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四海把手扔到穆扎面前的桌子上,穆扎看了一眼便將其抓起來,他左右轉轉這隻手,又捏了捏試試觸感。

“外觀做的還算逼真,手感太差,只要一上手立刻就會被識破。”穆扎把假手放回桌子上。

“我可不是讓你辨別真假的。”雷四海一想起這事就氣的直喘,他掐著腰,不斷地穿著粗氣。

“哮喘範啦?”穆扎打趣道。

雷四海指著假手,怒氣讓他的手不停地上下顫抖,他的五官都擠到一起了,說道:“不就是找方文來了解了解情況嗎?這是擺的哪一齣?大老闆瞧不起我這小警察唄?再說了我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他整這一出是想嚇唬我嗎?就這點小伎倆能騙得了我嗎?”雷四海越說越激動,在屋裡來回踱步。

穆扎再次拿起假手,在雷四海面前晃悠道:“你這次收穫不小啊。”

“你諷刺我!”

穆扎哈哈大笑,假手在他的手裡左右亂顫。

“沒有沒有,我是說真的,哎呦我眼淚都笑出來了。”穆扎用手撣了一下眼淚,“老實說,你有沒有被嚇到?”

雷四海扭過頭去,言不由衷的說:“沒有!”

穆扎看著雷四海的樣子忍不住又嗤笑了一下,接著說道:“我看也是,這點小伎倆哪能騙得過雷大警官。”

穆扎揪著假手的食指,在面前晃悠,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哎,你說方文來為什麼要這麼幹?”

“藐視公權!藐視法律!侮辱執法人員!他就是想向警察機關示威!”

穆扎看著雷四海生氣的樣子還是覺得有點好笑,不過他忍住了,繼續問:“他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據我所知他的生意可是各部門上下都有照顧,而且從始至終他都是個處事圓滑的人。”

“圓是挺圓的。”雷四海嘟囔一句。

穆扎突然嚴肅起來,說道:“尤其是這次死的是莫南,當晚他還在莫南家,他和莫南的關係絕對不一般。”

雷四海十分感興趣的問:“怎麼個不一般?”

“說不好。”

雷四海聽穆扎這麼說一臉無奈的瞥了他一眼。

穆扎繼續說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沒有過節,卻安排了這麼大一齣戲招待你。”

“是啊,我也想不通,他明明早上還那麼不待見我,晚上卻如此勞師動眾,我猜他早上之前都沒聽說過我這個人。”

“案發當晚你不是在現場嗎?”

雷四海坐到穆扎對面給他分析:“一般來說案發現場是很混亂的,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者或是最重要的事件上,不會有人關心辦案民警是誰,長什麼樣子。”

穆扎反問:“即使是方文來這種人?”

“他哪種人?”

穆扎沒有回答,轉而問雷四海:“你說他為什麼對你突然態度大變?”

“我也想不通。”

穆扎看向左邊,不經意的說:“會不會是因為我中午給他發了一條‘我知道那件案子另有隱情’的資訊?”

雷四海瞬間瞪大眼睛,雙眼放光問:“什麼?你幹什麼了?”他眼中不是充滿希望的光,更像是火光。

“你別激動啊,我就是怕他不接待你,發個訊息刺激一下他。”

“原來是你乾的好事!我說他怎麼……”雷四海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嘶”了一聲,說道:“你說他是不是做賊心虛?不對,心虛不會搞得這麼花裡胡哨,應該做的更加乾脆利落,他做這麼多就是想讓我暈頭轉向,摸不清他的底細。這麼說他不是在威脅我或是迷惑我,只是想告訴我,不要試圖打探他的底細。”

穆扎看著雷四海的眼睛問:“你還敢打探嗎?”

“當然!”雷四海堅決的說:“警察還能怕了他個商人不成,抓毒販我都不在話下,更何況他這樣的酒囊飯袋。”

穆扎把假手扔到雷四海身前說:“他可不是普通的商人,更不是酒囊飯袋。”

雷四海不屑的說:“你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說不怕就不怕,什麼案子我沒見過,什麼人我……”

“你知道東濱市近一半的產業都是他的嗎?”穆扎打斷了雷四海的話。

雷四海眨了眨眼說:“我……我知道啊。”

“你知道錢的威力有多大嗎?”

“那又怎麼樣?我只是查案,如果他是無辜的,也不用怕什麼,更不會用錢擺平什麼。”

“即使在莫南的案子上方文來是無辜的,可你敢說他跟莫南就那麼幹淨嗎?保不齊你深入調查就會發現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到那時方文來可比殺人犯還要危險。”

雷四海的內心有些動搖了,他嘴巴微張,身體稍向前傾,問穆扎:“會查出什麼?”

