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興和公司的員工宿舍在公司附近的一個住宅小區裡,如果乘坐公交車,只有一站,騎腳踏車十分鐘就能到公司。

小區的後面有一個城中村,在深圳城市化迅速發展程序中,原住村子的耕地被徵,卻仍然實行村民自治,村民已成為城市居民,俗稱城市裡的村莊。

然而村子裡的地價比一條馬路之隔的市區低得多,所以來自全國各地的土特產,日用雜貨,風味餐館和小吃鋪頭像一粒種子遇到溫暖、溼潤土壤,很容易生根、發芽和成長。

這裡是現代化都市的非主流商業區,和家庭主婦每日採購歸來,端上餐桌大快朵頤的佳餚美饌息息相關;老字號的風味食肆傳承,移民的大量湧入,相對低廉的房價使房屋租賃也呈現紅火的勢頭。

員工宿舍的廚房在週末常常開火做飯,像小區的其他居民一樣,林梅和滕潤安也到城中村採購。

市場裡熙熙攘攘地能聽到各地方言,湖南,四川、河南的,東北的,當然也有本地人,萍水相逢的人們匯聚在一個村子,一個市場,操著各自的鄉音,經營著各自家鄉特產,擁有各自不同口味、風俗習慣的一群客人,笑容可鞠地打著招呼,聊著家常,比手劃腳地討價還價……移民們在這個地方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派水乳交融景象。

進到菜市,滿眼的盛世繁華:糧油日雜,蔬果鮮肉,紅、橙、黃、綠、青、藍、紫在一排排檔口上都有了著落,人間煙火從菜市場開始了。

一檔口專售青椒,翠生生的個個飽滿油嫩。

“哎,這辣椒辣不辣啊?”林梅拿起一隻青椒,放在鼻子尖上聞了聞,問道。

“不幾(知)道,沒七(吃)過。”朗朗童聲,煞是悅耳,看檔的是一個黑瘦的大約十二三歲的本地男仔,大概是星期天來市場幫父母看檔口。廣東人不愛吃辣椒,連橙子,桔子,牛奶,麥片之類的食品也常常皺著眉,眯起眼睛大呼,

“吼(好)意(熱)嘿(氣)啊!”

傳統的潮汕人素有“東方猶太人”之稱。他們一般家裡都有五、六個孩子,即使在國家計劃生育最嚴格的年代,也不例外,潮汕女人似乎一定要生到兒子,在家庭中的地位才能穩固。他們倒並不一定是重男輕女,重視男孩,但絕不寵溺,相反,大多成功的潮汕人家更加疼愛女兒,在吃穿用度方面女兒會更嬌貴、講究些,培養出出眾的女兒對未來家族的興旺有著不可估量的助力。

潮汕人一家子看一間店或幾間店是常有的事,他們的孩子自幼就在店鋪里居住、長大,節假日,當北方人家的孩子看電視,旅遊,逛公園時,潮汕人家的孩子已經遊走在熱鬧的風景名勝,旅遊度假區,公園裡向如織的遊人兜售各種小商品,他們未必功課良好,可是算術成績優異,自幼心算速度極快;他們日復一日地玩著金錢遊戲,天生百折不撓的心理素質,跟陌生人打交道水平技高一籌,對於瞬息萬變市場,哪種貨物運轉速度快、利潤高,有著天然、準確的判斷力……

自從上次飯局回來,林梅時不時還鬱鬱寡歡,今天出來買菜也順便散散心,把憋悶很久的話對著滕潤安終於說出來,

“那天吃飯,那麼多人都在那裡坐過,為什麼他們單單懷疑我呢,是我長得像壞人嗎?”

“哈哈……”滕潤安看著林梅委屈的樣子被逗樂了,“這跟你好壞沒關係,看著誰弱拿誰開刀唄,其它人都不好惹,再不濟總可以敲山震虎啊。”

“還好後來找到了,如果沒找到,說是要送去派出所呢!”林梅嘟起嘴,依然悶悶不樂地說。

“黃靜婉嚇唬你呢,沒憑沒據,送哪兒都沒用,”滕潤安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著說,“不過,他們先拿你開刀,得虧當時找到了,不然下一個就該輪到我了。”

“也未必,你是本地人,家就在附近,他們不一定會懷疑你。”林梅望著滕潤安認真地說。

“過去這麼久了,也別太把它當回事了,她們幾個能幹出什麼事來?”

