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保證

曾經裴予安筆下的人物總是帶著英雄母題的痕跡，仔細閱讀之後不難發現，那是一個胸中有熱血和大愛的少年郎，無懼無畏的意氣風發之作。

望著陽臺落地窗外燈火輝煌的夜色江景，隨著星星點點雨滴墜落，裴予安終於敲完了最後一行字，他心滿意足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暖光燈倒影著他面對玻璃窗的完整模樣，架在鼻子上的銀色半框眼鏡，怕冷披在肩上的奶白色小毛絨毯，平日裡柔順考究的劉海被隨意攏成蘋果頭紮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分外顯小，一時間自已看著都不大習慣。

裴予安手按著疲憊的脊椎捏了捏，左右搖晃兩下脖子又忍不住輕哼蹙眉。

並非嬌氣，而是這工作量任誰看來都有點可怕。

《熹微》的創作主線圍繞著關洵所飾演的男主肖延展開，他是一個樂隊主唱兼鍵盤手，表面看上去是人人羨豔，掌聲鮮花環繞的富家少爺，但實際上大學以前，肖延是一起長達三年的校園暴力的幕後主使者。

肖延人生的關鍵詞彷彿都跟美好有關，上等的智商容貌，背景家世，人前呼喚愛與和平勇敢追夢，從學校回到家裡卻只是紅燈區KTV老闆娘的私生子。

然而這一切已經被肖延隱瞞了七年之久，就當他踩著他人的肩膀平步青雲，即將與海外最負盛名的唱片公司簽約時，紙忽然就包不住火了——

當年被肖延霸凌過的一個男生忽然留下遺書，跳江身亡。

遺書中洋洋灑灑全是關於肖延的殘酷惡行，以及當年他是如何作為窮光蛋偽裝成大少爺，再瞞天過海令所有人信服的。

劇本的處理非常大膽縝密，在已經播出的十集裡，肖延還是彈幕大軍紛紛喊嫁的陽光蘇感美少年的形象，只是最近幾集開始安插對應的細節，讓細心的觀眾逐漸發現肖延的真實身份實則不簡單，現在所在的家庭也並非他的原生家庭。

思及此，裴予安翻著剛剛列印出來新鮮熱乎劇本的手微頓——因為他眼前忽然浮現了關洵嘴角帶著一點點血的，滿眼複雜的脆弱委屈感的表情。

他什麼時候用那樣的表情看過自已？

除了上次攝像機前跟拍攝，裴予安分明還見過那雙極富戲劇性的眼睛。

手裡摩挲著最新劇本躊躇許久，他知道剩下這一部分明天就會被圍讀，但不知怎的，裴予安腦海裡總是有個聲音。

他不想再等到明天大家一起，而是想親自給關洵講後半段戲。

裴予安拖著久坐僵硬的身子向院子裡走，見雨勢較大便在猶豫要不要就在這裡湊合一宿算了，反正沙發上有毯子也足夠大，晚飯吃不吃都無所謂。

但就是在院落星星點點的微光中，伴著越來越稠密的降雨，裴予安一直忍不住惦念的熟悉身影打著傘出現在了門口。

關洵的傘是全透明的，因此很容易看到他本人的臉色並不好，甚至對比於連日來沒什麼休息時間的裴予安來說要更差。見他腳步匆匆帶風，裴予安沒做虧心事也緊張地拽了拽褲腿的布料。

大門被輕易推開，關洵帶著滿身寒氣進屋第一句話便是微微責怪語氣：“你怎麼又不鎖門啊？我又不在萬一又來人鬧事怎麼辦？”

裴予安已經很久沒被規訓過安全問題，有點懵懵地遲鈍回應：“......我忘了，我一直在上面寫稿。”

他還指了指小二樓陽臺玻璃窗那塊，才問關洵怎麼忽然過來了。

“.....我不能過來嗎。”

哪怕從第一眼就關注到了裴老師今晚的可愛造型，剛剛知曉了往事的關洵也的確笑不出來，落寞全都明顯地呈現在一字一句裡，垂著眼蔫聲嘀咕，

“裴予安，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這幾天關洵好像總是說這句話，準確的說是親了他之後，這孩子就像變了個人似得神神叨叨，整天不是還惦記著再親一回，就是可憐巴巴地求他答應什麼事。

裴予安防備心是有，但不多：“你先說什麼事。”

兩人就在門口站著，一個不動另一個也不動，關洵手裡提著包裝完好且熱乎的水煮牛肉和新出鍋的辣子雞，霸王兔丁。人一進來飯菜的香氣就滿屋亂竄，裴予安瞬間就感覺到飢餓感甦醒了。

“你吃飯了嗎？”

裴予安忍不住問。

“吃了。”關洵難得嚴肅話少，“剛和董導吃的。”

“哦.....那你還餓嗎？”

裴予安睜著大眼睛看似好奇地打聽，心裡已經急得饞蟲流口水，方才還覺得晚飯只是維持生命體徵的存在，聞見川菜的辣椒麻椒味兒就打算重新做人了。

關洵當然知道這招好使，並且對每一個渝城人都好使。

他眉峰輕挑，拿著兩盒菜像致命法寶似得放到桌子上，轉身回頭一個跨步上前就攔住了拿筷子的裴予安，兩雙眼睛就又對視上了。

“你頭髮溼了.....”裴予安沒有躲，略顯慌亂的眼神在關洵頭上身上迅速打量，就是不看那張禍國殃民的帥臉。

關洵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盯著獵物似得不肯鬆懈，沉沉回道：

“嗯，就是剛才下車取炒菜的時候沒打傘淋溼的。你愛吃的那家人很多，要排隊。”