穆扎一本正經的看著雷四海,雷四海覺得穆扎的眼神像漆黑的海底,看不透有什麼潛藏在黑暗之中。雷四海等著穆扎的答案,不禁嚥了口口水,他的心被穆扎提到了嗓子眼。

穆扎表情嚴肅,像是有沉重的心事,他把臉慢慢湊近雷四海,雷四海也不自覺的後退。

穆扎幽幽的說道:“查了才知道。”

雷四海被吊足了胃口,只得到這麼個答案,他討厭穆扎這麼故弄玄虛。

“得了吧,跟沒說一樣。”

“雷警官,現在還有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穆扎看著雷四海說:“只能靠你了。”

“你又想要什麼,”雷四海想起之前在檔案局的騷亂,感覺穆扎又要出什麼餿主意,趕緊說道:“先前的那種事我可不會再允許了,你們擾亂公共秩序,這可是可以定性為尋釁滋事的。”

“放心,這次透過正當途徑,麻煩你跑一趟法院,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了。”

雷四海向工作人員出示警官證,表示自己想調取十五年前一起謀殺案的庭審記錄。

“十五年前?”工作人員難以置信的語氣讓雷四海覺得可能有阻礙。

“怎麼?有困難嗎?”

“什麼案子?”

“劉萬通謀殺張蘭英的案子。”

工作人員沒有急著查記錄,而是不緊不慢的問:“有函嗎?”

“什麼函?”

“你們想到法院調卷宗就得有你們領導簽字的調卷函,否則誰來都給法院成菜市場了。”

“這件案子關係重大,我只是看一眼。”雷四海不想再耽擱時間,希望能透過溝通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工作人員也不是隨便就能承擔這份責任的,只能對他說:“沒有函調不了。”

雷四海眼看還得走正式程式,返回局裡了。

雷四海走後,工作人員問另一個同事:“他剛才說的那個能查到嗎?”

同事在電腦上搜了一下,皺著眉頭說:“有是有,不過好像有點問題。”

回到局裡,雷四海第一時間找到寧志高,和他說了相關事宜,寧志高說自己的級別不夠,讓他去請示張處長。雷四海立刻跑上樓請示張處長,張處長表示這件事不是自己的職責範圍,讓他去找王主任。雷四海又跑到王主任辦公室,王主任說這件事得副局長批。再去敲王局的門,半天沒有人應,一問才知道,王局外出學習,這兩天都不在局裡。雷四海瞬間沒了主意,難道要等兩天?他迅速跑回辦公室,查到了王局的聯絡方式。撥通電話,王局那頭人聲嘈雜,他聽不清王局說話,王局也聽不清他說話。雷四海硬著頭皮說完了整件事,請王局出一個調卷函,王局一開始還沒聽清是什麼事,還在耐心的一遍遍問,一聽說是這點小事,立馬變了臉,讓他自己找辦公室的人解決。

掛掉電話,雷四海感覺身心俱疲,最難過的是,明明已經摺騰了大半天,卻什麼也沒做成。雷四海自己打了一份調卷函,重新找打張處長,對張處長說王局讓他簽字。張處長一聽,就要打電話請示王局。雷四海說:“您還不知道王局的脾氣嗎?他親自指示的事,您再去確認,不就是等著捱罵嗎。”張處長猶豫了,既然是王局的指示,只好簽了檔案。

雷四海終於搞定了調卷函。

再次回到法院,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了,雷四海馬不停蹄的找到之前的工作人員,出示了調卷函,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個編號,讓他直接去檔案室。來到檔案室,雷四海出示了調卷函和卷宗編號,檔案室的工作人員不耐煩的接過編號,找了一會兒回來說:“快下班了明天再來吧。”

雷四海火冒三丈,自己跑了一天這點事都辦不成嗎,命令工作人員立刻找到,這件案子關係重大,不是他能承擔的起的。

工作人員有恃無恐,自顧自的收拾起揹包。雷四海見這招不奏效,一轉常態,畢恭畢敬的掏出二百塊錢遞過去說:“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上頭的意思,我個人對您是沒什麼意見的,這件案子真的很急,耽誤您下班時間不好意思,這是點打車費,您拿著。”

工作人員接過錢,笑呵呵地給他找來了卷宗。

雷四海仔細翻看,上面詳細記載了當年的庭審情況。

控方高律師率先發難:“根據警方記錄,15日晚,警方收到求救信,內容是王麗華聲稱收到劉萬通的囚禁虐待,請求警方前往解救。請呈上物證。”