滕潤安一邊跟林梅聊天,一邊漫無目的地看著來往的行人,路邊店鋪的花裡胡哨的玻璃櫥窗,

“不過戴小姐鬧這種笑話可不是一回兩回了,幸虧那個臺灣佬先回去了,不然這個笑話不得傳出國門啊?”

“哼,”林梅冷笑了一聲。

“以前就有耳聞,進了商場買買買,在收銀臺刷爆卡被困住幾回,這一次又進步了,身無分文,都敢帶這麼多人在五星級酒店裡吃喝玩樂……”滕潤安嘲笑的口氣說,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滕潤安是本地人,這裡的風土人情,邊邊角角都再熟絡不過:附近的樓房看成色都是近些年造的,樓上住得大都是北方人,本地人把廣東以外的人都習慣稱北方人,連海南,廣西,雲南也不例外,通稱“北佬”、“北妹”。

“只要有錢賺就是硬道理!”在這百年不遇的開放大潮中,廣東人以他們一直以來的包容、開放和務實的心態,親歷了這次移民潮,給這個本來寂靜的漁村,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跟北方人做生意,把東西賣給北方人,財富增漲的速度令自己都吃驚。他們背過身去皺著眉頭,一臉厭嫌地講,北方人一星期不洗澡,可轉過臉來還是笑嘻嘻地把房子租給北方人。

“別人投資都買房子,炒股票,我老豆可好,買了四個墓碑,說是會升值,哈哈哈……如果被套了呢,剛好家裡四個人,都能派上用場,也不浪費。”滕潤安話鋒一轉,說個笑話想逗林梅開心點。

“哈哈哈,別亂講。”林梅真得被滕潤安口無遮攔笑話逗樂了。

“我沒心沒肺,向來如此,哎,前幾天在路上碰見陳小東了,看著他蔫不拉唧挺可憐,就跟他聊了聊。”

滕潤安似乎無意地說給林梅聽,看看她什麼反應,或者潛意識中想得到她的支援。

“他跟黃靜婉散夥了,也不來咱們公司了,他又沒做錯什麼。”

林梅跟公司其他人一樣,雖說跟黃靜婉更熟識,但這件事大家暗地裡同情陳小東。

“哼,在這個人情薄似紙的世道里,沒錢就是最大的錯!”滕潤安有幾分憤慨。

“哎,你說陳小東如果將來有錢了會怎麼樣?”林梅笑著問。

“誰知道?總之啊,窮了窮過,富了富過唄,我倒是覺得他挺可愛的,你知道嗎?那天我請他喝酒,可能心情不好沒怎麼吃東西,但喝了很多,好像是喝大了,我就送他回家,他一倒下就睡著了,我順便瞄了幾眼他的房間,哇,房間裡掛滿了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千紙鶴,沒想到他有這麼深情啊,當時好感動啊,可惜不是因為我!”

滕潤安半是激動,半是羞澀地拉著林梅的手,搖晃著說,一片紅雲浮上她的面頰。

“喂,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嗯,不過他現在單身,你也單身,患難見真情,把他從痛苦的深淵裡拯救出來,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了。”

林梅這時好像把剛才的不快忘到九霄雲外了,溫柔友善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眼裡含著笑意,雖然在說滕潤安,自己竟也激動得雙頰緋紅。

“唉,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的心思還在那個人身上呢。”

滕潤安看了看林梅眼睛,四目相視一笑,轉而嘆了口氣,有點怨天尤人的樣子。

“那你要加油啊,就算從那件事情裡解脫出來,也沒那麼快啊,耐心一點。”

林梅的手從滕潤安的手裡抽出來,握成兩個拳頭,調皮地舉在面前,兩個大拇指相對點頭,滕潤安明白她的友好和善意,禁不住幾分暖意湧上心頭。

“嗯,看造化吧,哎,你說,我配得上他嗎?呃,或者,他會喜歡我嗎,我覺得我可能不是他喜歡的那個型別。”

這時滕潤安有些缺乏自信地漲紅了臉,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我覺得,如果真喜歡他,那就試一下,如果不試,那真的沒戲,你試了,就有兩種可能,一是如願以償,二還是沒戲,可至少有了百分之五十成功的機率。”

