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日下,大勢傾頹,誰可力挽狂瀾?!”

器度真人幽幽一嘆,“罷了,我等走一步算一步吧。”

真人失去了先前那股昂揚向上的精神氣,這一刻像是一個真正垂暮的老人。

“仙道貴長生,哪怕昔日曾有壽籍被斬,但是日積月累,還是有隱患留下。”少女輕語,“老一輩的人物不肯挪位置出來,又渴求更多,於是便成了一座座大山,壓在後來者的身上。”

“會有那麼多狗屁倒灶的事情發生,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年輕人’要多多奮鬥……這種話都能說的出口,簡直讓人心寒。”少女說到這,凌冽殺機升騰,“要請這樣的人退位,組織任重道遠。”

“我們要招攬更多的年輕天才加入,從歲月積累下的黑幕中撕裂一線光明!”

她鬥志昂揚,落在任穹身上的目光漸由冷漠審視變成了溫和。

“你覺得,他怎麼樣?符合我們組織的要求嗎?”

少女上下打量著任穹畫符時的表現。

——這是一個天才。

“他的才能很符合要求,甚至如今來說都超越了很多。”器度真人澹澹道,“不過,我不建議這麼做。”

“他還沒有對這個時代清醒而明確的認知,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小滑頭。”

“不……不對!”真人又否定了先前的說法,“應該說他其實很清醒,知道怎樣去追求自己的目標。”

“權利,財富,力量……這些都是他的追求。”

“在未來,他是我們可以爭取的一個群體的縮影,但不是現在。”

“上升的道路沒有斷,他就不會跟我們的組織走到一條路上……這個問題,需要交給我們的敵人去自作孽。”

器度真人臉色莫名,“何況我們做的事情,生死懸於一線,貿然拉人入夥,不是害人嗎?”

“我們是救人的,是抱著犧牲的決心來力挽狂瀾,是殉道者……可我們不能強制要求別人也殉道,這是底線!”

“也是。”少女聞言默然。

片刻之後,她才重新振作精神。

“古聖香灰,我們勢在必得!”她的話音鏗鏘有力,“變色油墨,不會再成為桎梏!”

“至於玄黃幣的載體,那符紙……”

少女看向器度真人。

“這方面你大可放心,論及符道,本真人就沒怕過誰!”器度真人傲氣升騰——他當年也是一代天驕!

“玄黃幣的載體,符紙源頭,靈木選材很重要,但也不重要。”

真人眸光熾盛,“我鑽研多年,在其中發現了些許玄機,多了一份材料!”

“社稷之土!”

“祭祀皇天后土的天壇,溝通天地,人為樞紐……這樣的程式之下,洗禮出的土壤,便是社稷之土!”

“這是象徵三才大運,以此催化靈木靈材,讓玄黃幣的載體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機,故而能最大程度增幅其號令天地人的威能,成為公認的交易貨幣。”

“再有變色油墨,於是真正的成為了號令‘天地人神鬼’的造化神物!”

符紙溝通天地人,變色油墨號令鬼神……最終不正是天地人神鬼皆通?

“好!”少女讚歎,“不愧是當年那位一代無雙符祖的嫡傳,竟是窺破了其中玄機。”

“……”器度真人的臉色暗澹下來,不發一言。

“我錯了,不該說這件事的。”少女知趣,表示歉意。

“你沒錯。你能有什麼錯?”器度真人幽幽一嘆,“當年我被老師以學藝不精的名義逐出了門牆……我從來不曾怨。”

“因為我知道,那是在保護我……”

“數年之後,老師莫名遭劫,橫死於符王殿中。”

“一代神符驗靈寶符,再沒法繼續改進下去,成為絕唱。”

器度真人冷笑起來,“時間……快到了吧?”

“三百年,只是幽刑而已,而非殺刑!”

“時間過的可真快啊!”

