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何家村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何小花，何家村裡一枝花。
何小花上面有六個哥哥。何小花作為何家的老么卻並沒有受到多少疼愛。一來，那是個吃不飽飯的年代；二來，何小花五歲的時候父母相繼去世，何小花便由爺爺照顧。爺爺是個半吊子的算命先生，有時候親戚們或者哥嫂們也會照顧一下何小花，何小花便東家一頓西家一頓地長大了。
何小花長大以後出落得像一朵水仙花。村裡有好多小夥對何小花暗送秋波，但何小花總是輕輕地“哼”一聲便走開了。慢慢地，那些小夥們就知道了，何小花喜歡的是在村小學教書的、從北京城裡來的知青“鐵豹子”。
何小花總喜歡在小學那裡放牛，小學那裡的草長得又肥又嫩，最適合何小花的牛來吃。
沒幾天，何小花便跟鐵豹子搭上了話。鐵豹子寫得一手好字，整天抱著一本物理學在看。他跟何小花說：“如果時間是一條直線，那麼把那條直線掰成一個圓，便能實現時空跳躍！”
何小花認的字不多，但何小花會拿銅錢算卦，何小花還把“六爻”兩個字寫給鐵豹子看，沒多久，鐵豹子便把何小花家裡的《易經》拿來仔細研讀。鐵豹子還教何小花認字，還跟何小花講物理學。沒多久，何小花便成了何家村認字認得最多的婦女。
一來二去，三來四往，村裡人便都知道何小花跟鐵豹子處物件的事。
何小花的爺爺極力反對何小花跟鐵豹子在一起。爺爺說鐵豹子跟何小花有緣無分，不會長久，何小花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說道：“人定勝天！我跟鐵豹子是真心在一起，只要我們是真心的，哪怕沒有緣分也能硬生生長出緣分來！”
爺爺後悔了，說不該一直拖著不給何小花找婆家，便四處打探村裡那些未婚小夥的生辰八字，非要給何小花找出一個如意郎君來。
這世上的人，除了鐵豹子，還有誰能當何小花的如意郎君？
何小花決定替自已做主！她跟鐵豹子商量好了要去偷偷領結婚證。
天剛矇矇亮，路邊的小草還掛著露水，何小花便牽著鐵豹子的手往鎮上走。
剛走到一半，他們就遇到了從鎮上返回來的男知青皮蛋。
“你倆這小手牽小手的是要幹嘛去？”皮蛋停下腳踏車，打趣地看著兩人說。
“我們去……”何小花剛一張嘴，話就被鐵豹子打斷了。
“去趕集！我們去看看這兩天還有沒有新鮮核桃！你怎麼這麼早就從鎮上回來了呢？”鐵豹子說著鬆開何小花的手提了提褲子。
“我可是去幹了件大事！”皮蛋得意洋洋地說，“偷偷告訴你啊，你可要保密！咱們村第一批迴城的名單下來了！這次一共有五個！王平、張剛、劉飛強、李樹仁，這幾個就是第一批迴城的人！”
“不是五個嗎？怎麼才四個？”鐵豹子難掩激動地問。
“第五個，當然就是我啊！”皮蛋拍著胸脯說。
“哦，恭喜你！”鐵豹子嘴角抽動著說。
“同喜同喜！我先走了！還要回去收拾東西呢！”皮蛋踩上腳踏車，兩米來寬的土路上響起皮蛋得意洋洋的口哨聲。
“怎麼了？”鐵豹子發現何小花看他的眼神不對。
“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跟人家說我們是去領結婚證？你不想跟我結婚了是不是？你想回你的北京去是不是？”何小花的目光像兩把刀子，逼得鐵豹子後退了兩步。
“你瞎說什麼呢？你也不想想，他這就回村裡去了，要是讓你爺爺知道咱倆偷偷來領結婚證，那你爺爺坐個拖拉機過來，說不定還比我們先到呢！有你爺爺在，咱們還怎麼領結婚證？”鐵豹子皺著眉解釋道。
“你摸著良心講，你是不是想回北京了？”何小花的眼淚快出來了。
“摸著良心講，想！”鐵豹子摸著心口說，“我爸媽還在北京呢！我怎麼可能不想！但是，我更捨不得你！何況你現在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你放心，我跑不掉的！”