林梅沒談過戀愛,滕潤安跟她討主意,她自己心裡沒底,想起哥哥對於無常的人生時常掛在嘴邊的話,用在這裡了,自己也覺得好笑,不過她是真心希望滕潤安能心想事成。

這裡街道通常比較窄,樓與樓擁擠得站在這棟樓上一伸手就能揀起對面樓上曬著的衣裳,或是需要傳遞些吃穿用具也不必樓上樓下的奔波了,只消一根晾衣杆懸空送過去會更省時省力。巷子裡白天也是黑麻麻的,溼溼地在牆根生著油綠的苔,可能這些地方比較容易生蟲,空氣裡常常飄著刺鼻的殺蟑螂噴霧劑的味道。凡是不喜歡的味道,老廣通常會皺皺眉,一律都稱作“好臭啊。”不像北方有腥,羶,黴,哈啦味,分得清清楚楚。

林梅和滕潤安一路走著,四下裡打量著狹窄擁堵、卻又品類齊全的街市,桃紅柳綠的內衣店裡掛得常常是深圳周邊的工廠生產、加工的貨物,在這裡他們會有穩定的客源;美髮店的玻璃牆面次遞貼著年輕女人的可愛頭相,都燙染了紅色或金色的捲髮,斜眼睨著過往行人,很有一種風塵味;也有電了直髮染成栗色的淑女,偏偏又高挑了眉毛、亮晶晶地睜圓了雙眼,嘟著粉色紅唇,作純情受驚狀。

“唉,世上的男人想做君子實在不易,特別是荷包鼓脹的!“

滕潤安嘆了口氣,臉上現出落漠的神情,不知將來自己會和一個什麼樣的人一起生活,

“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哼,對一個寒心的人,這又算得了什麼,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十次經過家門都不想進去。”

聽了這話,林梅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百毒不侵的女孩,曾經略有耳聞,滕潤安是在奶奶家長大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縷淡淡的憐愛,有多少人自幼失去母愛,即使長大以後的性情仍然像只刺蝟一樣缺乏安全感,內心深處的傷痕或許終身無法治癒,她的發小吳菁菁就是如此。此刻的林梅希望能幫滕潤安做點什麼,

“我倒覺得陳小東滿不錯的,反正他們倆散夥了,這倒是一個機會,他總是要找女朋友的,是吧?”林梅似乎知道滕潤安的心事,真誠地望著她說。

滕潤安低著頭,臉“唰”的一下紅上了額頭,“嗯”了一聲算做回答。

兩人並肩而行,街面上山南海北的風味餐館,民以食為天,小吃店生意紅火得連鬧市裡的大酒店也自嘆不如,因為地價究竟比商業街低得多,是吸引商家和食客的原因。鋪頭常常把生意擺在街道上,挑擔兜售者也隨著人流穿行,大有熙攘之勢。唯有城管來的時候,這裡才會頃刻間清冷許多。

在這樣的街道上,只能走走停停,這裡最精彩的要數餅鋪了,也是臨街擺一個砧臺,用一個玻璃罩鑲在外面,裡面有烙得油滋滋,焦黃酥脆,撒著芝麻的薄餅,一片片切成扇形,齊整整地碼起來。買幾片嘗一下,酥香可口,如果自己做想必很費周張,空氣裡瀰漫著熱騰騰地撩人脾胃的香氣。兩元一片,總是圍滿了人,多是吞嚥著涎水的孩子,拉著母親的衣角催著付賬。

林梅偶然瞥見街邊一張露天的餐桌前一位年輕的母親懷裡攬著一個大約週歲的男孩,因為急著要喝一瓶飲料,而母親沒有及時把瓶口送到嘴裡,猛得一仰肩,差點從母親胳膊裡掙脫出去,憤怒地號哭起來,母親荒忙將男孩重又攏回懷裡,飲料瓶塞入他口中的同時,哭聲戛然而止,男孩一邊委曲地抽著肩膀,一邊淚水、涎水和飲料一起大口吞嚥下去。滕潤安也看到了這情景,正想把剛才的話題引開,於是用手腕捅了捅林梅的胳膊,笑著說:

“人家都說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債主,這一世做他(她)的孩子討債。”

“這是心甘情願,用一生的精力去償還,對吧?”林梅想了想,微微一笑。

“嗯,人就是這樣嘍,哪像我對我老豆,有時真不知道他是善良還是懦弱,要不是因為他,我早就跟那個女人幹一仗了,我們家總是那麼吵吵吵吵吵,煩都要煩死了。“滕潤安嘟著嘴發牢騷。

