減輕了,想來想去,蔡威一直是他最信任的兄弟,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處處幫著他,想到蔡威為他的死愧疚難過,周翔心裡也在受著煎熬。

也許告訴蔡威一切,能讓他們兩個人都解脫。

至少,蔡威不會再為了他而自責,而他自已,也不用再揹負這個最大的秘密,有一個人能夠傾訴,能夠驗證他周翔曾經活過,這對他來說,將是一場救贖。

甚至,也許在蔡威的幫助下,他能拿回他父母的遺物,他已經不指望能拿回自已的房子,但至少房子裡那些充滿了他童年回憶的東西,他想一件不落地拿回來。

周翔思來想去,最終決定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蔡威真相。就等……就等蔡威酒醒了吧,他再提上兩瓶好酒,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一五一十地告訴蔡威,希望蔡威能原諒他。

“人都到齊了。”晏明修看了蘭溪戎和蔡威一眼,對王隊長示意道。

蘭溪戎剛回紐約不到半個月,接到蔡威電話後,馬上又放下手頭的工作趕了回來。沒有什麼工作能比得上抓到那個小偷重要,他要周翔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歸位。

王隊長點了點頭,朝手下的人使了個眼神,對方就開始放監控錄影。

幾人圍坐在電腦前,認真地盯著螢幕。

王隊長解釋道:“請各位做好心理準備,這是一個非常消耗時間的事情,鑑於蘭先生是唯一的目擊者,你更需要集中精神。”

蘭溪戎點點頭:“沒問題,你放吧。”

晏明修冷冷瞥了他一眼:“仔細看,把那個小偷揪出來,否則你也一樣有嫌疑。”

蘭溪戎瞪了他一眼,沒回話,開始專注地看著螢幕。

蔡威也仔細看著,他想起那天醉酒時周翔在他耳邊不斷地道歉,他總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哽著,吐不出咽不下,非常難受,他感覺自已接觸到了什麼事,那件事卻蒙著厚厚的面紗。他看著那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非常模糊的監控影片,他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自已能在這裡找到些什麼。

從兩點開始,幾人集中精神盯著螢幕。

由於那個時間出沒的人相對少,所以偶爾有人經過,他們都能及時捕捉到,可惜的是,這個錄影從兩點放到四點,蘭溪戎都沒有看到記憶中嫌犯的影子。

一個小時,幾人都有些累了,尤其是蘭溪戎,幾乎不怎麼敢眨眼睛。

這段錄影放到三點三十七分的時候,畫面上突然有一個人影從側門走了出去,步伐有些急躁,介於快走和跑之間,這時候大街上只有他一個人,他這麼神色匆匆的樣子,實在有些可疑。

蘭溪戎的心狂跳起來,他剛要張嘴,王隊長卻搶先一步大叫道:“停!”

小警員馬上停下了錄影。

幾人屏住呼吸看著王隊長,晏明修問道:“怎麼?是他嗎?”

“放大,放大看看。”王隊長看向蘭溪戎,“蘭先生?這個人行蹤太可疑了,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他?”

晏明修隱隱覺得畫面上的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是這人跑起來一瘸一拐的,看不出走路姿勢,而且畫面實在太暗太模糊了,他實在看不清楚。

蘭溪戎死死地盯著畫面。他對那身衣服有印象,當時那個小偷,就是穿了一條牛仔褲,上面穿著件藍色的長袖T裇,只不過,畫面上的人沒有戴帽子和墨鏡,但是光線太暗,距離又太遠,更重要的是畫面上的人幾乎是背對著他們,根本無法看清楚臉。

放大的倍數越多,人像就越模糊。

儘管看不到臉,但蘭溪戎依然肯定了,這就是那個小偷。

別說那熟悉的背影,單是他一瘸一拐的姿勢,就是他那一腳給踩出來的,他絕不會忘記。

再次看到這個背影,蘭溪戎更加認為,這背影跟那天在拍攝MV現場他看到的周翔跑動的背影太像了,不僅是背影輪廓像,就連那姿勢都……怎麼會有這樣的巧合?