“我猜你也不敢！”何小花噘著嘴說，淚珠還是滾落下來。
鐵豹子捧起何小花的臉擦去淚珠，從包裡拿出一杯快翻爛了的《牡丹亭》遞給何小花：“拿著，你開啟看看！”
何小花開啟書翻到扉頁，只見上面遒勁有力的字跡寫道：“至吾愛何小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兵”何小花笑一下，紅了臉。
“本來呢，我是打算領了結婚證再把這本書送給你的，你這一生氣，一下把我的節奏都打亂了！小花花！”鐵豹子點了點何小花的鼻尖說。
“哼！誰叫你惹我生氣的！這書被我沒收了！以後是我的了！”何小花噘著嘴說。
鐵豹子抱了抱何小花，兩人就又手牽著手朝鎮上走去。
那時鐵豹子想跟何小花結婚的心是真的，但老天爺的心不真。他們趕到結婚登記處才得知，辦證的同志去開會了，要三天後才能辦結婚證。
那是何小花離婚姻最近的一次，差一點她就得到了……
還沒等到三天，才到第二天，何小花三哥家的二兒子突然夭折，悲痛至極的爺爺也病倒了，何小花便天天待在家裡照顧爺爺，鐵豹子來找何小花的次數也漸漸少了。等到爺爺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何小花卻聽到了流言：鐵豹子要回城了！
何小花不信，她揣上那本《牡丹亭》就朝鐵豹子的住處跑去。
鐵豹子竟然正在收拾行李！
“你在做什麼？你要走嗎？”何小花瞪著眼睛問道。
“小花，對不起！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父母一直不太同意我們在一起……現在我可以回城了，他們便更加不同意我們之間的事了……”鐵豹子停下手裡的動作，說起話來像氣虛了似的。
“他們不同意有什麼關係？我們自已過我們自已的日子就行了！他們還能把你吃了嗎？”何小花走到鐵豹子面前說。
“小花，你不能這樣說！他們可是我的親生父母！”鐵豹子眉頭微蹙，說完又繼續收拾東西。
“親生父母又怎麼樣？我的親生父母都死多少年了！我就不能活了嗎？”何小花氣得眼淚直打轉。
“何小花！”鐵豹子一下吼了出來，“你有點分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我們要是結婚了他們就是你的公婆！是你一輩子都要伺候的長輩！你知不知道！”
“哼！”何小花冷笑一下，“我嫁給你是為了伺候他們嗎？那我們結婚了你會伺候我爺爺嗎？”
“你爺爺有那麼多孫子，哪兒輪得到我來伺候！你看看你！你爺爺都把你慣成什麼樣子了！”鐵豹子也氣得眼眶發紅。
何小花的淚珠兒一顆顆滾落下來：“豹子，你不是說過，等我爺爺的病好了我們就去領結婚證的嗎？為什麼你這麼快就變心了？還是她們都說得沒錯，你們男人只要得到了一個女人，便再也不會珍惜她了，是不是？”何小花抽泣起來。
“小花，我沒說我要拋棄你！你在何家村等我，我先回去安頓好，我會好好做我爸媽的工作！我一定會讓我爸媽接受你的！等我把他們說通了，我就立刻來接你好嗎？”鐵豹子扶著何小花的肩膀說。
“我不要我不要！我一天也不要離開你！”何小花撲到鐵豹子的懷裡哭著說。
“小花，聽話！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始亂終棄的人？”鐵豹子摸著何小花的頭說。
何小花只顧著哭，不說話。
“我不是！我不是那種人！小花，其實我真的很想帶你去北京看看！我想帶你去天安門廣場，想帶你看紫禁城，還想帶你爬長城，吃冰糖葫蘆串、吃烤鴨！我要跟你在北京有一個家，一個屬於我們兩個的家！你不想嗎，小花？”鐵豹子捧著何小花的臉問道。
何小花哭著點了點頭。