“哦....謝謝。”

方才還披毯子的人又不覺得冷了，裴予安甚至感覺脖子都開始出汗。

關洵身上的味道又一下子離得特別近，同樣的時間不同的地點，還是他們兩個各懷鬼胎的親過嘴的人，這氣氛怎麼說也不能坦然踏實地享受美食了。

就當裴予安大腦空白快要宕機的時候，關洵驟然放開了他的手腕，換成一個無處可逃的堅實擁抱覆在了他身上。

熟悉的海洋柑橘香再次充盈了裴予安整個鼻腔。

上次他喝醉了感官麻痺，但今天亦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關洵的懷抱很溫熱，但外套上還帶著雨水拍打過的冷氣和空氣的味道，裴予安能感覺到自已的腰被他緊緊勒在懷裡，再緊一點點就要喘不過氣。

“裴予安。”

悶悶的聲音再次喊他的名字，關洵輕輕把臉埋進裴予安的肩窩裡，感受到懷裡人瑟縮的震顫，便更加放肆地呼吸他面板裡透出來的味道，

“這次怎麼不罵我了？”

他這麼問，裴予安卻答不上來。

關旭就接著問：“是不想罵了，懶得罵了嗎？”

自問，然後又自答：“不要，別不管我。”

“你管管我吧裴予安。”

好像一隻失落的大型犬一樣，頭一直蹭來蹭去沒個老實勁兒，裴予安不說話是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好，還因為他實在沒力氣動腦子，累得不想走路不想說話時被人抱抱也挺好。

但關洵就像猴子派來治他的。

“你當我老婆吧裴予安，我保護你好嗎？”

抱著人的感覺太好了，好到關洵已經開始飄飄然地想什麼說什麼。總之溫香軟玉在懷裡，有沒有名分在此刻是微不足道的。

裴予安瞬間被那兩個字刺的清醒，又餓又困昏昏欲睡的狀態立刻橫掃，使出最大的力氣狠狠推了關洵一把本想再揍他一拳，沒成想被失重的人拽著，一起摔倒身後的沙發裡了。

“嘶——啊，疼啊疼啊裴老師！”

關洵倒下去的時候哪還有時間關注沙發上的兩個魔方，裴予安擰的沒耐心了就扔到那邊，兩個人的體重附在上面的力全部回饋給了關洵的後背，不疼都難。

裴予安弄巧成拙已經夠狼狽了，整個人趴在關洵身上還被摟著腰起不來，兩人這姿勢倒像他投懷送抱迫不及待一樣，簡直氣得裴予安牙癢：

“怎麼不疼死你呢，活該！”

“你就這麼對給你帶飯的恩公是吧！”關洵痛叫。

“你放開我，帶飯你也沒給我吃啊！”

裴予安早就不顧形象地又打又踢了，兩個身高腿長的大男人在沙發上扭打哪兒容得下。

關洵很快就被裴予安拽著衣領子拖到地上，實在怕自已一身腱子肉壓壞身嬌體弱的老闆，又抱著裴予安在地下滾了一圈轉了個姿勢。

這時候若是有第三人進來定會迅速退出去，儼然小兩口恩愛親熱的畫面，非禮勿視。

“裴老師裴老師別打了.....我錯了啊啊我錯了——”

關洵叫得邪乎，裴予安更生氣地補了一拳，“你少裝可憐我根本沒用勁兒！”

“你這麼兇跟我在一起多好啊，我脾氣好著呢。”

躺在地上氣喘吁吁的關洵忽然笑了，輕易地接住了裴予安氣急敗壞地物理攻擊，那關節泛著粉的拳頭不大不小，剛好被他包在手心裡。

裴予安也瞪著眼喘著粗氣，像是氣得說不出話了，死瞪著身底下摟著自已的人。

“真的，裴予安，你好好考慮考慮吧，我沒開玩笑。”

他確實沒開玩笑，因為在今晚正式表白之前的一整天，他都在關霄鋒的辦公室沒出來過。

先是跟他爸商量能不能跟顧氏療養院合作，給寧曦治病的事，再是坦白自已是個gay，以後傳宗接代的事情就別考慮他了，但是給他養老送終什麼的責無旁貸，他關洵會是全天底下最孝順的兒子。

所以關霄鋒一開始是脫了皮鞋追著他打，打出了辦公室覺得丟人又穿上鞋給逆子喊回來了。

爺倆促膝長談，關霄鋒並不是不接受他的性取向，而是對關洵的心性不抱太大希望，生怕他辜負了好人家的孩子。

關洵漫長而重大的一天，處處做保證。

跟關霄鋒保證自已一定做個好兒子好物件，跟董文朔保證以後不會讓任何人欺負裴予安，而輪到裴予安這邊，他說——

“你選我吧裴予安，我不會讓你失望，也不會再任何困難的絕望的境地留你一個人面對。”

“你覺得我傻我笨，或者覺得我幼稚衝動，對你居心叵測，這都沒關係.....”

裴予安被他摟著趴在懷裡，聽著關洵的心跳越發清晰明快，溫順地沉默著。

最後潮溼溫熱的吻落到了他的耳邊，還有關洵顫抖著聲音說的一句：

“我會好好成長，也會努力留在你身邊。”

“好喜歡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