蘭溪戎心裡生起一連串的疑問,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周翔是不是真的就是這個小偷,儘管只是一個背影,但是這個時候,蘭溪戎的大腦已經無法剋制地胡亂想了一堆東西。

那個人的名字、說話的方式、他的職業……

王隊長說:“門鎖是拿備用鑰匙開啟的。”

這麼多看似雜亂無章的資訊組合到一起,卻給了蘭溪戎一個讓他震撼的猜測,就是因為這個猜測,讓他無法說出實話。

他掩飾起自已洶湧的情緒,平靜地說:“不是他,那小偷不穿這身衣服。”

王隊長驚訝道:“蘭先生,你確定嗎?你看仔細了,我們看了這麼半天,就他最可疑。”

晏明修也皺眉看著蘭溪戎,他本來就不信任蘭溪戎,此時更有些懷疑。

蘭溪戎篤定地說:“不是這個,身材、衣服完全不一樣。”

王隊長很是失望,無奈道:“那就往下繼續看吧。”

蔡威深深看了蘭溪戎一眼,他離蘭溪戎最近,剛才畫面上的人出現的時候,他分明看到蘭溪戎眼神變了,身子也往前傾去,如果不是王隊長搶先說話,蘭溪戎的嘴形分明是想叫停,他知道蘭溪戎在撒謊,至於蘭溪戎為什麼撒謊,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幾人看了一下午的錄影,看得頭暈眼花。

他們看得很認真,卻再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人物,照這樣看來,他們還要擴大時間範圍,繼續看錄影。

但是今天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王隊長跟他們約定了下次的時間,就把三人送出了門。

走到門口時,晏明修看了蘭溪戎一眼,冷道:“你確定自已的眼睛沒出問題吧?”

蘭溪戎哼道:“我的眼睛好得很,既不會看錯人,也不會錯過不該錯過的。”

晏明修眼神一暗,對蘭溪戎的諷刺,竟沒有反駁,眼中反而聚起深不見底的悲傷,那濃得化不開的情緒,讓蘭溪戎和蔡威都深為震撼。

他淡淡掃了兩人一眼:“有訊息馬上通知我。”說完坐上車就走了。

蘭溪戎看著他的車離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蔡威從背後按住了蘭溪戎的肩膀,沉聲道:“溪戎,我剛才就坐在你旁邊,你所有的表情、動作都在我眼裡,你瞞不了我,你在撒謊,我要知道為什麼。”

蘭溪戎慢慢轉過了身,顫聲道:“威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現在腦子裡一團亂。”

蔡威抓著他不放:“我們找個地方,我坐著等你理清楚!”

周翔剛跟陳英回到家,手機就響了一下,他拿起來一看,是晏明修給他發了簡訊,讓他現在過去。

他到那個房子之後,晏明修還沒來,周翔想起自已沒來得及吃飯,就開灶給自已煮麵條,正煮著呢,門鈴就響了。

周翔洗了洗手就去開門了。他從貓眼隨便看了一眼,以為是晏明修忘了帶鑰匙,就把門開啟了,結果一開門他就愣住了。仔細一看,門外站著的人不是晏明修,但是跟晏明修長得太像了,就是年長了幾歲。這人的氣質沉穩內斂,跟晏明修一樣,一副不好接近的樣子,但不像晏明修那樣陰沉。

他立刻就意識到這可能是晏明修的大哥。

站在門口的男人瞥了他一眼,似乎一點都不意外,不疾不徐地說:“我是明修的大哥,我叫晏明緒。”

周翔點點頭:“請進。”他多少能猜到晏明緒來的目的,聽說這人很不得了,年輕有為,以後的仕途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是不可想象的。

晏明緒如出入自家一般,昂首闊步地進來了,並環視了一下房子,道:“聽說這房子本來是給我準備的。明修真能胡鬧,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幹什麼。”晏明緒看了周翔一眼,意有所指地說,“不過更胡鬧的事他也幹了。”

周翔淡道:“坐吧,他一會兒就來了,你們兄弟之間的事,自已商量吧。”他對晏明緒來這裡的目的一點都不感興趣,反正他錢也拿了,房子雖然還沒過完戶,但要是沒了也無所謂,有那些錢,再加上他自已的工作,也能維持陳英的治療和他們的生活。

再說,他和晏明修又不是什麼生死相依的關係,他倒真希望能像那些狗血電視劇裡演的那樣,這個晏家大哥把支票甩他臉上,他高高興興地拿錢走人。

他做夢都想離晏明修遠一點,離近了太痛,若不是為了陳英,他絕不自虐。

晏明緒似乎有些驚訝。這人既不緊張也不卑微,讓他頗為意外。真不知道這個人是毫無羞恥心,還是心理構建太強大。

晏明緒坐到了沙發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周翔。”

晏明緒眯起眼睛:“什麼?”

