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木勺舀起一抔水,從頭頂澆下去,一些長久未洗的汙漬便從髮絲間流下來,滴滴答答的。顧時雪揉了揉頭髮,又舀起一勺水澆了下去,然後手在一塊香皂上搓了搓,將那些泡沫塗抹到頭髮上,用力地清洗起來。
她現在已經正式搬進了李行舟大徒弟韓庭樹的家裡。韓家的宅邸挺大,不缺這一個空房間,這個從今往後就屬於她的房間裡有床,還有浴室。熱水從頭頂嘩啦啦地衝刷下來,以至於眼前有些模糊,夜晚靜靜悄悄的,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逐漸浮上心頭。
往日的這個時候,她應該正縮在自已那個橋洞底下的小狗窩裡。
她好像已經習慣當乞丐了。再糟糕的生活也會讓人培養出慣性,當這種慣性忽然被打破的時候,心中充滿的,其實就是一種茫然和畏懼,以後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呢?她說不上來,許許多多的念頭亂糟糟地湧現出來,顧時雪甩了甩頭髮,算了,不想這些,也許一覺起來就知道答案了。
身後傳來嘎吱的響聲,浴室朦朧的霧氣當中,門似乎被什麼東西頂開了。顧時雪身體一縮,回頭看了一眼,陸望正邁著貓步進門來,然後抬起後腿瀟灑地一踹,將門又關了回去。顧時雪對陸望怒目而視,氣鼓鼓道:“不跟著宋姐姐了?”
大有一種“你還知道回來”的怨氣。
陸望帶著一隻屬於貓的倨傲,也不吭聲,邁著貓步啪嗒啪嗒走進來,然後跳到了床上,找了個地方盤起來,舔了舔自已的毛。這一系列動作委實是刻入了貓的DNA裡,以至於他做起來的時候無比流暢,就像是一隻真正的貓。
顧時雪一邊洗著頭,一邊氣呼呼地瞪著他,一不小心泡沫流到眼睛裡,不由得“哎呀呀”一陣亂叫,趕緊找水洗眼睛。
陸望慵懶地躺在枕頭上,心想,小笨蛋。
然後又抬起腿來撓了撓自已耳後的毛,扭頭張望了一下。
床頭櫃上放著一把黃銅打造的東西,就是先前被顧時雪撿起來的“指刀”,這會兒刀片又摺疊了起來,但是按一下機關就會彈開。也不知道為什麼,顧時雪一直帶著這個,先前其實就一直放著自已的口袋裡。以這小傢伙的財迷特性,說不定是想要賣錢......當然也可能就是不捨得扔,在顧時雪看來,拿到手上的東西就是她的!她就像是隻松鼠,什麼東西都喜歡囤著,連垃圾都要撿。
當然也可能,是沒有安全感?
陸望胡亂地想著。
另一邊,浴室裡,顧時雪其實氣著氣著也就不生氣了。
她洗了兩遍頭髮,將汙水在貼著瓷磚的浴室裡倒掉,然後開啟花灑沖洗著身體。東郡十多年前就建設了整個九夏的第一所自來水廠,雖然能用起自來水的人至今不多,但韓家顯然不屬於此列,房屋裡都鋪設有自來水的管道。這些東西顧時雪雖然覺得十分稀奇,但被人教了幾下之後,便掌握了用法,也不難。
洗完了熱水澡,顧時雪拿起白毛巾仔仔細細擦拭了身體,然後穿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這其實是宋玉君的舊衣服,顧時雪雖然已經十二歲了,但是因為一直吃不好,所以個頭和九歲的孩子也相差不大,更是瘦的皮包骨頭,宋玉君的衣服在她身上鬆鬆垮垮的,不過反正也是睡衣,不要緊。
她穿好衣服,擦乾頭髮,躺上床,蓋上被子。
睡不著。
倒不是因為餓著肚子——顧時雪一直沒吃晚飯,肚子裡空落落的,來了韓家之後拘謹得很,感覺有間屋子睡覺就已經很滿足了,還能洗個澡,更是滿足到天上去,根本不敢提更多要求,所以也就沒說自已還餓著肚子的事情。其實她要是說一聲的話,韓庭樹他們肯定是會給她準備點兒東西吃的。
顧時雪摸了摸自已乾癟癟的肚皮,心想餓著肚子也不要緊,她早就習慣了這種飢餓感。
但還是睡不著。
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過了一陣,便怔怔地流淚。
陸望身體在床上滾了一下,躺到她腦袋邊上,輕聲道:“怎麼啦,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嗯......”顧時雪擦著眼淚:“我以前都不怎麼會想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起來。我是不是很沒用?我好愛哭.......”
