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難,不是難過的難,是災難的難,讀第四聲,別記錯了。
認識我的人都叫我災星,是不好聽了點,但是說得挺對的。
沒自怨自艾,陳述事實而已。
其實我以前不叫江難的,我叫江福,老太太給起的。
我出生在南城,南城邊緣的三無小醫院裡面,瞧瞧,哥就是生在羅馬,長成牛馬的典範。
我看過照片,我媽是個瘦小的女人,我爸是個黑漆漆的壯漢,沒文化的人想要討生活就只能賣力氣。
可惜,我媽生我的時候把身子熬壞了,連力氣也沒得賣了。
於是我黑漆漆的父親大被一裹,請了幾天假,把我媽和我運回千里之外的鄉下,兜裡不多的錢往我包被裡一塞,黝黑的漢子回身又走了。
哪怕是從具象意義上來說,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也是十分正確的,我爸沒有時間停留,身後還有三個人等著他掙出一條出路來。
為什麼是三個人呢?因為家裡還有一個老太太,我奶奶。
老太太那時候才六十六歲,做了一輩子農活的人,手上有勁,我媽下半身不太能動了,全靠老太太幫著梳洗侍弄。
我爸每個月都準時打錢來,他不太懂什麼養生之道,人家讓他買什麼他就買什麼,寄回家的東西里滿滿是補品和奶粉。
我媽知道我爸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掰著指頭一數,我爸沒留幾個銅板給自已。
家裡的兩個女人在這種時候會短暫地陷入沉默,老太太腿腳好使,她能借著收拾東西的藉口離開這讓人窒息的氛圍,可是我媽動不了,她只能移開視線看看我,把我抱進懷裡搖一搖。
懷裡的我又重了點,我媽知道自已可能很快就要抱不動我了,於是眷戀地蹭了蹭我的臉頰。
她奶水很少,人瘦的厲害又哪裡來的奶水呢?從前靠老太太熬米湯餵我,我爸買的奶粉衝好了遞到我嘴邊我卻緊抿著嘴巴不肯喝,我媽心急,怎麼有奶粉還不喝呢?
老太太見一大一小面對面較勁,走過來勸和,她說我山豬吃不了細糠,讓我媽別跟我一般見識。
我媽覺得老太太是經過的人,很有一套自已的處事方法,外面的一窩雞和鴨,還有幾畝田,老太太都照顧得好好的,讓人不得不服。
於是我媽就不再逼我了,老太太是個很想得開的人,幾次嘗試以後我還是不肯喝奶粉。於是老太太偷摸把那奶粉摻在補品裡煮著給我媽喝了,自已也從中撈了兩碗。
老太太想長壽呢,照她自已話說,苦一輩子還沒苦夠,上趕著拉扯我呢。
我媽可不知道這事,她總想留著那奶粉,說不定哪天我就願意喝了呢。
老太太給那空袋子裡安了點麵粉,就樹在堂屋裡頭,我媽偶爾能看見它,還指望著再給我喝兩口,不過每次都被老太太糊弄過去了。
老太太也沒新的理由,還是那句話,山豬吃不了細糠。
後來我都能下地走路了,某一陣電視里老是翻來覆去播一條新聞。我媽看著看著,突然衝著外面大聲喊了一句:“媽!您把堂屋那奶粉拿來。”
老太太正在外面洗菜呢,聽著這話叉著手進來,從堂屋順帶上那袋奶粉,嘴裡嘟囔著:“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惦記給他餵奶粉吶?”
我媽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睛飛快地對比了一下老太太手上的奶粉袋子和新聞上的劣質奶粉:“一模一樣。”
老太太這會也反應過來了,很有些後怕,然後把正坐在地上抹泥巴的我拎起來就往懷裡抱,嘴裡罵著“挨千刀的,想這種門道賺錢,不拿孩子命當命。”
老太太站起來把手裡那袋子丟的遠遠的,遲遲沒法從後怕的情緒裡緩過來。
我媽也一樣,而且罕見地有些想要責怪我千里之外正在幹苦力活的木訥父親。
緩過神來以後,老太太就再也不說她的口頭禪了,她開始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說我是個聰明孩子,和她那五大三粗的傻兒子不一樣。
老太太說我爸簡直笨得沒有良心,小時候家裡真是出盡力氣供我爸讀書,我爸就是讀不會。
村子裡就那麼幾口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以前教我爸讀書的老師也成了個老頭,老頭每次看到我們家老太太總要問一句,家裡兒子還那麼笨呢嗎?