一封皺皺巴巴的信出現在眾人面前,字有些被水浸花了,但信的內容與高律師所講大致相同,可以明確的讀出王麗華被劉萬通囚禁並且虐待,也明確的寫了自己被囚禁的地址,懇請警察救助。法官陪審員一一傳閱,到了杜律師手裡,杜律師也只是瞥了一眼就讓人拿走了。杜律師與劉萬通對了一下眼,無奈的搖搖頭。

杜律師提出質疑,懷疑信的真實性。

高律師說:“信是由劉萬通的私人司機張峰交到警方手中的,控方請求傳喚證人張峰。”

張峰四十五歲,穿著一件黑色的老舊中山裝,老舊卻很整潔。

高律師提問:“請問張峰,信是否是你親手交到警方手裡的。”

張峰迴答:“是。”

高律師問:“你是交到了誰的手裡。”

張峰迴答:“就是控方席上的莫警官。”

高律師問:“信你是從哪得來的?”

張峰迴答:“是我在劉萬通家裡撿到的。”

高律師問:“具體是什麼地方?”

張峰迴答:“劉萬通家裡有一間鎖上的地下室,除了他沒有人進得去,我在地下室門口的走廊上撿到的信。”

高律師問:“你看過信的內容了嗎?”

張峰迴答:“看過了。”

高律師問:“信中提到的王麗華是什麼人?”

張峰迴答:“是劉萬通僱傭的保姆。”

高律師問:“王麗華每天都到劉萬通家裡工作嗎?”

張峰迴答:“之前是。”

高律師問:“之前是什麼意思?”

張峰迴答:“王麗華每天都來做家務,在我拿到信的半個月之前,王麗華已經有半個月沒有來了。”

高律師問:“具體是多久。”

張峰迴答:“14天。”

高律師問:“你能確定嗎?”

張峰迴答:“確定,劉萬通每個月1日給我們發工資,發工資的前一天王麗華還在做家務,發工資當天卻沒有出現,我以為她是臨時有事請假,卻不想再沒見過她出現。”

高律師問:“王麗華失蹤的這半個月裡你為什麼沒有報警?”

張峰迴答:“僱傭關係解除很正常,僱主辭退或者僱工不想幹了,都有可能。這種事又沒必要和我們這些人說,所以她不再來了誰都沒有用在意。”

高律師問:“你看過信的內容,信上的字型是王麗華的嗎?”

張峰迴答:“我不知道,我沒看過王麗華的字。”

高律師問:“你們受僱於劉萬通,是否簽署過合同?”

張峰迴答:“我沒有簽過,王麗華是否有籤我就不知道了。”

高律師說:“事實上有,王麗華的確和劉萬通簽署過勞動合同,就是我手裡這份,請仔細比對王麗華簽名的字型。”說著高律師拿出一份合同。

“我根本沒和她簽過合同!”劉萬通憤怒的拍桌而起。

孫國華敲響法槌,要求劉萬通控制情緒。

高律師說:“合同上不止有王麗華的簽名,同樣有劉萬通的簽名,請被告確認是否是你的簽名。”

劉萬通拿過合同看了看,慌張的說:“簽名確實是我的,但我根本沒簽過這份合同。”

高律師說:“既然被告已經承認這是你的簽名,又怎麼會說自己沒簽過呢?”

劉萬通激動的說:“合同可以偽造,簽名可以模仿,有我的簽名不能證明我就簽過這份合同。”

高律師說:“你手上的合同是在王麗華的住處找到的,而這一份合同,是在你的臥室裡搜到的。”高律師帶上白手套,從一個密封的透明檔案袋裡取出一份合同繼續說:“這份合同的內容和你手上的一模一樣,並且警方在這份合同上檢測到了你的指紋,如果你從來沒有簽過或者觸碰過這份合同,你又怎麼解釋上面的指紋呢?”

劉萬通用眼神向杜律師求救,杜律師示意他不要再說話。高律師結束了提問,現在輪到杜律師向證人發問。

杜律師表示沒有問題要問。

高律師繼續說道:“警方在接到信後立刻展開行動,當晚控制了被告劉萬通以及相關人等,據劉萬通的私人司機張峰所說,劉萬通的確僱傭一名叫王麗華的保姆,該保姆每日到劉萬通家裡做家務,但在警方行動的半個月前沒有再出現過,警方進一步核實,王麗華確實已經失蹤半個月。在劉萬通家裡有一處上鎖的地下室,警方要求劉萬通開啟地下室,劉萬通以地下室多年閒置鑰匙丟失為由,拒絕開啟地下室,警方強行破門,並未在地下室發現王麗華,卻在地下室發現大量王麗華的頭髮與面板碎屑,經與在王麗華住處發現頭髮相比對,證明地下室發現的的確是王麗華本人的頭髮,由此斷定王麗華曾被劉萬通囚禁於此。”

在高律師陳述的過程中,幾包頭髮被陸續呈上。杜律師並未對此提出任何異議。

法官詢問杜律師有什麼想要辯解的,杜律師沒有任何話可說。在這樣一邊倒的局勢下,如果杜律師不為當事人爭取任何權利的話,等於直接投降了。然而杜律師提出,有一名重要人證沒能及時到場,請求法庭延期審理。

穆扎家裡,雷四海把卷宗帶給穆扎。穆扎看後放下卷宗問雷四海:“後面的呢?”