就這樣，鐵豹子走了。臨走前，何小花把懷裡的《牡丹亭》還給鐵豹子，說：“我要你把這本書帶上，我要你每天晚上枕著它入睡！我要你永遠記得，你有多愛我！”
鐵豹子眼含熱淚：“小花，我絕不會辜負你！如果我辜負了你，我一定會受到命運的懲罰！”
鐵豹子走後，何小花便時常寫信寄往北京。但北京太遠了。在何小花的心裡，北京恐怕比天上的月亮還遠。
後來何小花一共收到過鐵豹子寄來的三封信。第一封講他有多思念何小花，第二封講他在準備高考，第三封說他考上了大學，就要去實現他科學家的夢想了，末尾，他輕輕地說了一句：小花，上大學要上四年，太久了，你不用等我了！對不起！我愛你！
何小花給鐵豹子寄的那些信，鐵豹子好像收到了，又好像沒有收到——尤其是最後一封信，在那封信裡，何小花告訴鐵豹子她懷孕了，已經快五個月了！她開始以為是自已長胖了，根本沒放心上，後來一個親戚多問了幾句才幫何小花判斷出來是懷孕！何小花起初嚇壞了，後來她明白肚子裡那種像有魚兒在遊的感覺竟然就是胎動，她的驚恐便逐漸消散，一種原始的母性本能從她身體裡慢慢長出來。她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
在那時農村，一個黃花閨女未婚生子，是一件多麼恥辱的事情！但何小花不怕，她趕緊給鐵豹子寫信報喜，她欣喜地告訴鐵豹子他們就要有孩子了！那封信寄出去又是幾個月，何小花都快要生了才收到鐵豹子的回信。他隻字未提何小花懷孕之事，反而一直在說他自已，說他考上大學多麼高興，說他父母多麼高興，說他的人生即將多麼燦爛，彷彿何小花只是他腳下的一粒沙子，太不起眼，太微不足道。
何小花幾把就撕碎了信。
哥嫂們從頭到尾都逼她把肚子裡的孩子打掉，她不聽，拼死拼活也要生下孩子。爺爺反而淡定了，對何小花說孩子就算生下來也長不大，過不了三歲就會夭折。
“你們都見不得我好！你們都不想要這個孩子！我要！你們誰都管不著！”何小花咬牙說道。就算鐵豹子一輩子不再回來，她也要生下這個孩子，不管將來的路有多難，她也絕不會拋棄自已的孩子。
何小花扛住了全村人的白眼、唾棄、諷刺和挖苦，靠著強大的信念平安把孩子生了下來。那天的接生婆是大嫂冒著大雨去請的，孩子生下來穿的第一套衣服是三哥替她要的別人家小孩穿不了的衣服，第一次餵奶是六嫂手把手教的。儘管在孩子出生之前家人對她多有嫌棄和嘲諷，但孩子真的生下來了，大家又都喜歡得很。
那是個男孩，何小花給他取名叫作“何平”。
小小的何平討得了全家人的歡心。大家漸漸接受了小何平的存在。村裡人的閒言碎語也漸漸少了，只是有時候何小花還是會帶著孩子坐在村頭的大路邊，說是曬太陽，一曬就是一下午。
好景不長。
何小花從來都覺得爺爺算的命就沒準過，全是編的騙人的瞎話，可偏偏這次，在何小花身上，爺爺的預言準了！
小小的何平甚至都沒能熬到兩週歲，才一歲半大的他被一場發燒帶走了。
那天下著極大的雪，天地極其安靜。何小花抱著何平坐在二哥的單車後座上，二哥騎得飛快，雪花像刀子一樣割著他們的臉。趕到醫院的時候，二哥早已大汗淋漓，而小小的何平，早已停止了呼吸。
人的生命原來像雪花一樣輕。
孩子走後，何小花大病一場，幾乎送命。後來漸漸好了，她便發誓終身不嫁，決心跟著爺爺學習算命，爺爺去世後她又去找了其他師傅學習，幾年後終於能靠算命混得一碗飯吃。
後來，村子搬遷，要建一個大工廠。何小花便去了曼城。又過幾年，何小花漸漸有了名氣，掙的錢也越來越多，她便買下了清水灣的一套房子，一個人算是安定了下來。
再後來，何小花成了獨眼婆，在曼城更加聲名大噪，來找她算命的人更多了。她的錢掙得輕而易舉，她的快樂卻再也沒有。
至於那個叫鐵豹子的男知青，也像雪花一樣消失在何小花的生命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