“周翔,周公的周,飛翔的翔。”周翔指了指廚房,“我正煮麵呢,你坐吧,我去看看。”

晏明緒愣怔地看著周翔的背影。

周翔?這個人也叫周翔?

這個名字曾經一度成為他和晏明修之間的大忌。他那愚蠢的弟弟為了一個男人死去活來的那段時間,這個名字他不斷地從晏明修嘴裡聽到。那段時間他既要忙工作,又要看著晏明修,還要瞞著家裡人,他當時弄死晏明修的心都有了。

可是他毫無辦法,他不能讓死人復生。

最後,他萬般無奈,找了自已的師父,希望他能勸導晏明修,他不知道自已的師父跟晏明修說了什麼,但是至少把晏明修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只不過,變成了今天這副行屍走肉的模樣。

周翔這個讓他萬般忌諱的名字,居然又讓他聽到了。

如果不是看過那個周翔的照片,他都懷疑那個周翔是不是真的沒死,而不是晏明修不肯接受現實的幻想。

他很快就明白,他弟弟把這個同名同姓的人放在身邊的目的是什麼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周翔消失的方向,心裡紛亂不堪。

他今天過來,只是聽說晏明修包了一個小演員,他打算來看看,如果是個靠譜的,心術正的,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晏明修能從名為“周翔”的深淵裡走出來,比喜不喜歡女人這件事要重要多了,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眼看三年過去了,晏明修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處深淵,反而越陷越深。

他都為自已的弟弟感到絕望。

過了一會兒,周翔端了一碗麵條出來:“晏先生,你吃飯了嗎?”

“我吃過了。”

“我還沒吃,我能先吃嗎?”

晏明緒打量著他:“你自便。”

周翔也不跟他客氣,坐在餐桌前埋頭就吃。他們兄弟能商量出什麼來,他決定不了半分,他才不操那個心,如果這碗麵是他在這房子裡吃的最後一頓,那他要好好地吃完。

這碗麵並沒有來得及吃完,晏明修就來了。

他見到晏明緒的時候,明顯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淡道:“大哥。”

晏明緒看著晏明修明顯又消瘦了幾分的臉,只覺得又氣又恨。他指指周翔:“多久了?”

晏明修面無表情地說:“幾個月了。”

“我一回來你就讓我不安生,這個是什麼意思?”

晏明修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問道:“我什麼時候能見到寂空法師,我要見他。”

晏明緒皺眉道:“師父正在閉關,你等著吧。”

“等他一出來我就去見他。”

晏明緒壓抑著怒氣:“你進來,我有話問你。”

晏明緒站起身,率先往書房走去。

晏明修看了周翔一眼,不悅道:“誰讓你給他開門的!”

周翔道:“你們長得太像了,我從貓眼看了一眼,以為是你。”他撂下筷子,“我先回去吧。”

晏明修抬手製止他:“到樓上等著。”

周翔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碗收拾了,到樓上待著去。

他隱隱聽到樓下傳來爭吵聲,這房子的隔音很好,聲音特別小,如果不仔細聽,幾乎無法注意到,也不可能聽清他們在吵什麼。

吵什麼都不關他的事兒,周翔看了看錶,已經挺晚了,他洗了個澡,打算睡覺。

睡覺前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日曆,還有四天就是他爸媽的忌日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查了下自已的日程安排,發現那天蔡威給了他一個平面廣告的試鏡機會,他想著明天要把這個事推掉,那一天,他只想守著自已的父母過。

周翔倒頭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才感覺到身邊有動靜,他睜開眼睛,就感覺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爬上了床,伴隨而來的是燻人的酒氣。

周翔擰開床頭燈:“晏明修?”

晏明修沒說話,一頭栽倒在床上,修長的手臂攬住了他的腰。

周翔問:“你怎麼回來的?”但他馬上意識到,晏明修身上一點兒寒氣都沒有,還穿著他今天進門時的衣服,他不是剛回來,而分明是根本沒出去。

難道他就一個人在樓下喝酒喝到現在?

