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兩代單傳,到了孔維石這一代正趕上國家實行計劃生育的政策,夫婦倆只有一個女兒孔燕妮。那些年裡夫婦倆都在事業單位上班,白天單位所在的街道篩網式嚴查各類生育證明,晚上回到家,住宅轄區街道的計生人員還會時不時夜裡敲門登記檢查,如果查到計劃外懷孕的,會拉去做引產手術,如已經出生的,除要繳納鉅額罰款外,工作都可能保不住。多少人為了生多一個孩子,躲在房間裡,窗簾後面,東躲西藏,城裡人躲到鄉下,鄉下的跑到城市裡,也有悄悄出境生的,這樣就少了在國內上戶口的困擾。

在濱州時,戴芳菲家所在的住宅區裡,就有一個皮實任性,胖呼呼的二、三歲男孩,經常在院子裡玩,大家都笑著喊他“胡一萬”,聽說孩子的父親續絃,而母親是初婚生第一個孩子,也屬於計劃外生育,經過半年多的周折,雖然幸運地生下了他,但終究沒逃過後期的檢查,繳了一萬元罰款才給上了戶口,在那個人均工資只有二,三百元的年代,一萬元是個不小的數目。如果為了傳宗接代,讓家庭陷入巨大的財務危機,甚至連來之不易的工作都丟掉,一般人是不會挺而走險的,孔維石夫婦也不例外。

時過境遷,兩人如今都辭了職,遠離戶籍地,在這個新興的移民城市,人口的流動性為計劃外生娃創造了一定的有利時間和空間。南方的一些省市傳統上有多子多福的觀念,像阿鍾實際有三、四個或五、六個孩子並不少見。

在孔維石那幫生意人的眼裡,只要自己有實力撫養,生幾個孩子是各人的家事,更何況他已創下一份可觀的家業。以前為如何能賺到錢操心勞神,現在為辛苦賺下的家業未來得有人承嗣而憂心,如果只有一個女兒,這份家業將來可能白白落入別人手中,一想到這一層,夫婦倆多少還是如鯁在喉。

多年的商界打拼,孔先生見過些世面,與其在國內東躲西藏地生孩子,終究要上戶口,繳罰款,不如出去,如果孩子生在美國,就有了美國身份,比生在香港好,而且對生意有幫助,何樂而不為?經過一番斡旋,夫婦倆三年裡三飛美國,生下一女兩男,都取得了美國國籍。

戴芳菲去美國生產,通常會由他們在美國的朋友史迪文安排住處,這個人前文提到過,在加州開了一間中介公司,一個美籍的西班牙佬,專門接待大陸游客,為華人在美國旅遊,購物,就醫,乃至生孩子、上學,不動產的買賣、租賃提供中介服務……總而言之,只要給錢,他在當地是個什麼都能辦的“百事通“。史迪文的太太是廣東人,家裡飲食多是粵式清淡的口味。戴芳菲在美國待產期間,時常和她一起用餐。

每天下午,戴芳菲會遵照醫囑,在加州三藩市的大街上散散步,曬曬太陽,走累了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休息,偶爾能遇到會講漢語的主婦一起聊聊天,

“你快生了嗎?”她看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問。

“嗯。”戴芳菲望著面前金髮碧眼的女士,歪著腦袋打量著她,覺得有趣,也想找個人說說話。

“你從哪來?”她看她眼生,不像本地人,用生硬的漢語一字一頓地問。

“中國,廣東。”她臉一紅,笑嘻嘻地看著對方回答。

“啊呀,這麼遠,為什麼要來這裡生,你們那裡也有醫院啊?”她頗為好奇地望著戴芳菲,睜圓了眼睛問道。

“嗯,醫院是有的,可是在我們那裡只能生一個,多了要被捉去做引產手術的。”戴芳菲滿臉通紅,細聲細氣的解釋。

“哦,這是真的嗎?這麼恐怖啊!”她的臉上立即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似乎第一次聽說世上還有這麼可怕的事情。

碰巧的是每次在產房都碰到同一位年長的專科醫生,那白髮蒼蒼、乾瘦敬業的美國老頭兒,看見她先是一愣,皺皺眉頭,又認真端詳、思索了一下,終於在唇齒間艱難地蹦出幾個含糊不清的中國字(只會說簡單的漢語),

“又-是-你?”