雷四海悠閒的喝著咖啡說:“沒了。”

“沒了?”

“對,我問過法院的人,就連電腦記錄裡都沒有案件後半的資料,可能從最開始就只有半份記錄。”

穆扎看看手裡的卷宗,往桌子上一摔說:“怎麼可能,這樣的檔案怎麼歸檔?當年缺失的檔案,就不管了?就直接……”說到這穆扎突然明白了什麼,癱軟在座位上,嘆了口氣說:“看來不是工作失誤所致。”

雷四海又拿起一塊蛋糕放到嘴裡,鼓囊著嘴說:“怎麼見得呢?”

穆扎說:“這份庭審記錄本身就不正常,辯方律師沒有一點異議,辯方,他的辯在哪裡?除非這件事鐵證如山,那也應該為當事人爭取最起碼的權力,從輕或者什麼。但是這個杜律師做的是無罪辯護,你看他是想證明無罪的樣子嗎?”

“可能真的有個關鍵證人,只要他到場就能證明劉萬通無罪呢?”

“警方的記錄呢?”

“查不到。”

“啊?”

“警方這邊沒有任何關於劉萬通案子的記錄,電子的紙質的都沒有,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雷四海嚥下了蛋糕。

“這還不夠奇怪嗎?你知道一個案件事實不清的時候意味著什麼嗎?”穆扎捏著眉心說。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冤假錯案的機率很大。”

“不可能吧。”雷四海將信將疑的說:“警察還能辦錯案嗎?”

聽到此話,穆扎瞬間來了精神,他看著眼前這個天真的大男孩,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

“警察不能辦錯案嗎?”穆扎幾乎要笑出來。

“我覺得不會。”

穆扎長嘆一口氣,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該從哪開始說起,半晌沒有說話。

雷四海見穆扎沒動靜,又問:“怎麼了?你是想到什麼了嗎?”

“想到什麼?我想到的多的說不過來!”穆扎突然暴怒,用手指點著桌子,點一下說一個:“玉米地姦殺案、強姦致死案、三尸案、無頭屍案,一樁樁一件件,光是大案要案我就能給你說到半夜,更別提那些小案子了。”

雷四海震驚於穆扎的過激反應,他說的自己一件都沒聽說過,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不可能吧,有這麼多嗎?”

穆扎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警察,洩了氣坐回椅子上,問他:“你打過人嗎?”

“當然了,抓捕過程難免要有拳腳相接,開槍都是難免的,更別說打人了。”

“審訊過程中呢?”

“當然沒有,刑訊逼供是違法的。”

“好,算你還是個遵紀守法的警察,你知道為什麼刑訊逼供是違法的嗎?”

“屈打成招唄。”雷四海不假思索的回答。

穆扎十分平靜,平靜且冰冷的說:“就這四個字上面背了多少人命,多少冤假錯案。”

“你是說劉萬通是屈打成招?”

穆扎緩緩起身,走到一個檔案櫃邊上,開啟最下面的抽屜,裡面滿滿當當都是舊報紙。他從中間抽出一張遞給雷四海,雷四海擦擦手接過報紙,看到上面在最醒目的位置,赫然寫著“殺人惡魔認罪伏法,劉萬通當庭認罪”。

“這是當年的報紙?你竟然留到現在。”雷四海把報紙遞還給穆扎。

穆扎問:“你的毒品案有嫌疑人嗎?”

“當然了,那幾個……”雷四海突然語塞,回想起自己的辦案經歷,明明抓到了人,卻被連夜放走,剛剛的自信現在煙消雲散。

穆扎接著說:“我不明白你對他們的信任是哪來的,明明自己就正在經歷,卻不相信這個世界有冤假錯案,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找對人了還是找錯人了。”

“他們?”

穆扎沒有理會雷四海的問題,回到桌前拿起卷宗說:“總之這份卷宗的意義不大,對我們調查劉萬通的案子沒有什麼幫助,現在不能再靠官方記錄了。”

“靠什麼?”

穆扎把卷宗還給雷四海說:

“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