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家的大宅裡,宋玉君表現出來的雖然也有些許俏皮的感覺,但更多的是一種端莊和沉靜,可是一旦到了外面,宋玉君立馬搖身一變,雖然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典雅長裙,但那蹦蹦跳跳閒不住的樣子,讓她更顯出幾分少女的活潑可愛來。她帶著顧時雪一家家鋪子地逛過去,走街串巷,除了買衣服的正事,還買了不少零食和小玩具。
不愧是李行舟的徒弟,武藝高強,走了一下午都不見累的。
反正陸望是走累了,他是貓,懶是天性,走了一陣子就不願意多走,直接躺在地上,死活都不走一步,要顧時雪抱起來才行。宋玉君頗為羨慕,道:“你哪兒找來的貓啊,這麼聽話。可惡,我也想養一隻。”
顧時雪神秘一笑。
陸望在顧時雪的懷裡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心說那可使不得。每當有一隻小貓咪被領養,背後就有一個倒黴的穿越者......
宋玉君又道:“不過現在你是我的小師妹,那你的貓自然也是我的貓。”
顧時雪這會兒已經和宋玉君熟絡起來了,想了想,問出一個一直在心裡琢磨的問題:“宋姐姐,你和韓師兄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宋玉君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道:“當然是師姐弟啊!”
顧時雪狐疑:“就這樣?”
宋玉君抬手在她小腦袋上敲了一下:“想什麼呢!小傢伙古靈精怪的。”
宋姐姐就喜歡敲人腦袋。顧時雪揉了揉自已的剛剛被敲過的地方,又問道:“那宋姐姐你和韓師兄比起來誰更厲害?”
宋玉君傲然道:“那當然是我!他卡在六境好多年了,我七境,壓他一個大境界!”
又道:“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要不要我給你解釋一下?”
顧時雪傲然一笑:“我知道!七境是開門境!”
“嗯?”宋玉君挑了挑眉毛,笑道:“還有點兒見識。”
宋玉君站起來,看了看天色,道:“好啦,時間也不早了,該回去了。”
“嗯嗯。”顧時雪點了點頭,又問道:“說起來,宋姐姐,今天晚上是不是金月樓有個武林大會來著?”
宋玉君拉著顧時雪邊走邊道:“沒錯。海沙幫的洪三泰老幫主早早就發了請帖,邀請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來金月樓一敘,商議九夏武林的未來,我師父也在受邀之列。”
宋玉君臉色複雜,道:“不過我師父和那些人可不是同一類人。別誤會,我不是說其他的江湖人士都壞,不是好壞的差別,而是......新和舊。江湖上往往也是傳承悠久的門派越是守舊,但在我師父看來,不僅僅是武林,整個九夏都到了不得不變的地方,但這種觀點......守舊派其實是不認同的。”
宋玉君嘆道:“師父要去赴宴,其實我是不贊同的。和那些守舊派的老頑固講話,就是對牛彈琴。到時候......我看多半要不歡而散。”
那李先生為什麼還要去?這個問題在顧時雪的腦子裡轉了轉,沒有問出來,她又道:“那到時候我也能一起去嗎?”
宋玉君斷然道:“不行!”
宋玉君瞪了她一眼:“金月樓可不是什麼好地方,著名的銷金窟!那邊都是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千萬別去,會學壞的。”
陸望用貓爪子按了按自已的腦袋,有點兒汗顏。在另一條世界線中,身為花魁的顧時雪就經常去金月樓。
顧時雪有些失望。她其實主要是想和李先生一起去長長見識,最好能看見李行舟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風采。宋玉君似乎是看出她的想法,道:“你去那邊不也就看個熱鬧?這樣吧,晚上庭樹和師父一起去金月樓,你留在家裡,我教你習武。先從最基礎的教你。”
顧時雪眼前頓時發亮。
宋玉君笑了笑,拉起顧時雪:“我們走!”
顧時雪興奮地點了點頭。但在正要邁步的這個瞬間,她忽然腳步一僵,肌肉驟然繃緊。
她是一個直覺很強的人,對那些衝著自已而來的惡意異常敏感,這種天賦讓她避免了很多的危險。
就在此刻。
令人顫慄的危機感倏忽而至。
像是在過去的某一個夜晚,她曾經遇到過成群結隊的野狗——野狗這種生物,可不是什麼人類的好夥伴,其行為模式和有時候狼也沒什麼區別,群體中總有一隻領頭的狗王,當餓極的時候,成群結隊的野狗甚至敢於襲擊落單的行人。東郡是一座光鮮亮麗的大都市,但在那些體面人看不到的角落裡,卻時常有人死去,在犄角旮旯裡,大多最後都是餵了野狗,這些野狗習慣了吃人肉,因此有些時候,也會有乞丐被餓狗活活咬死吃掉的慘劇發生。
顧時雪至今記得那個時候,那些餓狗看她的眼神。
綠油油的,帶著毫不掩飾的,飢渴的惡意。
那種感覺。
現在又出現了。
顧時雪感覺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人塞了一塊冰進去。在極短的恐懼之後,她回過頭,朝著那種危機感的來源方向看去。
在街對面,正有人從一家店鋪裡走出來,手裡還提著一隻皮箱子。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褐發洋人男子,表情憔悴,眼窩深陷下去,目光死氣沉沉的,身上披著一件灰色的大衣。顧時雪和那人對視了一下,那人扭過頭去,就彷彿只是碰巧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一樣,旋即一瘸一拐地走了。
顧時雪一時間有些疑惑。那人的目光中並沒有任何衝她而來的情緒,更沒有惡意,方才的危機感像是一個錯覺......