晏明修抓著他的衣襟,雙眼沒有焦距地看著他,喃喃道:“周翔,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周翔渾身一震。

“你知道嗎?你肯定不知道……他們都不信,只有我自已知道……你……”晏明修像個小孩子一樣把臉埋進了周翔懷裡,拼命往裡拱,就好像想鑽進他身體一般。

周翔只覺得心頭紛亂如麻。

他叫的周翔……是自已吧……不是這個身體的原主人,而是……而是真正的自已吧?這句話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

晏明修想他嗎?真的嗎?因為他死了嗎?

也許,晏明修對他也有點感情,畢竟倆人同居了一年。

只是,如果不是他“死了”,他肯定永遠都不會知道。周翔心頭五味雜陳,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兒。如果當年讓他聽到這句話,他該多高興,為了這麼一句話,他恐怕什麼都願意妥協。可惜直到他出事,晏明修都從未給過他半點希望,現在即使聽到這麼一句話,他只感到心寒。

人死了一次,還是有好處的,很多以前求之不得的東西,現在都不想要了。

晏明修的身體很熱,緊緊貼著他,大半個身子趴在他身上,壓得他動彈不得。

任憑晏明修這麼緊緊抱著他,他失神地看著天花板,儘管睏意正濃,卻無法入睡。

周翔,我很想你……

多好的一句話,哪怕是醉話,如果早點聽到就好了。

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早已經不需要了。

天還沒亮,周翔就走了。他今天還有工作,註定要忙活一整天。

去公司取東西的時候,他迎面碰上了蔡威。

蔡威的表情有一絲僵硬,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他。

周翔心裡已經下定了決心,過完他父母的忌日,就單獨把蔡威約出來,告訴他真相。他承受這個秘密已經快到了極限,不管之後會發生什麼,他現在都想說出來,讓自已解脫,也讓蔡威解脫。

有了這個想法,他面對蔡威時的心虛和內疚就輕了很多,人也變得坦然了,他主動道:“威哥,那天沒事兒吧,你喝了不少。”

蔡威“嗯”了一聲:“我喝多了,說了什麼你別介意。”

“沒事兒,我也喝了不少,不太記得了。”周翔溫和地笑了笑,就像以前那樣看著蔡威。

蔡威心頭一顫,岔開話題:“你來公司拿東西?”

“要還魅影租賃的道具,阿六讓我把票據帶過去。”

“行,你忙去吧。”蔡威轉身欲走。

“威哥。”

“嗯?”

“十六號那天你給我安排了一個試鏡,我有事去不了了。”

十六號……

蔡威下意識握緊了拳頭,低聲道:“隨便你吧。”說完快步走了。

周翔看著蔡威的背影,他敏感地察覺到了蔡威對他的生疏。他心裡有些難受,不知道告訴蔡威真相的時候,蔡威會不會怨他,什麼時候會原諒他。

周翔抹了把臉,強打起精神,去處理工作。下午把票據送到阿六那裡之後,他又接到了晏明修的電話。

一接電話,就聽到晏明修的聲音醉醺醺的,就好像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醒一樣,這都下午四五點了,難道他喝到現在?

“周翔,你來,你過來。”

“晏總?你一直在喝酒?”

“別管,你過來,馬上。”

周翔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現在過去。”

他打著車跑了回去,一進屋就差點兒被酒味兒頂出來。

晏明修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几上擺著好幾瓶紅、白葡萄酒,他臉蛋微紅,斜靠在沙發上。

聽到開門的動靜,他轉過頭掃了周翔一眼:“你來了,給我做點飯。”

周翔見他意識還算清醒,便鬆了口氣,他一點也不想應付一個醉鬼,他問道:“想吃什麼?”

“有什麼做什麼。”晏明修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深深看著他,“做你拿手的。”

周翔點了點頭,進廚房開始忙活。

晏明修靠在門框上,眯著眼睛盯著眼前的背影:“蔡威跟你說過沒有?周翔的家被盜的事。”

周翔頓了頓,悶聲道:“說過。”

“我覺得那不是小偷。”

周翔“哦”了一聲:“不是小偷是什麼?”

