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哀嘆一聲,他輕輕聳了聳肩,盤腿坐回蒲團上,彷彿沒有見到面前這個火球般熱烈的姚武。

“你們是不會明白的。我們世世代代為了守護所謂的天門山寶藏付出了血的代價,打退了一批又一批的入侵者,看著這裡被開發、被挖掘,從什麼都沒有的荒地結出今天的碩果。哼,你們是看不到的。”他輕聲說著,向是對我們傾訴,卻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是什麼時候發覺,寶藏根本就不存在的呢?”李過好奇道。

按理來說,藏寶圖在杭羽手中,他們是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

“你以為藏寶圖真的只有一張嗎?那山上的了因方丈有個不成器的兒子,他早就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弄到了復刻版的藏寶圖了。只不過上面的文字他無法破解,導致他一直以為那是假的而已。”老人看向杭羽,意味深長。

“你胡說!我父親和哥哥為了藏寶圖死而後已,你怎麼能懷疑他們輕易將它交出去?”語言是最尖銳的武器,短短几分鐘,現在,這裡又多了一個傷心人。

“女娃娃,你不信也沒得法子咯。事實就是,我們從復刻來的藏寶圖上得知真相,起初我們也不願意相信,但是後來我們漸漸開始明白,祖先要我們守護的並不是什麼寶藏,而是天門山這片土地。”老人展開雙臂,他現在要將這廣闊的天地全都攬入懷中。

“是你們的祖先叫你們殺人?”姚武將牙咬得粉碎。

“這不是我們的本意。領悟了這一點後,我們和以陳默為首的陳家一派便決定世世代代駐守在這裡,守護天門山的安全和寧靜。我說過,我們本來不想傷害任何人的。可是,人性實在是最不能直視的東西。”他突然又冷笑起來,讓原本溫潤的空氣多了一絲寒意。

“他們也許只是出於好奇,並沒有覬覦寶藏的意思,卻要被你們用如此殘忍的方式殺害,裝得再大義凜然也是道貌岸然。”姚武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卻沒有辦法再繼續聽他講吓去。

“也許有些人確實不是為了得到寶藏而來,但是他們一次次的所謂的尋寶破壞了這裡的生態!他們一次一次傳播寶藏的虛假訊息,吸引更多人來冒險。可你們知道嗎,每年死在鬼谷洞裡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們會去同情他們嗎?越來越多的人破壞這裡生態的時候,你們又有沒有為生活在這附近的原住民想一想呢?自然從來不需要人類,是人類需要自然。”老人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們殺人是為了救更多的人,不是嗎?”老人眯起眼睛,看上去像是靜靜享受這春日的愜意。

“一派胡言!”姚武露出滿是堅實肌肉的臂膀,他恨不得立刻飛過去,讓他為枉死的莫滄雲償命。

“你們如果想殺我,儘管來,但是希望你們明白,我是為何而死。現在你們知道了這個秘密,本來不該活著出去,可是我希望你們能夠把這訊息帶出去——天門山沒有寶藏,別再來啦!”他笑著往後仰去,活像一個世外高人在人間發出的最後一聲長嘯。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這個訊息帶出去的。不過我們不會殺你,我們會用法律來制裁你!”姚武的眼神熱烈而堅定。

“我等你們來制裁我!殺死我一個,還有後來者。”他嘴角向下一撇,做了個送客的手勢,他們便知道他的意思。

“你等著,我們一定會回來!”姚武甩下一句,憤憤地轉頭離去。

“姚武,姚武,你真的要報警嗎?”杭羽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

“不然呢!和他們一樣殺人還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繼續渾渾噩噩活下去?”此時此刻的姚武已經喪失了理智,他的胸膛顫動著,腦中一片混沌。

他們渾渾噩噩走到了一片花叢,這裡星星點點的映山紅正是盛開的時候。

一剎那,彷彿又回到收到莫滄雲死訊的那一天。

他還記得,那一天也是這樣的一個春日,開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他在花叢中拼命往前奔跑,任憑那些紅色的花瓣撕扯跌落在他的臉上。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空了片刻,隨後他抱緊她的身軀,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他在等待她睜開眼,可是她永遠不會醒來。

他越走越快,讓身後的杭羽和李過氣喘吁吁。

“不行,我們不能報警!”杭羽忽然停下了腳步,大聲說道。

“為什麼?”李過心裡其實是認姚武做法的,他不願意趟這趟渾水,要麼,交給警方解決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因為這裡不僅是李家世代守候的地方,也是我們杭家世代守候的地方。我不想它就這樣毀了。”杭羽面露難色。

這一瞬間,李過忽然覺得面前的這個杭羽好陌生,這種感覺甚至比當初得知她是女兒身的時候更加強烈。

也許,她和那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那一生雌雄莫辨的神女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沒有別的請求,請你們不要報警好嗎?”杭羽又一次哀求。