“嗯。”林梅用共情的眼神看著滕潤安,對家庭的不幸,她沒什麼話說,因為比起滕潤安和吳菁菁,自己算是幸運的。

“我媽去世時,我並沒覺得什麼,那年我好像才五歲,去火葬時候,記得等了好久,我悄悄掀開白布,我以為死就像睡著了,沒什麼了不起的,直到推向火化池時,我也以為她很快會回來,就像去上班或是去趟醫院什麼的……“滕潤安低著頭,垂下雙眼,一臉無辜落寞、無可耐何的樣子,“後來那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到了我家,不快樂的日子跟著進了門。”

滕潤安看了看林梅,面前這個善解人意,溫柔細緻的女孩,可是無論如何,沒有類似生活經歷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林梅似乎揣摸到了她的心思,不由拉過她的手,有些感動地用力握了握,滕潤安彷彿感動了,眼眶裡立時噙滿了淚水,聲音有些哽咽地繼續說,

“這種不快樂就像奶奶醃菜缸裡的鹹菜,日積月累的浸著,從表皮到內裡,直到變成另一種味道,總之,你是不會明白的。”

如果不是今天跟滕潤安單獨出來逛街,林梅一直以為滕潤安是個活潑膽大的樂天派,沒想到……

街上的店鋪門前,每隔幾米就有個一供臺,其實只是一個摺疊桌子,上面插一對點著的檀香,黃色鑲著金邊的‘元寶’碼得整整齊齊,果盤供品碟子擺滿了檯面。嶺南一帶人們供觀音,關公,天后娘娘的比較普遍。總是白髮婆婆(大概是店主的老母),跪在臺前神情嚴肅的誦經或祈福。煙氣氤氳,渺渺消散。

“每到初一十五,我奶奶也供這些,”滕潤安隨意打量著街邊一個雙膝跪地,神情嚴肅,嘴裡唸唸有詞的阿婆說,“我奶奶供的是天后娘娘,她從小就信她,我們這兒以前家家男人都要出海打魚,天后娘娘是管水上的神,誰家有什麼事就去求她,很靈的。”

“你奶奶呢?”林梅同情的眼光望著滕潤安問。

“她現在老了,不能做事了,跟我姑姑住在一起,在關外。”滕潤安又恢復了樂天的性格。

“有一點你很幸運,既使日子像浸在缸裡的鹹菜也並沒有改變你快活的脾氣。”林梅笑嘻嘻地說。

“我經常住奶奶家,我的名字還是我奶奶起的呢,她年輕時可是個大家閨秀,念過私塾、識文斷字,即使是在溫飽不濟的那些年,她也一定要襯衣,夾襖和罩衫,穿戴得齊齊整整才出門。”

“一聽‘潤安`兩個字就知道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起的,溫潤安康的意思。不像我們那裡女孩子都叫‘梅’呀、‘花’呀什麼的,那你應該受奶奶的影響比較大?”

“嗯,可以這麼說吧,在奶奶家可以說是歲月悠長,無憂無慮,只要不回家,我就根本不知道啥叫煩惱。”

“雖說不在自己家裡,可是你從小養成了自然健康的天性。”林梅眼裡含笑地望著滕潤安輕聲說。

“我也說不好,只記得奶奶曾經說,女孩子要想擺脫不快樂的生活,這個時代只有一條方法,就是要出去讀書,工作,有一天能養活自己的時候,你就真正自由了,快樂了,我聽了她的話,一路跌跌撞撞地混著,居然也毫髮無損地走到了今天。”

“那你現在過得快樂嗎?”林梅扭過頭來出神地望著滕潤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問。

“嗯,”滕潤安垂下眼瞼,想了想後淡淡地說,“比從前好多了,尋開心罷了,如果到今天還不會自己尋開心,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她漫無目的地將腳下的一快石子踢了很遠。

深圳從前是一個小小的漁村,這個名字在粵語裡是水窪的意思,改革開放後,村民們的土地都已變成了房子,從行政劃分上是市民,沒有田地耕種,一輩子都在貸款起樓,收租還貸,再起更高的樓……靠收租養一家人成了本地人的主要營生。滕潤安的家住在村子的後面,父親滕松年就是一個這樣地地道道的村民。

