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給我帶來了好訊息,我不會被學校退學了。

心腹大患解決以後,我才開始擔心醫藥費的問題,入目都是我從沒見過的醫療儀器,我鼓足勇氣問老師醫藥費的事情,心裡有那麼一點微末的希望。

希望不要是我再怎麼都償還不起的天文數字,天文數字是多少呢?老太太的低保是一個月二百塊錢,超過二百就是當時我眼中的天文數字了。

老師讓我不要擔心,對方在學校的作風很不好,學校本來想要讓李軒退學,李軒的父母是老實人,沒想為難你,還主動承擔起了醫藥費。

至於具體的數字,老師沒有說,我也沒繼續追問了。

老師去繳費的時候,正正好好把李軒父親給的五張大鈔都給出去了。

五張大鈔,能治好我被打斷的鼻樑,流血的額頭和身上的青青紫紫。

能堵住我的嘴,也能讓李軒父母休息一個月。

哦對,差點忘記了,還能讓李軒買一雙新的名牌球鞋。

你說,是不是很有用處的五百塊。

我沒繼續待在醫院,我負擔不起繼續缺課和昂貴的住院費。

我的鼻樑本就不太高,換藥的時候我看到我的山根處留下了一個橫著的彎月印記,醫生說這個疤要跟我一輩子。

我明明年紀不大,可是到現在為止,已經有數不清的磨不滅的東西要跟我一輩子了。

回到學校第一件事就是去電話亭給老太太打個電話。

老太太有個老年機,辦低保的時候一道給的,老太太喜滋滋捧著手機回來,告訴正在學習的我她今天領了個免費的手機。

我拿過手機想試試手機的功能,結果螢幕上一直躍動著一行字。

”啟用電話卡方可使用該功能。“

而啟用電話卡所需要的費用是五十塊錢。

老太太不識字,我告訴她這個手機需要啟用一下才能使用,趁著週末我去給她辦理。

老太太沒多想,她覺得我是隔代遺傳了老爺子的聰明勁,讓我去辦理肯定沒問題。

我們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老太太卻還是會給我零花錢,讓我留著買愛吃的。

這些錢我全部都攢著,剛好夠給老太太開個卡。

如今我無比慶幸當時的我給老太太辦理好了一個能打電話的老年機,讓我能在這麼遠的地方,聽一聽老太太的聲音。

我迫切地想要向自已證明,李軒的話是錯的,我還有家人,而且她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每一個號碼按鍵發出的聲音都是不同的,我注意到了這一點並且覺得很悅耳。

電話撥通了,以前我細細教過老太太該怎麼接電話,並且確保她學會了。

電話那頭傳來蒼老的聲音:”喂,你好,請問是哪位?“

聽到老太太的聲音,鼻腔處傳來酸澀的感覺,被罵被打治療換藥的時候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我還以為自已很能忍痛呢,原來那些眼淚只是都積攢起來了,它們蟄伏在淚腺裡,等待著有人豁開平靜成熟的表面,將疼痛與難過開閘決堤。

我的聲音止不住地哽咽了,說話都有些結巴,我只能希望老太太遲鈍一點:”老太太,是我,江福。“

電話那邊還在重複最開始的喂和詢問是誰,我提高了聲音,可是幾個輪迴下來老太太還是停留在最開始的問話。

正在著急,我聽到對面傳來虎子他媽的聲音,是老太太把手機遞出去了。

”姨,是我,江福,我就是打電話給老太太報個平安,學校裡一切都好,讓她別擔心。“

”虎子剛剛臨時想去廁所,他一會就來給您打電話。“

虎子他媽的大嗓門從那頭傳來:“都好就好,這手機聲音小,老太太年紀大了聽不清楚,一會我轉述給她啊,你和虎子在學校好好的就行,讓虎子別打電話了,我在家好著呢。”

又說了幾句,還夾雜著虎子他媽向老太太轉述的話語,直到通話時間結束我才結束通話電話。

老太太的聲音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揹著身擦乾眼淚,又變成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虎子急吼吼擦著手跑來,我教他怎麼用這個電話亭,沒說他媽讓他別打電話那事。

電話接通了,虎子跟他媽報平安,電話那頭的母親嘴裡抱怨著不是說了不要打電話來,可是聲音裡的關切和高興是無法掩藏的。

我和虎子打完電話往教學樓走去,虎子那張嘴閒不住,路上開始和我說這幾天學校裡發生的事情。

我從這些話語中慢慢拼湊出李軒這個人的形象。

大家曾經都以為李軒家很有錢,還算大方,所以很有些狐朋狗友聚在他身邊,那天打我的那群人就是李軒的跟班們。

無論是從李軒的衣著打扮,還是花錢大手大腳,又或者是說出我穿的衣服甚至不如他家狗穿的這句話,無疑,李軒給自已包裝的人設是個不差錢的富二代,並且看不起沒錢的學生。

可是這樣一個人,他的父母其實只是市場上賣魚的,收入不算高,至少遠遠達不到李軒表現出來的樣子。

我覺得很諷刺,把自已包裝成有錢人家的孩子,去欺負霸凌貧窮得坦坦蕩蕩的同學。

李軒到底憎惡的是什麼呢?是我,是被他欺負過的同學,更是我們背後共同站著的貧窮。

可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憎惡呢?不算富裕的父母不是照樣將他供養出來了嗎?他甚至豐衣足食。