陸望有些感同身受的憂傷。他其實總是失眠,總是焦慮。有時候回過頭想想自已也挺慘的,在一條前途渺茫的路上賓士了三年,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都走了,只剩下自已一個人還在堅持,可到底是在堅持什麼呢?是夢想?還是在生活的重負面前那一點點卑微的尊嚴?
他也不知道。
哪怕有了這種自動程式設計的外掛,他也不確定自已的遊戲能不能大火。萬一無人問津呢?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但事實上,宣發是遊戲的重中之重,而他……根本沒錢宣發。
所以很可能他的遊戲直接淹沒在資訊的大海里,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許多時候陸望也好想躲在被窩裡大哭一場,可惜做不到。他是個成年人成年人就失去了哭泣的權利,因為哭泣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所以那些東西就日復一日地堵在心裡,化作深深的焦慮。其實仔細想想,或許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吧,也就是焦慮焦慮焦慮焦慮焦慮......焦慮著焦慮著,一輩子就過完了,而要是稍微有一點點不那麼焦慮的時候,大概就叫幸福。
“沒事的。”陸望道:“想哭就哭嘛,把委屈都憋在心裡是會憋壞的。”
顧時雪將胳膊壓在眼睛上,嘴巴張了張,沒有出聲,但過了一會兒,眼淚就將衣服浸溼。她想起從前自已還是顧家千金時的生活,想起了許多人,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血色,想起東郡那一個又一個寒夜。
過了一陣,她哽咽著道:“我感覺心裡好難受.......我很對不起......”
“嗯?”陸望奇怪道:“你對不起什麼?”
顧時雪哽咽了一會兒,道:“我認識一個朋友,姓方,大家都叫她阿瓜,就是呆瓜的意思。”
“阿瓜和我一樣大。但是她......腦子有點問題。她很笨,很傻,永遠都和四五歲的小孩子一樣,長不大。但是阿瓜很善良,很愛幫助人,大家都很喜歡她。”
“除了她的爹孃。”
顧時雪的手指微微捏了捏,道:“阿瓜家裡還有個弟弟。她爹是黃包車伕,叫方二,有個壞毛病,愛賭。也不是說嗜賭如命,但就是手裡存不住錢,一有錢了馬上要去霍霍掉。”
陸望安靜地聽著。
顧時雪沉默了一陣,道:“之前不是和你說,我很討厭海沙幫,因為海沙幫的人搶我錢嗎?”
“嗯。”陸望點了點頭。
顧時雪深深地呼吸,情緒已經漸漸平復了下來。她最後擦了擦眼淚,然後將雙手都縮排被子裡,看著天花板道:“以前,在認識你之前的時候,曾經有一次,我遇到過一個很漂亮的紅衣服大姐姐。她看我可憐,就給了我好幾枚大洋。結果正好被海沙幫的人看到了。之後那幾個人就追著打我,要搶我的錢.......”
陸望嘆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陸望問道:“那之後呢?錢被人搶去了?”
“沒有,我跑得快。”顧時雪吸著鼻子道:“那段時間,阿瓜的弟弟生病了,要錢看病,但是方二又是那麼一個人......別說看不起病,自已還欠著一屁股賭債。他就想要把阿瓜賣掉,他們本來就不喜歡阿瓜,覺得阿瓜沒有用,本來就是個女孩子,還蠢,以後嫁人都嫁不出去。”
“我就拿了那筆錢.......趁著晚上,方二那人拉了黃包車回來的時候,把錢扔到他們家家門口去了。我也不知道那筆錢夠不夠,我就是不想讓阿瓜被賣掉.......”
陸望的心裡一揪。這段故事,是他這個遊戲設計師也不知道的,這些他筆下的人物,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中,的的確確有著一段段自已的人生。
陸望問道:“那.......後來呢?”
顧時雪的眼眶又開始泛紅。
“阿瓜還是被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