滕潤安的家,林梅陪她來過幾回,只是坐坐就走,有時候在門口等她拿些換季的衣物。她想起這幾天身份證一直找不到,要回家看一下,兩人有說有笑到了滕家。

她家住在一幢獨棟小樓的底層,在樓的左手邊是樓梯,前面有一個院子,推門進去,林梅望了望院子,一眼之間把什麼都瞧見了:裡面軒敞乾淨,院門口靠牆根長著幾棵樹,有一棵樹頂端結著一串串青色的碗口大的木瓜,樸樸楞楞的約有一抱,擠在一起,很顯眼。其餘二棵要仔細辨別,枝葉間掛著楊桃和檸檬之類的果子,還是青的,屋子門口有幾隻青瓷花樽,栽著老樁茉莉、米蘭之類的植物,細密油綠的葉子間星星點點地開著白色的小花,散發出一縷縷幽香的氣息。看得出,主人是花了些心思打理這個小院的。牆外一棵壯碩的榕樹樹冠也伸展到院子的上空,半個院子都被樹陰遮蔽,院中間的地上有一條彎曲的石板路,大概由青、黃,黑幾種顏色的石塊鋪成,形成不規則的多邊形圖案,倒是有幾分趣味,院裡的清涼潔淨和外面的炎熱喧嚷形成了兩個世界。

院子的一角卻堆著些雜物,上面罩著一塊舊床單,幾個紙箱、木盒之類的東西散落在旁邊,這和院中其它陣設極不相稱,顯然是臨時堆放在那裡的,其中一隻打碎了的玻璃相框,林梅只隨意瞥了一眼,竟看見一個梳著羊角辮,繫著紫色紗巾的小女孩張大了嘴笑得清澈、活潑,少了一隻門牙叫人看了忍俊不禁……剎那間感覺一個熟悉的影像在腦子裡一晃而過,但想不起是誰。

藤潤安在一扇堅固無比的鋼製防盜門上按了幾下門鈴,開門的是一箇中年微胖的女人,圓臉龐,細細的眼睛,穿著一身淡青色寬格子家居服,

“阿姨好,”林梅笑著打了招呼,不出意外這應該是藤潤安的繼母。

那女人偏了偏微微揚起的頭,眼睛居高臨下地眯成了一條線,打量著來人。

藤潤安頭一低,眼睛朝旁邊不相干的物件上茫然的望了望。繼母袁妙嬋皮笑肉不笑地勉強“嗯”了一聲,一轉身,踩著託鞋,呱搭呱搭地進屋了。

“隨便坐吧,你喝什麼?”藤潤安看了看袁妙嬋的背影,沒精打彩地指著客廳裡深紅色的木沙發,一邊在廚房的冰箱裡拿出兩罐可樂。扔了一罐給林梅,林梅坐在沙發一角,正打量著她家的陳設,差點沒接住。

藤潤安自己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罐,隨手將易拉罐扔進了茶几邊上的垃圾桶。剛才一路的悶熱經過冰鎮飲料降溫,舒服多了,她開啟電視,把搖控器遞給林梅,

“你隨便看看有什麼節目,我找一下身份證。”說完她進了自己的房間。

林梅打量了一下客廳,地上鋪的是紅檀香木地板,客廳估計有80平方,一張深紅色木質長沙發,兩邊各擺一張同款的單人木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煙波浩渺的山水畫,兩旁兩幅毛筆字也遒勁灑脫:左邊是,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右邊是,山水花竹無恆主人得閒便是主人。牆角擺著一盆枝繁葉茂的金錢樹,一串串圓圓的葉子油亮翠綠,真有幾分錢幣的意思。

沙發前面是一張木製鑲玻璃的茶几,茶几上除了兩三樣時令水果外,就是一個約三尺長,二尺寬的紫檀茶盤,上面被大大小小的紫砂茶壺,茶杯,茶葉罐,電磁水壺佔滿了。茶几的上方懸著五叉白熾吊燈,客廳的左右兩邊分別有兩三個房間,左手邊的兩個房門中間擺著一個暗紅色的神龕,外面亮著兩盞紅色的小燈泡,裡面供的是關公,臺上擺著幾個蘋果。客廳的另一端是一個長方形的餐桌,餐桌上方懸著一隻圓形吊燈,旁邊是廚房和衛生間。