他嘆歲月如逝水,一去不復返。

“老師當年就察覺到了問題,知曉自己身陷劫中,走不掉了。”

“於是索性深入調查一些內幕,並且不斷表現出孤僻特性,對學生各處挑刺體罰,看似不近人情。”

“之後驅逐開革,順理成章斬掉我等與他的聯絡……只有獨自一人,面對一些隱藏至暗的黑手。”

“然後,他就死了。”

器度真人臉上沒有悲傷。

或許,悲傷都已經消耗完了,再沒有悲傷的力氣了。

“一位符祖,一位得人心擁護的符祖,死的那麼不明不白……不,死的明明白白。”

器度真人呵呵笑著,“手法無需在意了,知道大概的兇手便足夠了。”

“我會加入你們的組織,何嘗不是想借刀殺人呢?”

真人坦白自己的心思,語氣幽幽難測,“我命不久矣啊!”

他的一隻手在脖頸上一抹,像是去掉了什麼偽裝,有一道道血線在蔓延,從胸膛下方往上交織纏繞,成為一張血絲大網,要將頭顱都包裹進其中。

不過,有一道散發柔和光芒的靈符在脖頸上繪製而成,雲紋萬千,演繹北斗七星、南斗六星之生死玄微,將血網阻住了。

只是似乎因為時光浸染,此符有大半已經被染成了紅色。

“雙鬥生死符,生死轉換,卻也只能拖延。”器度真人眸光深沉,“動手的咒道人物,實力太強大了。”

“老師預先防備,將我等逐出了門牆,斬斷了因果,卻還能造成如此傷害……佩服!佩服啊!”

真人說是佩服,內裡卻有無窮殺機。

咒道,古來最莫測的殺伐手段之一。

其脫胎於殺道,將隱秘性發揮的淋漓盡致,難以阻擋與提防。

什麼刺客相比於此,都弱爆了!

刺客殺敵,還要辛辛苦苦的探查情報,去踩點,去繞開各種防護,才有機會接近目標,斬首而去。

修仙的命長,往往也因此怕死,各種保命的手段層出不窮,活的越久就越難殺。

甚至有的老陰逼,他們在外活躍的都不是真身,而是一個化身而已!

真身呢?

就躲在洞府中,禁制大開,遠端操控!

這足以讓所有的刺客抓狂。

咒道高手卻不同了!

他們詭秘難測,跨越時間、空間殺伐,防不勝防,繞過所有的防護,直擊本尊!

只有千日捉賊,哪有千日防賊?

咒道高手就像一柄刀,即使他們咒殺一次不成,往後還有無數次……哪怕他們不出手,也能給目標造成無數心理壓力。

搞不死你,也能噁心死你。

想想看,當你有房事、便秘等等事情的時候,對面來詛咒你一下……這受得了?

誰都受不了!

就這,還僅僅是普通的咒道修行者……各種高手,更是可怕無比。

相傳在古老的時代,哪怕大羅神仙,也要殞落在此道之下!

釘頭七箭書、六魂幡……等等,在歲月的角落中留下了可怕的影子。

“真人無需擔憂。”少女勸慰,“組織中已有醫道高手在研究了,或許您所中的詛咒不久便會被破解。”

“我無所謂了。”器度真人平靜道,“我只想要某些人付出代價,僅此而已。”

“待我傳下師門傳承……”他輕語,“我將會給這世間一個巨大的‘驚喜’。”

真人如是而語。

少女無言。

“好了。”器度真人說道,“你們搞定變色油墨,我來搞定符紙與印染符印。”

他眸光深邃的嚇人,“屆時,組織大可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這是癸己府的道兵駐防圖,你且收好。”

說罷,他取出一卷寶圖,上面詳細表明瞭各處節點,還有不同時序的輪換。

少女恭敬的收下,“真人,確認沒有問題,未曾打草驚蛇嗎?”

“你放心。”器度真人灑脫,“我雖遠不如我師,但我浸淫符道多年,也算是一代大師了,勝過那些徒有虛名的專家教授不知多少。”

他垂下目光,看了一眼那先前任穹所站立過的地方,以及一些瀰漫在空間中的塵埃,嘴角勾起意味莫名的笑容,“我指天地為符紙,何處不可成符?”

“一縷清風,都可成為我的符籙,逍遙天地間,御六氣而行。”

“論修為,我不如某些人,但論技藝上的境界,他們又怎麼能懂我的寂寞?”