四目相對,戴芳菲躺在產床上有點尷尬,也覺得真巧,不大會講英文只能紅著臉衝著他笑。

與此同時的深圳公司裡,小包每天中午會按時把正上中學的孔燕妮接到辦公室裡吃午飯。辦公室裡的午餐一般是用一口大號電飯鍋煲的湯,不管是豬骨或是海鮮配上菜一起煲,盒飯是各自訂了送來的,廣東人喜歡喝湯,入鄉隨俗,每人一碗,不致於天天只有快餐沒營養。

一天,孔燕妮請了同學一起乘小包的車來辦公室吃飯,兩人揹著書包,一前一後進了大門,兩下甩掉運動鞋,無拘無束在地毯上一溜小跑,進去跟秦嶺說幾句笑話,放下書包,脫掉襪子,看看今天有什麼好吃的。

“哎,燕妮,為什麼總是把鹹魚海帶扔我這兒?“

秦嶺裝出一副嚴肅、正經的樣子,批評道。

孔燕妮哈哈一笑,並不理會,和同學坐在一起吃上了。

“這次家長會,我爸出差了,媽媽去美國生小弟弟,都來不了怎麼辦?”孔燕妮一邊嚼著食物,一邊兩眼望著天花板,轉轉眼珠發愁地問。

“不是去年剛生過小弟弟嗎?你媽媽生小弟弟可真勤奮!”同學聽了孔燕妮的問題,覺得好玩,用嘲笑的口吻活潑無忌地評價。

“哈哈,還有一個妹妹呢,才剛五歲”孔燕妮看上去跟同學有著同樣的感受,稚氣的臉上像沐著陽光般清澈光亮,她雖只有十三四歲,卻秉性忠厚朴實,像所有普通人家長大的孩子一樣,勤勉用功,天真活潑,只是最近幾年跟隨父母來到深圳。孔燕妮是幸運的,她大體上有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像一棵小樹一樣已顯現出了勃勃的生機。

孔燕妮是真心喜歡那個胖乎乎的,任性且有些蠻橫的妹妹和剛會走路,憨態可掬的弟弟戴維。

安妮偶爾也會被帶到辦公室裡,一看就是一個精力充沛、壯碩霸道的小公主,身材很像她的父樣,走起路來表情傲慢、嚴肅,小小年紀,神情中透著幾分張揚跋扈,這一層繼承了母親的性格。由於她是孔燕妮十一歲時出生的一個公仔般的寶寶,全家人的心似乎都要被她嬌憨的樣子萌化了,自然受到格外的疼愛和寵溺。她生性驕傲、蠻橫,可在家人的眼裡,任性頑劣也都純屬小孩子的率真、淘氣。

戴偉是家裡第一個男孩,自然被寄予了父母的厚望,他性情比姐姐溫和且不胖不瘦,剛會走路就是安妮的小粉絲,成天緾著安妮一起玩,偏偏安妮看不上這個小不點兒,戴偉縷遭嫌棄時委屈的模樣常常逗得一家子忍俊不禁。

喜訊傳來,孔維石夫婦美國又添一子,甚合心意,取名託尼。回國後,孔老闆在家裡擺滿月酒席,請了一些朋友和公司員工來家裡熱鬧一下。大家眼裡的孔先生心情爽快,儼然是一個無論事業還是生活都順風順水的成功人士。

安妮天生喜歡熱鬧,家中越是高朋滿座,她表現得越興奮,當客人們聚集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看電視時,她想當然地把電視機前的一塊空地,眾人目光聚集的地方,當成了她展示自己的小舞臺,她似乎也很滿意阿姨剛給她換上一條玫瑰灰色的蕾絲紗裙,人們笑嘻嘻地喊她“小公主”、“小可愛”、“小美女”時,她仰著粉嘟嘟的圓臉,天真而快活,顯得理所當然,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忖度著大人們的心思。

如果有時客人們津津有味地聊起別地話題,或是看一會兒電視節目,注意力沒在她身上,她很快會覺得氣氛枯燥、乏味,彷彿受了冷落般地不自在,望了望螢幕上巨大的熱帶魚、海鳥的特寫鏡頭,她絲毫沒有興趣,慢慢挪動雙腳向前幾步,終於在電視機跟前停下來,背靠在電視螢幕,儘可能地遮住正中央的螢幕,用得意、挑釁的眼神直視著客人們,彷彿炫耀她再次成為眾人焦點,這時戴偉也一定跟安妮一起站在電視螢幕前,他看看姐姐,也一樣得意得笑起來,儘管他似乎並不明白笑什麼,客人們看著姐弟倆遮住了半個電視螢幕,覺得孩子很好玩,

“看哪,安妮多可愛啊,她正好站在那條大魚的嘴邊,那條魚正張大了嘴巴想吃她呢。”