晏明修眼裡放出熱烈的光芒:“我覺得是周翔回來了。”

周翔心中一驚,如果他此時回頭看看晏明修,就會知道晏明修眼裡狂熱的光芒有多麼不正常,可他這時候哪敢回頭,只能藉著切菜的動作掩飾自已起伏的情緒。

他道:“你在說什麼?那個周翔不是……”

“王隊長說門鎖沒有半點被破壞的痕跡,是用鑰匙開啟的,知道那把備用鑰匙的,只有我,姓蘭的,還有周翔本人。”

周翔不禁嗤笑道:“無稽之談,一個死人怎麼回來開門。”

晏明修厲聲道:“他沒死!”

周翔嚇了一跳,轉身看去,晏明修正兇狠地看著他。周翔想說出的話堵在喉頭,竟無法開口。

晏明修憑什麼這麼篤定自已沒死?他死沒死,自然是當事人最有發言權。他真想扇晏明修倆耳光,老子都他媽死了快三年了,早死透了,如果真的沒死該多好!他的身體是他父母給予的,有一天下了地,他都不知道憑著這副皮囊,能不能找得到他的親爹孃。

沒死,好一句沒死,晏明修這個把他逼到懸崖邊兒上的,憑什麼說他沒死。

倆人怒目對視著,彼此互不相讓,各種情緒在眼神之間洶湧著、激盪著。

最後,周翔似笑非笑地看了晏明修一眼:“晏總,您怎麼說怎麼是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說完轉頭過去,繼續做飯。

晏明修也不再說話,就站在門口,默默打量周翔,心裡醞釀著什麼。

晏明修吃完飯後,他們一起進了房間。

許是晏明修喝了酒,周翔醒來之後悄悄離去,他也絲毫沒有察覺。

周翔裹著大衣往回走。他租的房子離這裡很近,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

太瘋狂了……如果不是他尚且還有一絲理智,他早以為自已回到了當初。

不知道晏明修有沒有發現異樣,希望他喝多了,今天醒過來就忘乾淨了。

這未免太諷刺了,現在想來,晏明修遲遲不和他攤牌,肯定是因為這件事情,而他那時候對晏明修念念不忘,或許也跟這點脫不了干係,男人就是這麼回事兒罷了。

隔天早上,周翔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出門了。

他在路上買了花、酒和煙,然後叫了車去郊區的一個墓地。

走過長長的墓園,經過一排排肅穆的墓碑,他走到了他父母合葬的地方,這裡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看著墓碑上熟悉而又遙遠的兩張臉,周翔席地坐了下來。

他本來以為這麼多年,他早已經平靜了,可是這些日子經歷了太多事,他一肚子的憋屈無處訴說,坐在他父母面前,心裡就格外地難受了起來。

“爸,媽,我來看你們了。我這樣子你們可能認不出來,但我是周翔,我真是周翔,我是你們的兒子,不管我長什麼樣兒……”周翔說到最後,已經哽咽,他突然有了想痛哭一場的衝動。

“爸,媽,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們給我的身體。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我本來已經死了,卻在這個人身上醒過來了。其實死了也沒什麼,我可以去和你們團聚了,但是既然還活著,哪怕是用別人的身體,我也想好好活著,我知道你們肯定也希望我能好好活著……”

周翔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毫無邏輯的話,他有太多的秘密憋在心裡,至今沒法跟人傾訴,現在他只想當著自已父母的面兒,把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話都倒個乾乾淨淨。

他渾然忘了時間,忘了自已身在何方。

直到他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剛想回頭,便聽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顫抖,充滿了驚疑:“阿翔?”

周翔的身體僵住了。

蔡威看著眼前席地而坐、包裹在黑色風衣裡的背影,心臟幾乎要跳出來,巨大的期待和焦慮讓他呼吸困難。

他轉過臉,看了蘭溪戎一眼,蘭溪戎卻沒有看他,那雙通紅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背影,嘴唇發白,毫無血色。

周翔以前從來沒想過,轉過身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居然需要如此大的毅力。

他用他所剩無幾的力氣,迫使自已轉過了身,他看到了他熟悉的兩個人,蔡威和蘭溪戎,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鼻腔湧上一股酸意,眼前很快就模糊了。

蔡威的表情由驚懼、狂喜,再到猙獰,短短不過一秒鐘的時間,他整個人已經撲了上來,把周翔按倒在地,嘴裡大吼著“周翔”,拳頭已經招呼到了周翔臉上。

蔡威的眼淚和鼻涕都流了下來,瘋了一樣揍著周翔,嘴裡含糊不清地罵著:“我他媽打死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畜生,你王八蛋!周翔我——”打到最後蔡威已經沒有力氣了,倆人抱著腦袋哭了起來。