氣得老太太不肯和他多搭話。
我媽就不一樣了,我媽家裡本來條件不差,她又聰明,讀出書來指日可待,可那時候二胎還沒放開,她爸爸是廠裡的書記,為了生個男孩不顧影響,男孩是生出來了,鐵飯碗也丟了。
再加上個弟弟,家裡一落千丈,我媽沒讀完書只能出去討生活。
就這麼稀裡糊塗遇到了我爸,別指望他倆有什麼浪漫的故事,我爸那個人你知道的,他那時候在人家食堂裡上班,看我媽瘦瘦小小的,每次狠狠使勁給我媽飯盆裡多塞點菜,羞得我媽滿臉通紅,紅彤彤的,就像他倆結婚時候窗戶上貼的喜字一樣。
我爸一點不明白人家開食堂靠什麼賺錢,從來不手抖,下崗很快就和他打招呼了。
我媽就這麼跟了他,以前家裡弟弟金貴,什麼都先盡著弟弟,到了我爸這裡,什麼都先盡著我媽。
人總是在尋找,尋找方法補齊自已欠缺的部分,尋找不準確,是被困住,所有迫切希望有人拉你出來。
對我媽來說,我爸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媽早就知道自已沒跑了。
我爸把我媽領回家的時候,老太太說我爸傻人有傻福,這會又有了個聰明的我,老太太就更滿意了,她計劃著多活幾十年,一定有能享清福的那天。
我媽雖然癱在床上,可是身體倒也還好,我小時候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能下床,還像和其他小孩玩那樣,逗逗我媽再跑遠,等著她來追我。
可是無論我再怎麼等,我媽都還是安靜地坐在床上,沒有生氣,沒有怪我,溫溫柔柔衝我張開手臂,喊我:“寶寶回來。”
我小時候還算乖,雖然有點沒面子,但是我還是會一步一步慢慢挪回去,蹬掉鞋子爬上床,抱抱我媽,她身上有好聞的肥皂香味。
我媽抱著我就不再說話了,她的手前些年做活很苦,即便攤在床上也不肯歇歇,還要乾點手工活補貼家用,所以她的手粗糙地很,手指變形,關節腫大,可是她用這雙手順著我後腦的頭髮,我還是無法拒絕,我很喜歡我媽,就算她大部分時候是安靜的,我仍然知道她很愛我。
就像在門口餵雞的老太太一樣,我心知肚明,她們都很愛我。
老太太說我記仇,不就是小時候說了我幾句,從會說話開始一直叫她老太太,從來不叫奶奶。
老太太在家總是這樣訓我,出了家門卻很自豪,就衝這小崽子記仇這樣,以後出門在外肯定不會被人欺負。
我現在想想,老太太也沒說錯,我就是個愛記仇小心眼的人。
村子裡日子還算平和,我爸那邊來信了,說這幾天加加班,過兩天能回來一趟。
家裡的玉米快要成熟了,還有漏雨的屋簷,都是需要男人的事情。
我媽和老太太都高興,我也高興,因為老太太準備殺只雞,我有口福咯。
我還沒起名字,我媽一直叫我寶寶,我總覺得她能一直這樣叫下去。
至於老太太,她喊我小崽子。
老太太帶我去鎮上趕集,村口正佈設著廣告牌呢,沒想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也有廣告牌。
老太太帶我看熱鬧,廣告牌上有個字是紅色的,顏色喜慶得很,老太太不認識字,但是她會問啊。
“師傅,勞駕您,那紅色的是什麼字啊?”老太太站在陰涼地下扯著嗓子問。
“這個啊,福氣的福。”站在高處的師傅回答道。
老太太指著那個字:“瞧瞧,這福字原來這麼寫呢,好聽又好看,以前窗花上的福,花裡胡哨的,我老是看不真切,這個清楚。”
老太太一高興,趕集回去放下大包小包,就和我媽說想叫我江福。
我媽也覺得好,不過她還是想等我爸回來當面問問他好不好,她想到我爸的時候,總還有幾分少女心事。
我們三個人一起等,等我爸回來,可是沒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