林梅正打量著,藤潤安的父親滕松年回來了,林梅先前見過。一張沒經打彩的的臉上長著一雙略顯滄桑眼睛,身材清瘦,駝著背,對誰都陪著笑,陪著小心,一看就是善良厚道的那類人。他穿一件藍底白條T恤,運動式的大短褲,腳上是一雙黑色帆布膠底鞋,一年四季,既使在冬天,只要一出太陽,無需考慮,總是類似的這一身,這裡的村民無論有錢沒錢,都像這樣不大講究穿著。

他剛剛收房租回來,手裡還拎著一隻黑色的尼龍袋。

“伯伯好,”林梅起身打了個招呼。

“坐,飲茶,“滕松年微微一愣,家裡來了個端莊嫻靜的女孩,猜是女兒回來了,立即欣喜地在客廳裡四下打量,沒看見女兒,急切地拉高了嗓音,

“阿安回來啦?”

“老爸”房間裡傳來了滕潤安的聲音。

聽見女兒在房間時,知道她有事,就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手裡的袋子放在身邊的座位上。伸手按了一下電壺開關,沒兩分鐘的時間,水開了,一個白色的瓷盆裡倒扣幾隻茶杯,把壺裡的開水注進去,開啟茶葉罐,用一個竹匙盛了兩匙茶葉,倒在一隻紫砂壺裡,將開水注滿,蓋上壺蓋,端起來搖了搖,倒在一個水盅裡,加入開水,蓋上壺蓋浸泡。再用竹攝攝起兩隻燙過茶杯放在面前,把泡好的茶湯注入杯裡。

在林梅看來,這所有的器具都是精巧的,茶杯只有家裡人喝白酒用的杯子那麼小,那茶湯更是這麼多道程式製成,實在是珍貴,想起林黛玉飲茶,只是用唇抿一下,潤潤喉嚨而已,如果大口牛飲,那是沒有的,這裡人用這麼小巧的杯子,大概也是這個意思了。

“請,我們這裡都喝鐵觀音,普洱,清涼潤燥,這個季節要飲多點茶才好。”他笑著說,顯得寬厚和氣。

林梅對著滕松年點點頭,笑了笑,端起茶杯,嚐了一下,確實回味甘醇。

“松年回來了嗎?”袁妙嬋從房間裡出來活靈活現地操著客家話大聲問,讓人感覺得到她在這個家裡的地位不一般,“收齊沒呀?”

滕松年站起身,將手裡的袋子交給老婆,

“收了三家,以前305那個姓柳的女人還是聯絡不上。”滕松年也用客家話認真地回覆老婆,林梅只能聽個大概意思。

“不用了,”袁妙嬋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拉開尼龍袋的拉鍊,掃了一眼袋子裡,又拉上拉鍊,“她又不打個電話回來,三個月了,沒必要再等了,那間屋已騰出來租給其他人了。”

“呃,我說再等等吧,你偏不肯,人家住了幾年,從來沒欠過租金,也許有什麼事耽誤了,萬一她回來了呢,可怎麼辦呢?”

滕松年苦惱地看了看老婆,又抬頭瞅了一眼樓上,小聲嘀咕著。

“你傻啊,能有什麼事情?那女人平時就不三不四的,經常去香港,澳門找生意,八成是被差人拉走了,我們出租房子,又不是做慈善的。”袁妙嬋很堅持。

“那個女人一屋子的傢俱、櫃子、箱子,還有那麼多東西,我們往哪裡放啊?”滕松年皺著眉,額上現出幾條紋路,愁容滿面,還是下不了決心,也不知該怎麼辦。

“這有什麼難的?虧你一個大男人,打個電話給舊貨商店,他們立刻開車過來,不要半個鍾,能搬的都搬走了。”袁妙嬋兩手交叉抱著雙臂,揚著圓圓的臉,寸步不讓。

“這麼快?!我在六樓同人說了一會話的時間就給搬走了?你這個人啊,唉!”他用手指了指老婆,拿她毫無辦法,只能重重嘆了口氣。

“只剩下那些七七八八的小東西,人家不要,丟在門口,我收拾了一下堆在院子裡先。”

“如果人家遲點回來跟你要,你怎麼說?”