經歷過貧窮的人沒有對同類抱之以理解和幫助,反而像畏懼看到自已真身的怪物一樣亮出獠牙,想要打碎所有能看見自已的鏡子。

這是怪物,心理扭曲的怪物。

經此一遭,我明白以後李軒在學校裡的日子不會太好過了,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沒有人類會喜歡這樣的怪物,他應該永遠閉上他的臭嘴。

我摸了摸回校路上偷偷買的刀片,如果李軒再次說出那樣的話,我會親手劃爛他的嘴。

學校的日子按部就班繼續進行,第二天跑完早操我和虎子從操場往教學樓走去。

遠遠地我看見,柵欄處站著一個人,身影佝僂,頭髮雪白。

刻在記憶裡的人只消一眼就能認出來,是老太太,她自已一個人跑到我的學校來了。

我拉著虎子偏離大隊往學校的圍牆邊跑去,還剩十五分鐘,下一節課就要開始了。

離得近了,我才看到老太太眯著眼睛在四處張望,想要尋找我的蹤跡。

直到我跑到她跟前,她才認出我來,一張遍佈皺紋的臉上滿是笑意,可是等看清了我鼻子和額頭上的紗布,剛剛揚起的笑容又收斂下來。

老太太的手從欄杆的空隙裡擠進來,輕輕碰了碰我的傷口,焦急地問我怎麼搞得。

短短一分鐘功夫,我已經想好了措辭:”我那天一不小心在樓梯上摔了一下,都是皮外傷,磕破點皮,不用擔心。“

我背在身後的手戳戳虎子的後背,虎子被我一戳也反應過來了,忙附和我:”對啊,江奶奶,福哥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磕破了,沒什麼大事。“

老太太看著面前一唱一和的兩個人,她的小孫子可能不知道,他說謊的時候雖然不打磕巴,但是手會不自覺去摸自已的耳垂,父母親早逝讓孩子被迫成熟了很多,可是說到底,他只有十二歲而已。

老太太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想讓她擔心,她昨天聽不清我的電話,再加上最近天氣涼了,她想來給我送點衣服,所有才搭上早上最早的一班車來的,她本來以為真的像孩子說的一樣,在學校一切都好,可是這一頭一臉的傷,哪像是好的樣子。

老太太從口袋裡拿出平安符,這是她去求來的,讓我貼身帶著,老太太只剩一個我了,她說什麼都不能讓我被人欺負。

”福啊,和我說誰欺負你了,我一把老骨頭和他們拼了。“

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聲音也提高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發現我撒謊的,我知道老太太很愛我,可是就算山窮水盡,我也不會讓她去和別人拼命的。

只要我還活著,老太太就一定能安安穩穩長命百歲的。

我扯出一個笑容安撫老太太:”沒誰欺負我,學校這麼遠,你跑來跑去辛苦,等我放假回去看你,路上不安全,以後在家等我。你放心,我會好好的,不會讓別人欺負了去的。“

虎子也在一邊應和說一定會幫著我的,讓老太太彆著急。

老太太實在追問不出什麼了,孩子是個有擔當的,什麼都不肯要她操心,要是她今天不來,怕是被欺負這事孩子就會自已一個人爛在肚子裡。

她抓著孩子的手,把衣服遞給孩子,她眼眶有點潮溼了,孩子不肯說,她只能一遍遍囑咐孩子好好照顧自已。

此刻她終於開始怨恨了,怨恨的東西有很多,比如自已為什麼已經這麼老了呢?比如上天為什麼要這麼早帶走孩子的爸媽呢?明明是個這麼好的孩子,明明福什麼都沒做錯。

遠方的上課鈴聲響起來,催促著沒進班級的學生儘快回班。

老太太抹乾淨溼潤的眼角,從口袋裡拿出點錢硬是塞給我,催我趕緊回去上課。

我知道接下來老太太又要一個人回去了,來回將近六個小時的路程,就為了這十五分鐘看看我,給我送點衣服。

我本來不想顧什麼上課了,我想和老太太多待一會,我也實在很想她。

可是老太太不願意,她一而再,再而三催我回去上課,不要耽誤了我。

我拗不過她,邊走邊向她招手,讓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晚上我和她打電話。

老太太一直站在柵欄邊目送我遠去,她其實在我走出去幾米遠處就已經看不清我了,她不知道我去了哪裡,但是她怕我回頭看不見她,所有她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轉身踏上回去的路。

而我看著遠處的老太太,忽然覺得這四四方方的天不再像是要沉下來壓垮我了,至少我還剩一束微光,我的世界還有光明。

就這麼一點光明吊著,我就能繼續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