一個酒足飯飽的客人,戀戀不捨地離開餐桌,搖搖晃晃地一屁股坐在沙發裡解解乏,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沒想到孔先生家裡的自助餐,竟然擺出了進口雪魚、大龍蝦,人頭馬XO,有錢人真是奢侈!不知怎麼賺來得這麼多錢?客人打量了一下客廳的陳設,無一不是當時代的高階、奢華的電器、家俬,在鬧市商廈大螢幕廣告裡都有它們的身影,故而有些視覺疲勞,忽然看見安妮正活靈活現地站在電視機前面,他咧開油光光的大嘴笑開了,

“安妮,回頭看看,後面有什麼?”客人滿以為安妮會回頭看了嚇一跳,捉弄一下主人家的小公主取樂。

然而安妮看了看他並不回頭,眼神裡流露出幾分不屑,牢牢地佔據著自己的地盤,她有她的想法。

“瞧,她一點也不害怕,這孩子將來一定了不得,像她爸爸,有魄力、膽子大。”那位客人越發來了精神,走上前伸開雙臂將安妮抱過來,笑呵呵地湊在她的圓臉上親了一下。

安妮立刻厭嫌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臉,狠狠瞪了他一眼,彷彿看見小弟弟的便便一樣,用力推開那位客人的胳膊,飛快地跑了,引起一陣鬨堂大笑,

“哈哈哈,人家還嫌你噁心呢!”

她大膽無忌的表現,總是受到人們的誇讚,即使做了錯事,看到的也常常是笑臉。大十歲的姐姐燕妮也對這個生性頑劣,但又招人喜愛的妹妹很軟心。

每天放學回來,孔燕妮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一抱胖乎乎的安妮,可能是小孩子更喜歡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一起玩,安妮在姐姐的臂抱裡也十分興奮,發出一連串咯咯咯的笑聲,兩隻圓滾滾的小手在空中亂抓,一把抓住了孔燕妮腦袋後面的一縷頭髮死死不放。姐姐知道小妹妹毫無惡意,又怕摔了她,只能站在原地垂著腦袋動彈不得。

戴芳菲從房間出來,看見安妮正扯住姐姐的頭髮好奇地望著她,連忙走上前,用力掰開安妮的小手,有幾分生氣的樣子說,

“安妮,快放手!別看人小,力氣還挺大,哎呀呀,瞧瞧,硬是粘下來這麼多頭髮!”

燕妮這一會兒也覺得安妮越發沉了,把她放在沙發上,憨厚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亂的頭髮,摸摸安妮紅撲撲的臉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找來幾個彩色的卡通髮夾夾在安妮的頭髮上,又用一條絲巾和一頂彩色的兒童帽子,把安妮當洋娃娃打扮著玩。安妮也似乎覺得很有趣,這時候任由姐姐擺弄,好奇地望著只有下午才能陪她玩一會兒的姐姐,饒有興致地在她頭上忙忙碌碌,時不時朝她送一個飛吻,看見一旁幹活的阿姨也衝著自己擠眉弄眼地笑,就越發神氣了。

這時候戴芳菲總是怕燕妮貪玩,耽誤中考,讓燕妮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寫作業。安妮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意興未尤地跟過去,可房門關上了。她伸出圓滾滾小手拍門,用腳亂蹬,想看看姐姐進去幹什麼,發現門下方和地面之間有一條縫隙,於是雙手著地趴在地上,蹶起小屁股,吃力地把腦袋貼在地上,從縫隙裡朝裡看,希望能發現些什麼。

這時候,有人把她攔腰抱起來,輕輕放在寬闊的皮沙發上。幾乎是同時,她扭來扭去,趁大人不留神,又急忙溜下了沙發,一聲不響地走過去趴在門縫底下非要看個究竟。

“我不走,都這個年紀了……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怎麼有臉做人?”忽然從廚房隱約傳出田姐聲音。

“哼,你以為我包包裡的錢一直都沒數嗎?留意你很久了,除了你,還會有誰?”這是戴芳菲冷冷地笑著說。

“可是我真的沒有拿啊!”田姐哽咽著回答。

“......”

