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就這樣過去了,我今年六歲了,下半年我就要上學了。
到了春天,我媽的精神好了很多,她和老太太更加努力了,總是不知道從哪找出一些活計來,手裡一刻也閒不下來。
學費是讓她們為難卻又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我開始跟著老太太下地幹活了,就算我不想承認,老太太今年也已經七十二歲了。
春夏要播種,秋天要收穫。
人類想要獲得土地的饋贈,就不得不虔誠地匍匐下來,親近土地,感謝土地的慷慨。
老太太種了一輩子地,播種彎著腰,收穫還是彎著腰。
土地在人腳下,人卻還是要彎腰朝聖。
老太太逐漸被土地馴服了——她的腰越來越彎了。
村子裡彎腰駝背並不是罕見的事情,可人們總要說兩句過過嘴癮。
他們說老太太的腰是揹我背彎的。
我小時候不愛睡覺,我媽哄我睡覺很困難,偶然有一次,老太太揹著我晃了幾下,我就在她背上睡熟了。
從那以後,揪著老太太厚厚的耳垂,趴在老太太背上睡著就成了我的常態。
老太太有一對金耳環,雖然小,但那是我爺爺買來送她的,她只有在喜慶日子才會戴。
我爸說要回來的時候,老太太戴上了她的耳環,後來慌亂沒顧上摘下來,她帶著自已的金耳環去迎回了自已的孩子。
老太太平時不戴還有一個原因,我小時候霸道得很,就算她戴著金耳環,我照樣揪著她的耳垂玩,小孩手上勁沒大沒小的,經常扯到她的耳環。
老太太這時候就要抱怨我手欠了,照理說手欠打兩下就好了,可是老太太從沒打過我。
等我長大一點就很好入睡了,老太太很早就沒有揹我了。
我那時候信誓旦旦地反駁。
但不可否認的是,老太太的背一定是因為操勞才彎下來的,而我,也曾是她操勞的原因。
人世間的苦,甚至能夠壓彎一個人的脊樑。
農田裡有些活計是很考驗水平的,這樣的活計我沒辦法幫老太太,一直坐在田埂上對我來說實在是個莫大的考驗。
我還是更樂意偷偷溜去小溪邊上,翻翻水裡的石頭,摸一摸行色匆匆的水流。
老太太總不放心我,她怕我掉進去,心裡默唸著讓我趕緊去上學。
夏天天氣熱,太陽曬的人蔫蔫的,老太太的斗笠完全不管用,她又要變黑了。
秋天到來的時候,我就背上書包去上小學了,書包是別家孩子換新不要的。
我媽一雙手很巧,拆拆補補,給了我一個藍白雙拼的書包,很結實,能裝下很多東西。
我很想一直用它,也很想讓我媽每年給我換個新樣子,糾結的小心思放在自已心裡。
我媽看著我背上書包,讓我轉個圈給她看看,我從善如流地轉了個圈。
我媽笑得很開心,同樣是眉眼彎彎,她攬著我給我講她當年上學時候的事情。
她那時候家離得遠,要住校,爸媽一次性把一週的伙食費都給她。
她揣著錢往學校去,走到一半一摸口袋發現錢沒了,她嚇得六神無主,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家裡走。
到家被她媽罵了一頓,她爸踹了她一腳重新給了錢,於是她帶著父親42碼的腳印重新踏上了去學校的路。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我就是覺得她很難過,像要哭一樣。
我按住她的嘴巴,不讓她說了:”媽,等我長大,我的腳也長到42碼,就在你爸屁股上也踢一個鞋印。“
我媽順從地不說話,可是不代表她的情緒不會從別的地方溢位來。
我媽的眼淚是熱的,從我的手掌上滾過去,我這段時間跟著老太太乾農活,手上長了幾個老繭,我以為划著我媽了。
我飛快拿開手,用還白嫩的手指給我媽擦眼淚:”媽,不痛不痛,不哭了。“
我想起老太太的咒語:”一順順到底,病痛都離開。“
我有樣學樣順著我媽的淚痕把它抹去,我媽摟住我,摸摸我的後腦勺,我媽的手還是那樣粗糙的,但是我還是願意蹭蹭她的手。
成年人不會因為這種小痛掉眼淚。
真正讓人傷心的是父母的偏心,弟弟哪怕偷錢都不會被責怪,母親反而會自責沒有給夠錢。
是丈夫的早逝,那句話像是傳承,老太太念過,曾經深愛的丈夫念過,如今小小的孩子也學會了。
是她也許不能再陪孩子很長時間了,等不到他的腳長到42碼了。
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我媽望著我出門遠去,老太太送我到校門口。
學校並不像我想象的一樣,有很多人知道我叫什麼,和我打招呼。
不過他們接下來的問題一般都是:”你就是那個江獨苗啊?誒,你爸死了你家是不是特困難。“
再小的孩子也能感覺到惡意,因為會痛。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惡意都能夠使人痛苦。
苦難本身也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落不到自已頭上總是不知道痛,談論著總是一邊惋惜一邊慶幸。
人性大抵都是如此。
我沒有回答並且本能地攥緊了拳頭。
”我還聽說你媽是生了你才癱在床上的,你是不是克你媽呢?“
有些東西不是小孩該懂的,從哪裡聽來的不言而喻。
攥緊的拳頭有了著力的方位,我經常幹農活力氣還算大,一拳砸下去,問話的男孩跌坐在地上,瞪著我就要爬起來揍我。
老師趕了過來,拉開兩個纏鬥的小孩。
我和對面的小胖子誰也不肯讓誰,這傢伙嘴巴沒個把門,不教育他我實在不爽。
小胖子姓趙,叫趙虎,這會氣得滿臉通紅,嘴裡還罵罵咧咧不肯停。
老師問我們兩個怎麼回事,這家胡學我,保持沉默,切,誰怕誰,我看誰先說話。
老師是個溫柔的長髮姑娘,周邊的同學你一言我一語,老師大概湊了個完全。
即便不是故意,那樣的刻薄的話語也實在是過分,老師讓趙虎和我道歉。
小胖子還死犟著不肯服軟。
我不需要他向我道歉,我轉向他,盯著他的臉而後掃視他全身一遍,嗤笑了一聲:”真胖,是你們家的基因嗎,你們家都這死豬樣嗎?“
小胖子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掄起拳頭就要打我,滿臉怒氣,死死盯著我。
老師攔住他,才發現兩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一片鬧鬨中,我問趙虎:”難聽嗎,你聽得高興嗎?懂我剛才的感受了嗎。“
任誰都知道螺旋鏢是痛的,可是不切切實實打在自已身上,你永遠不知道它有多痛。
趙虎偃旗息鼓了,我朝他說對不起。
我明知這樣傷人卻還照做,我有我的理由,可我也實打實錯了,我媽沒教過我賴賬。
至於以牙還牙,是老太太教我的,不然她老太太也不能一個人在這村子裡過這麼久。
小胖子現在開始不好意思起來了,他彆扭地和我道歉。
我看他順眼多了,其實這小胖子挺可愛的,臉上肉墩墩的,性格也虎。
我喊他虎子,在仇已經報過去的情況下,我就不記了。
虎子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