“不用怕,她那點家檔頂不上欠我的房租呢,剩下的小東西她要的話還給她,留著也沒用。”

“老爸,我身份證找不到了。”滕潤安從房間出來,打斷了夫妻倆的談話,袁妙嬋一見滕潤安,臉一沉,拎著錢袋回房間了。

“再去辦一張,我騎摩托車載你去,十分鐘到派出所。”滕松年望著妻子,無奈地搖搖頭,不過,對女兒的事情,一向熱衷。

滕潤安看看父親,看看袁妙嬋的背影,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你們可別幹傷天害理的事啊。”

“那不會。”滕松年憨厚地朝著愛女咧嘴一笑。

“怎麼就傷天害理了?”袁妙嬋將錢袋放在房間的櫃子裡,上了鎖,聽見滕潤安的話,轉身出來衝著她嚷,”我們也要生活啊,你大小姐八百年不回來一趟,回來倒像討賬的!我姓袁的行得正、走得端,不怕人講!”

“我只說別幹傷天害理的事,如果你沒做,激動什麼?”

滕潤安慢條斯理的頂了一句。袁妙嬋一時語塞,氣呼呼地丟了個白眼,嘴裡嘀嘀咕咕,悻悻地走開了。

“頭先就有個人因為兩個月沒交房租,她就說要把人家的行李扔馬路上。”

滕潤安朝袁妙嬋的背影白了一眼,依然是不依不饒的樣子。

“說說而已,沒有真得這麼做啦。”

滕松年息事寧人地說,每當家裡出現這樣的情形,他都捱得十分難受,何況還當著一個外人。

滕潤安看著父親一慣的退讓、隱忍,輕嘆一口氣,搖搖頭。

滕松年忙拉著女兒的手,“好啦,好啦,趕時間,快點。”看得出他巴不得早點擺脫這個事非之地。

“那好吧,我下星期要用,哎呀,林梅,不好意思哈,你稍坐一下,我得去村口照個相就回來。”見茶几上水果不多了,她匆忙去廚房冰箱裡裝了一碟龍眼,放在林梅面前,

“別客氣,吃完了這些水果,我就回來了。”她無可奈何地做了個鬼臉。說著話,兩人戴上頭盔,滕潤安坐在後面,滕松年駕著摩托突突突一溜煙地開走了。

袁妙嬋在廚房裡煲了湯,做菜還要等一會兒,見林梅一個人坐著,也在一旁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等下在家裡吃飯吧?“她臉上堆著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跟家裡的客人說點什麼。

“不用了,我們準備買了菜回去做,宿舍裡還有幾個人呢。”林梅也笑了笑,不假思索地謝絕了,因為任何一個人都能瞭解這是個毫無誠意的邀請。

“阿安倒是很少在家吃飯,沒事不回家,多一分鐘都不在家呆。”袁妙嬋冷笑了一聲,“因為我不是她親媽,唉,自古後媽難當,跟她遠了吧,人家說你待她不好;近了吧,說你假惺惺,下輩子做什麼都成,千萬不要給人做後媽。”

林梅尷尬地朝袁妙嬋笑了笑,不知該說什麼好,眼睛盯著電視,腦袋裡還回響著剛才這夫妻倆似懂非懂的話,憑直覺,應該跟院子裡的那堆東西有關,那張照片上的小女孩怎麼這麼眼熟呢?林梅看似平靜,可在記憶的長河裡努力搜尋。

“你看我們這樣的人家,除了這套樓,什麼都沒有,有時候房子租給人家住,莫名其妙地就找不到人,屋子一直鎖了幾個月,我們得把這屋子騰出來租給其它人,是不是?”袁妙嬋依然餘怒未消,想挽回些面子,“你跟阿安是朋友,你看到了,她一開口就說我們傷天害理,,年紀經輕,不知世道艱辛……”

林梅不置可否地望著袁妙嬋還是點了點頭,這時,她似乎做了忠實的聽眾,不由得對那個失聯的租客和照片上的孩子產生了好奇,

“是啊,既然租下了房子,人不回來也應該按時徼房租的,至少應該打個電話回來。”

“誰說不是?”袁妙嬋一旦找到了擁護者,就不再那麼激動,口氣緩和下來,“那個女人也是你們湖南的,好像以前也賺過不少錢,後來不知怎麼回事落破了才搬到我們這裡了。”