孔維石從臥室出來,手裡拿著電話不知跟誰談事。戴芳菲連忙走到客廳讓阿芳帶安妮到花園玩一會,以免打擾燕妮學習。

“怎麼樣?”他彷彿聽到了廚房裡的聲音,皺了皺眉頭問。

戴芳菲朝他使了個眼色沒說話,扭頭看了看安妮,她不肯出去,正在阿芳懷裡又蹬又抓。小傢伙力氣很大,一把抓在阿芳的下巴上,立時現出幾道細細的紅印跡。阿芳被抓痛了,連忙放下她。安妮似乎因為家人不讓她跟姐姐玩而生氣了,趁勢躺在地上打滾。

阿芳望著戴小姐,不知道怎麼辦好。戴小姐虎起臉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高高揚起手,懸在空中並沒落下,她本意也只想嚇唬一孩子。安妮見狀,馬上收起了頑劣的性子,有些害怕地朝四周看看,發現孔維石正靠在沙發上,翻著當天的報紙。她馬上有了主意,一溜小跑,撲進爸爸懷裡。孔維石連忙把報紙放在一邊,將安妮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安妮仰起肉嘟嘟的圓臉皺皺眉,擠擠眼睛,睫毛上似乎真的沾上了溼溼的淚珠,她又撇了撇委曲的小嘴,做出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看看媽媽,又看看阿姨。做父親的看到這樣的情形馬上妥協了,

“哎呦呦,安妮不開心啊,爸爸的心都要化掉了,哈哈哈……”孔維石禁不住咧開嘴快活地笑起來,又滿含著愛意在安妮的小腦門上親了一下,“去吧,玩去吧,不許調皮了啊。”

“安妮太任性,不可以再寵她了,我昨天拿一些朱骨力,講好給姐妹倆一人一份的,安妮一下子全部拿走,她吃了那麼多,不想吃了就拿在手裡玩,都不肯給姐姐分一塊,很壞的,燕妮太老實又這麼疼她,總是讓著她。”戴芳菲嬌嗔地抱怨道。

她每次從國外歸來,總是最大限度地託運各類物資回國,從糖果、巧克力到香水、時裝、玩具,甚至手紙、面巾都沒落下。有些東西真的在國內並不多見,每次在親戚朋友中擺出來,總能為她賺足了羨慕的眼光和讚歎聲。

“燕妮是姐姐嘛,等安妮長大懂事了,就不會這樣了。”孔維石不以為然地笑呵呵地說,家裡近十年都沒有這樣可愛的小朋友了,人到中年,對孩子的寵愛反而比年輕時更甚,小孩子頑劣的性情有時會更惹人疼愛,彷彿他們一到長大的臨界線,像孫大聖一樣搖身一變就能成為社會的棟樑之材。

“安妮這樣霸道的性格,兩個弟弟小還看不出什麼,我倒是擔心安妮長大了會欺侮姐姐呢。”戴芳菲似乎真的有些憂慮了。

看著阿芳帶著安妮出了門,戴芳菲才扭頭對孔維石低聲問,

“要不明天讓小包送她到車站,買張車票回去吧?”

“你確定沒弄錯?”孔維石有些疑慮地望著妻子問。

“不會,出了這種事,哪還能留?”

“那行吧,就這麼辦,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人!”

孔燕妮就讀的是深圳知名的一所中學,而那所中學是不招誇地段生的,天悅花園剛好不在它的招生範圍內。當時正上小學五年級孔燕妮很有眼光,指著報紙上的一則招生資訊,天真無邪地望著孔維石說,

“爸爸,我要上這所中學。”

眾所周知,如果在普通人家裡,除非孩子成績優秀,有錢也塞不進這所學校,何況戶籍不在招生範圍內。

而孔先生據說動用了相當的關係,透過市委某秘書寫條子,又贊助了十萬建校費才拿到了這所學校的一張小升初入學試卷。勿庸置疑,孔燕妮以合格的成績,考進了心儀的中學。

一天戴小姐皺著眉,嬌滴滴地沉著臉走進孔維石的辦公室,細聲細氣地跟孔先生抱怨,

“剛才阿芳(家裡的保姆)打電話說,燕妮今天上體育課跑步回來又嘔了,你不是跟她班主任打過招呼,我們家燕妮不能跑步的嗎?

孔先生應聲撥通電話:“是小王嗎?我是孔先生,晚上到我家去一下。”

第二天公司吃中飯時,輪到小包興致勃勃地高聲報料,

“在孔總家的書房裡,那王老師解釋說,他的確已經提前跟體育老師特別交待過這件事,昨天的體育課上,在跑步之前老師還問過有沒有不能跑的同學,可是沒有人站出來,所以就一起跑了。王老師一再向孔總保證,回去會跟體育老師再次溝通,這樣的事,以後肯定不會再發生了。”不過他沒有提,這段情節是早上戴小姐在車裡嘮叨時聽來的。

“以孔先生的能力,只要他出手,無論什麼人、什麼事一定辦得妥妥當當。“戴建軍邊說邊豎起大拇指,旁邊幾個人聽著彷彿很耳熟,相互間一對眼神,忽然明白過來,他只是換了幾個字眼,重複了那個梁先生說過的話。呵呵......長這麼大,他就佩服這個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