李過看向姚武,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事他做不了主。

“好吧,我可以不報警,但是我不會替受害者原諒他們。”姚武長嘆一口氣。

李過驚訝於他的妥協,但他卻低下頭來對李過說:“口說無憑,我們並沒有實際指證他們的證據。到時候那老傢伙一反口,我們也無可奈何。”

李過正在心中感慨他的鎮定自若,他已又對杭羽道:“你呢?有什麼打算?我們回到城裡去,接下來我會靜靜等候著這些滿身罪孽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所以,我想我也不會和你們一起回去。我要留在這裡,替那些曾經滿手血腥的人們贖罪。”杭羽又道。

“你不必太過自責,他們和你本不是一路人。”姚武搖頭。

“不和我們回去?那你去哪裡,回家嗎?”李過疑惑道。

“回家?我哪裡還有家呢?”杭羽搖頭。

“所以,你要去哪裡?千萬不要做傻事啊!”這幾天,李過的心一直在狂跳。現在他覺得這種瘋狂很可能與杭羽有關。

一路風霜雨雪,攜手相伴,現在他對杭羽已經有了一種屬於自己的感應。

“什麼傻事呀,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只不過想留下來,接替我的家人,繼續守護天門山。”杭羽伸出手去,她蒼涼的指尖觸碰到天邊的雲彩,那種久違的暖意從手掌根部一路往心臟流去。

她終於切切實實感受到:春天來了。

“你真的決定留下?這裡的一切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嗎?還是僅僅是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先輩的承諾,你就要一輩子奉獻在一個不屬於你的地方?”自古美人如良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而杭羽卻執意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在這裡獨自白頭。

“回不去過去,到不了未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了!”杭羽笑著,她的笑比哭更難看。

“你可以跟我們走!去到一個新的城市,開始一個新的未來。”

在江湖之中資歷尚淺的李過並不會明白,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可以拋下一切隨心所欲,也不是每一個人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都會有重新開始的勇氣。

“我想每個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難言之隱,我們沒有必要強求。”姚武看向杭羽,他與李過不同,他相信她早已做過很多次抉擇,眼前的路或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

“謝謝你們,如果不是你們,我想我根本不會活著到這裡來。”杭羽戚然道。

不知為何,今天空氣裡飄蕩著離別的氣氛,告別兩字沒有說出口,卻是芳草依依子規啼。

李過不說話了,他依舊是那個滿懷著赤子之心的李過。

離別的滋味他已經嘗過一次,現在,他再不要再試一遍。

“可是,如果我們能夠一起回去就好了。”失落的李過低下頭,像一隻舔舐著傷口的金毛犬。

“一切還沒有定論,杭羽,你再考慮一下。”姚武拍了拍杭羽的肩膀。

李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佩服姚武。他飛快地從自己悲傷的情緒當中走了出來。隨後,又第一時間成為了他們的後盾。

如果沒有他,他和杭羽才會真正活不下來吧。

“我們明天才會出發,如果你反悔的話,隨時可以。”姚武又一次看向杭羽,他看到她的眼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種變化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動搖,也許是剛才李過的一番話融化了她冰川一般的心,也許是她終於在掙扎之中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她的內心發生了一絲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想,我確實需要一些時間慢慢消化一下,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了,我現在心裡一團亂麻,讓我冷靜一下吧。”她看向姚武,低著頭默默往前走去。

看著杭羽的背影越來越遠,姚武突然走到李過身邊,輕聲說:“給她一點時間吧,也許明天她就會想通的。”

“明天天一亮,我們就要離開這裡嗎?”李過還是猶豫了。

“不能再拖了,我們先離開,然後再找機會殺個回馬槍。”姚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什麼?看起來你似乎已經有了完美的計劃。”李過真的以為姚武和自己一樣,已經徹底放棄了他的復仇大計,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當做是一場大夢。大夢誰先覺?李過曾以為自己是世間最清醒的人,看來還是弗如遠甚。

“既然杭羽堅持要留下來,也許並沒有壞處,我們可以等他們放鬆了警惕,鬆懈的時候用杭羽的手,將那個老傢伙繩之以法。”聽姚武的意思,是要透過杭羽套出老人的話和尋找殺人的證據了。

不過,李過卻並沒有那麼樂觀:“且不說你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杭羽身上不靠譜,萬一她最後反悔又和我們回去也未可知。就算她留下來,也未必能從老人嘴裡套出什麼話來。你怎麼就一定能夠確定她作為一條繩上的螞蚱,心是向著我們這邊的呢?”

“我們相處這麼久,你也知道杭羽不是個是非不分的壞人。她作為一個杭家人,雖然不能報警,卻也想看到這些人罪有應得,就憑這一點,我篤定她必然有所行動。”姚武此刻又成為了名偵探,他把自己這些年來辛苦積攢的全部能力都用在了這裡。

“罷了,等天亮的時候,一切都會有分曉的。”李過望著湛藍的天空,直到它一點點晦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