蘭溪戎半跪在地上,想把他們拉開,手卻使不上勁兒,最後也跟著哭了出來。

清晨的公墓裡一個人影都沒有,森冷陰沉的空氣充斥著這塊土地的每一個角落,三個男人抱在一起痛哭的情景,詭異而瘮人,然而防備決堤之後,情緒的洪流卻根本想擋也擋不住。

經過一場瘋狂的情緒宣洩,三人疲憊不堪地坐在一個咖啡廳的包廂裡,他們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從哪兒開口。

周翔也不知道今天說了多少句“對不起”,總之他嗓子已經啞了。

蔡威沉聲說:“要不是今天當著你爸媽的面,我就活活打死你。”

周翔低著頭,沒說話。

蘭溪戎深深嘆了口氣:“我們冷靜一下吧,說說究竟怎麼回事,我到現在還是沒法相信。”

儘管他和蔡威已經商量過無數種可能,但最終卻發現,最讓他們無法置信的那一種,反而有最高的可能性,所以他們來驗證了,沒想到,真的如他們所猜想的那樣。

一時之間,狂喜和狂怒同時交匯在心頭,還有那對未知事物的敬畏和感嘆,讓他始終無法調整好情緒。

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像做夢一樣。

翔哥沒死,卻活在別人的身體裡!

周翔喝了口水,啞聲道:“我……從頭說吧。”他回憶起作為真正的“自已”時,在雨夜中迷路時的惶恐不安,“我們進山之後,下起了暴雨,暴雨造成山體滑坡,我們隊伍裡二十多個人被衝散了,我迷路了,急得在山裡亂轉,手電也沒電了,我就掉下了山崖,這些……我想你們大概都知道了。”

“你出事的地方在哪裡,我們派搜救隊找了一個多月,都沒找到你的……”

周翔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已經完全沒有方向了。反正,當時我昏了過去,醒來之後,就是在醫院,以這個身體醒來,然後,我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

蔡威長吁一口氣,痛苦地抱住了頭:“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當時……我們早在醫院就見到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周翔!”

蘭溪戎也憤然:“翔哥,你難道不相信我們?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們?”

周翔啞聲道:“威哥,我說不出口。說了你們會相信嗎?你們會相信這種事嗎?”

蔡威和蘭溪戎同時沉默了。

如果周翔真的一開始就告訴他們,他們會相信嗎?恐怕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不是有太多的證據,讓他們從開始的懷疑到深度懷疑,再到朦朧地接受,在心理上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恐怕任何一個普通人都無法相信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哪怕在親自驗證了這件事的現在,他們心中都還有疑問,都還覺得不敢置信。

如果換成這件事發生在自已身上,恐怕他們也無法對別人說出來。

蘭溪戎嘆道:“威哥,咱們別說這個了,你打也打了……最重要的是,翔哥還活著。”他眼圈一紅,差點又哭出來。

蔡威抹了把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此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三人此時共同的想法。

蔡威叫了很多酒,他們放開一切顧慮盡情地喝了起來。三個人喝得爛醉如泥,這期間他們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都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

他們三人就擠在這個簡陋的小包廂的沙發上,昏睡了一夜。

那天周翔都不記得自已是怎麼回來的,陳英說是他的同事送他回來的,他一聽那人的外貌描述,應該是阿六。他給阿六去了個電話,果然是蔡威把阿六幾個人叫去,把他們三個一一送回家的。

周翔身上又髒又臭,起來洗了個澡吃了東西,頭腦也清醒了,眼睛也不模糊了。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已又重生了一般,身體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一直覆蓋在他心上的陰影彷彿也不見了,這種沒有負擔的感覺,讓他想不顧一切地跑到大街上吼兩嗓子。

原來不再揹負秘密的感覺是這麼地好,他不用再被顧慮、內疚和猜疑折磨得經常睡不著覺,他不用再謹小慎微地說話、做事,生怕別人知道他是一個常理和科學都解釋不了的存在,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上,有人能證明他周翔曾經存在過,不是在這具軀殼裡,而是那個他父母給予他的身體。即使他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也還有人能跟他一起回憶過去。

他真後悔沒有早一點說出來。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是他近一年以來最渴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