正好有一輛馬車從路上駛過,擋住了那人的身形。
但下一秒,顧時雪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瘸一拐的走路方式.....
而且那個人......他的左臂袖管,是空蕩蕩地垂下來的。
顧時雪腦子裡猛然衝出一副畫面。
黑袍,黃銅假肢,佈滿刀鋒的機械手!
顧時雪一下子簡直是要窒息,啞著嗓子叫道:“宋姐——”
“嗯?”
宋玉君扭頭看她,陸望也在顧時雪的懷中有些疑惑地抬起頭來。顧時雪手臂伸直:“那個殺人魔!他——”
車輪轉動著,馬車從視野的那個角落裡移動了出去,顧時雪的話語猛然噎住,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個人......不見了。
就那麼一瞬間。
......
【你在陣亡名單上。你不應該還活著。】
男人一瘸一拐地從小巷中走出來,斷掉的左手又在幻痛,一些景象如同幻影般在眼前浮現出來。戰場,硝煙,屍體,連綿不斷的槍炮聲和傷員的哀嚎......那是一個慘痛的敗仗,他們失敗了。康考爾人在陸地上將洛伊斯打得潰不成軍,他們的軍隊撤退了,他在屍體中躺了兩天,最後卻是被敵人救下來的,在戰俘營地裡呆了一年,終於找到機會趁亂逃跑。
那時候,他的腿還沒有瘸。
【滾開!!】
“呃.......”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一邊往前走著,許多幻覺再度從眼前浮現出來。那是當他返回國內,試圖去領取自已應得的退伍金時所遭遇的對待。他是士兵,他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手臂,但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
反而被人毆打。
斷掉的右腿也開始幻痛了。
【你的名字在陣亡名單上。】
那個聲音再度出現在耳邊,伴隨著一種令人崩潰的耳鳴聲,像是炮彈在附近爆炸後那種耳朵裡嗡嗡的響聲。停下,停下,停下,求你了,停下......卡爾瑪頭疼欲裂,用頭一下下撞擊著牆壁。但是有無數個聲音都在他耳邊響起,就像是衝鋒時那種豪邁的吶喊,像是炮彈的爆炸,像是機槍的掃射,像是戰獸的咆哮,又像是死人堆裡那些將死未死之人發出的呻吟......
他們全在重複同一句話。
【卡爾瑪.克里森。】
【你已經死了。】
我......
我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
我甚至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高貴的玫瑰是洛伊斯的象徵,洛伊斯人是驕傲的,洛伊斯就是榮耀,就是文明,文明的社會應該教導人們學會尊重......尊重?就是在那些權貴面前謙卑地低頭嗎?沒有人會尊重一個殘疾的、殘廢的人,無論他曾經做出過多少貢獻。
這就是我們的國家嗎,我們到底在為了什麼戰鬥,為了那些海外殖民地?文明和體面就是這樣的東西嗎,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事物的偽裝......
【卡爾瑪.克里森。】
無數的低語在耳邊窸窸窣窣地重複,在低吟,像是一把小錘子不斷地敲擊著心靈。卡爾瑪發出低低的悶哼,腦海裡一片混亂的翻騰。
【如果卡爾瑪.克里森已經死了,那我又是誰?】
我還是那個卡爾瑪.克里森嗎?
那個健全的,熱血的,英勇計程車兵?
但在他的頭腦中,並不會擁有我所擁有的情緒……他是個被一腔熱血和虛假的口號就號召起來上了戰場的蠢貨,他沒有我的經歷,他沒有感受過我的痛苦。他也許也會對像我這樣的人抱以輕蔑的對待,覺得這樣的人頹廢、殘疾、軟弱,是個倒黴鬼,是個可憐蟲......
他不會理解我。
所以他死了。他已經陣亡了,他的名字被寫在陣亡名單上。
但我還活著。
那麼,我又是誰?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哀嚎。
鮮血。
卡爾瑪用力地將腦袋磕在牆上,血液從頭髮底下滲出來,透過那些血液,他看見另一個人,在深夜的巷子裡上,尾隨著毫無反抗能力的妓女,然後將她們的喉嚨割開。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人下手,是因為她們往往沒有反抗能力,妓女是社會的邊緣人士,而且......她們身上,總是會帶著錢。
戰爭會以士兵的生命為食,工廠會以工人的血汗為食,我......以他人為食,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有槍聲,沒有炮火,原來在不是戰場的地方,殺死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從來不關心我們。】
越來越多的低語,在耳邊,就像是夜空中逐漸密佈的雷雲。
【但是幾場謀殺,幾個無關緊要的女人橫死街頭,卻忽然像是讓所有的資本家都變成了關心人民的善人。】
富麗堂皇的大教堂,豪華的別墅,精緻的花園。
骯髒的街道,陰沉的小巷,沒有煤油路燈的黑夜。
他們。我們。
血。
【他們什麼時候,這麼關心過貧民窟裡的事情了?】
【虛偽。】
【傲慢。】
【也許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讓自詡體面的人原形畢露。】
腦中的疼痛開始消退下去,卡爾瑪抬起頭,臉上的神色正一點點轉變,冷靜,陰沉。
如果卡爾瑪.克里森已經死去了,那我又是誰?
【報紙上開始這麼稱呼我了。】
【夜巷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