“只要我願意,整個癸己府,便沒有秘密!”

真人抬手虛握,抓住一縷清風。

清風變幻著扭動,編織出夢幻的光影,成了一張符籙。

它匯聚後又散開,化作了千絲萬縷,於是整個空間中便到處都是了!

“可惜。”

真人忽的一嘆,“我縱有千眼千耳,可遍觀一府之地,可奈何?”

“心神之力寥寥,無法承負起全天候的觀察檢測。”

“別說一日,就是一時片刻也不行。”

“除非有亙古傳聞的洛書靈寶輔助,我方才能有質變……”

器度真人說到這,便是自嘲一笑,笑自己白日發夢。

洛書早已埋在歲月中的不知哪個角落,去哪裡找尋?

“真人你可惜了。”少女不知道第幾次嘆息了,“不過,感謝您的贈予。”

她起身,“關鍵情報我將送呈上級,你我單線聯絡,下一次的口號將變,請您記住。”

少女肅穆,與器度真人對好了下一次交涉的暗語。

做為一個隱秘組織,他們十分的謹慎。

或許也正是因為足夠的謹慎,才能在轟鳴大勢的碾壓下,保持著自身的完好。

……

“哧!”

無聲無息間,扭曲的小天地散去了。

幻象與真實重合,被破舊帽簷半遮半掩的窮困客人在一番艱辛的討價還價後,拿下了勉強滿意的符籙,轉身匆匆的離去。

“呼!”

任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的宣洩,似乎是因為一張新符的製成,他又可以賺到人工費了。

又或許,是因為某種壓迫性眸光的移開,並且徹底的遠去。

‘危險解除了。’

少年有種久困黑暗中驟見光明的感動。

嚇人!

太嚇人了!

竟然身在邪惡組織中!

簡直離譜!

這一刻,他心中有萬千思緒閃過。

任穹總算是明白,為什麼有的時候,“知道的太多了”也是一種錯。

當自身的實力和資訊不匹配,知道了巨大的恐慌性訊息,就是在給自己的心靈增添壓力。

就像這一次。

如果他什麼都不知道,又如何會有那麼大的恐慌,以至於出現了失誤,導致離小黑屋只有一步之遙?

‘從來沒發現,我竟然還有演帝的天賦才情。’

任穹心底腹誹,感嘆自己先前的表現,硬是湖弄了過去。

‘辭職!’

‘一定要辭職!’

他下定了決心,不管怎樣這裡是呆不下去了。

這裡就是龍潭虎穴啊!

他要遠離這世間的風險,平平安安的去成長。

至於所謂的善惡是非?

對於恍若輪迴的少年來說,這些並不重要。

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情。

這是修仙的世界,是單體稱尊的文明,而非集眾的制度。

一個人,走到巔峰,能橫掃世間,撥亂反正也不過是等閒。

相反,哪怕再有一腔熱血,可自身實力不濟,妄自出頭……那恐怕會被一擊天降神掌,轟殺的骨灰都不剩下零星半點。

‘我還有個不讓人省心的妹妹要養……我真的死不起啊……’

任穹心底輕嘆。

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

‘即使世界壞了,文明病了……’

‘那也得等到我無敵了,證道成祖,再去拯救世界吧!’

左手握河圖,右手掌洛書,任穹在等時光流逝,暗中發育,成為最大的黑馬。

不過……

還沒等他想出什麼理由,來跟器度真人辭職,並且儘量不引起他的猜疑。

器度真人便先蹬鼻子上臉了。

“你這符……不怎麼行啊!”

真人開始挑刺,生生的點出了一二三四五個小缺點來,讓少年深受震撼,感慨學無止境。

“從今天開始,你跟我學一個符。”

真人摸著鬍鬚,手一抖,一本金冊便掉在任穹的身前。

那是一種全新的符籙。

“清風符?”

任穹上看下看,“這算什麼?”

“好像很簡單的樣子……有學的必要嗎?”

他深深懷疑。

“沒有簡單的符,只有簡單的人。”真人平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