“哦,是這樣。”林梅看似善解人意地應了一聲。

袁妙嬋話鋒一轉,自說自話地聊起家務閒話,

“她親媽走的時候,阿安才五歲,也是怪可憐的,我來時,她也只有七歲,經常跟奶奶住在一起。聽說她媽是一個極老實、和氣的人,也是我們客家人,客家女孩很賢惠的,從河源那邊嫁到這裡的,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在附近,孤零零的一個人,性格又內向。”

袁妙嬋也看了一會兒電視,似乎對電視節目沒什麼興趣,腦子裡想的事情像條小溪一樣自然流淌出來,

“阿安的爸爸年輕時只會吃、喝、玩、樂,不幹活的,每天睡到晌午才起來,吃點東西就出去打牌,不到黑更半夜不回家。阿安的媽媽又要帶孩子,又要做家事,丈夫不知道疼她,婆婆還處處向著兒子……”

她頓了一下,似乎一個很講公道的婦人,但畢境在家裡呆久了,每天除了要做例行的家務,吃飯,睡覺以外,總得說些什麼,一旦開啟了話匣子就非說完不可,哪怕面對一個陌生人。

她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林梅,一個看上去斯文、溫順的小姑娘,於是又接著說,

“好像是有一次她出去做事,跟人家不知為什麼事起了些爭執,回來向家裡的男人訴苦。松年覺得很煩躁,吼了她兩句,依舊出去打牌,深夜回來,發現她竟尋了短見了。唉!我剛來時,他們也這樣對我,我火了,每天不許他睡懶覺,必須按時搞衛生。洗衣、做飯不出半年都會做了。如果不洗澡、換衣服,就別上床睡覺,出去打牌10點多以前必須回家,不然就拴門了。我這人不像旁人,說得出,做得到。”

林梅和氣地扭頭望著袁妙嬋笑了笑,算是回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無意間竟知道了這麼多滕潤安的家務事,惱子裡時不時還回想著那個熟悉的影像和剛才聽到那個姓劉還是姓柳的女人。

“開始,家婆見她兒子做家務事,黑著面嘆氣,認為男人做家事不應該。時間長了就習慣了,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以前那個倒是老實,他們也認為理所當然,甚至覺著她能嫁到這裡是高攀了。

人哪,就是這點賤,遇著個脾氣好,他覺得應該的,甚至覺得好得還不夠,遇著個厲害的,反而都老實了,哼……”

袁妙嬋半是得意、半是不屑地絮叨著, 林梅聽著她說話口氣凌厲,覺得很窘,嗯啊地應付,這家人事情太複雜,遲點滕潤安回來,恐生嫌隙,索性直著眼睛專心看電視節目,偶爾還被電視裡的內容逗笑了。袁妙嫌見林梅心思在電視節目裡,也覺得無趣,忽然想起什麼,急忙起身去廚房了。

這時候林梅腦子裡突然“騰”地一閃,那不是小時候的吳菁菁嗎?她家櫃子上也擺著一楨同樣的相片!

林梅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林梅滿腦子疑慮,她感到又驚又懼,要真是這樣,吳菁菁能接受嗎?她打定主意暫時保守秘密,連滕潤安也不能說。她的眼晴一直盯著電視螢幕,看起來正專注地看著節目。

“等急了吧!”

滕潤安應聲興沖沖地推門而入,歡快地喊道,腦門還上沁著汗珠,父女倆一前一後回來了,“今天還算挺順利,只是排了一會兒隊。”

“你的一會兒快一個鐘了,我們還要去買東西呢。”林梅望著滕潤安微笑著說。

“好好好,這就走。“滕潤安挎了自己的皮包,拉著林梅準備出門。

“你對老爸是招之即來,呼之即去,陪爸爸吃個飯都不肯。”滕松年嘆了口氣,顧不上自己也是一身汗,連忙倒了杯茶遞給女兒,“急什麼?外面那麼熱,出了這身汗,飲點茶再走。”

“今天是約了人有事,下星期陪你吃飯嘍。“滕潤安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朝著滕松年撒嬌似的做了個鬼臉,揮揮手,拉上林梅出了門,滕松年有些悵然若失地跟了出來,在院子裡,作父親的少不得對出門在外的女兒在人生際遇方面的一番叮囑,林梅退在一旁,忍不住又朝那張散落在地上的相片仔細地看了看,相框裡的小女孩笑得依然那麼純真、快樂,彷彿面前還有多少美好事情等待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