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遍佈世間的道域在這一刻開始了消散。

並無什麼變化。

世間大多數人都未曾察覺發生了什麼。

或許只是會突然停頓,隨後揉一揉腰,感嘆一下這段時間怎麼如此勞累,如同不知疲憊般,短短一段時間便把以往積攢的事情做完了。

生活依然在繼續,只是被塵封的情感,正常回到了人們的身上。

葉無憂的視線看的很遠,能望見這一切。

隨後,他收回目光,淡然轉身,望向忽而浮現在身前的女子。

殘刀依舊被其握在手中,其上多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殷紅。

身後是已然歸於沉寂的屍體,和那逐漸散去的繚繞黑霧。

他望著身前的旁白,沒有言語,但目光卻是清晰的傳達出話語。

結束了麼?

旁白不語,只是伸手輕輕一揮。

四周風景驀然變幻。

海域消散,黑霧不見,連天空也不再。

世界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純白,無論上下左右,東南西北。

葉無憂站在其內,只覺人影無比藐小。

沒有結束麼?他舉刀,在這片只剩純白的世界中,指向這片天地中唯二的人影。

葉無憂緩緩開口,平靜的話音帶著笑意。

“我是不是還要跟你打一場呢?”

女子側目,望向葉無憂。

目光打量片刻,最後它搖了搖頭。

聽不出多少情緒的話音靜靜傳來。

“若是以往,你連與我交手的資格都沒有。”

“但眼下,我的力量給了白玉蟾。”

舉起的刀鋒並未放下。

旁白接著開口,話音有些自嘲與戲謔。

“我被他算計了,此刻我沒有半分力量可言。”

“葉無憂,你知道麼,若是將力量收回,那傢伙其實可以勝的,哪怕付出的代價會有些慘重,但最後倒下的,只會是你。”

“而他如果勝了,在他定格的那一刻,我自會取回一切,只是可惜他敗了……”

話音微微一頓,旁白目光望著葉無憂,笑道。

“那螻蟻直到最後提防的,其實並不是你,而是我。”

葉無憂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思索,腦海中回想起三年前白玉蟾曾對他說過的話語。

旁白的力量是詭異,是那一切的詭異根源。

力量被分給白玉蟾。

才有了那覆蓋世間的道域,才有了那能分化給世間眾人的【無壽者相】,才有了那般能夠掌控無盡詭域的力量。

白玉蟾可以勝葉無憂麼?

未必。

沒有發生的事情怎能定論。

但葉無憂知曉,若是白玉蟾當真不惜一切搏命,自己會比現在更為艱難,而非此刻仍留有餘力。

二者之間必然會存活一人,死去一人。

但另一方,定然重創。

可重傷的一人,如何抵禦旁白?

誰來處理旁白?

誰又能阻擋旁白?白玉蟾最後一刻的選擇,是將那份力量盡數散去。

無論是葉無憂還是白玉蟾,只要有一人還在,便能遏制此後可能因旁白而存在的隱患。

不過這一切也只是葉無憂的猜想,白玉蟾究竟如何著想。

只有天知曉。

望著那柄近在咫尺的殘刀,旁白淡然一笑。

“那麼眼下,我沒有任何力量,也無法與你為敵。”

“那麼你要將我封禁麼?”

葉無憂點了點頭,道。

“封禁麼?眼下確實是應該將你封禁。”

旁白似乎早知如此,並不意外的開口。

“也對,不過封禁又能持續多久呢?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呵,葉無憂,你這份寄託於詭異的意識終究有一日會消散的,哪怕時間遙遠,但我也終有一日會再度出現在世間。”

葉無憂知曉,旁白所說並非謊言。

它也不屑去說謊。

它此刻當真沒有任何力量,只是詭異的形態,但卻是最為孱弱的大道。

但它不會消亡。

終有一日,旁白會再度出現,一點一點,取回所有力量,甚至,比此前更強。

葉無憂此前不知道自己如今的狀態是如何,是人還是詭異。

如果是詭異的話,那自己是否也成為了不死不滅的存在?

但現在從旁白的話語中,葉無憂得知了答案。

與真正的詭異,有所不同。

他依舊不死不滅,但人的意識會消亡,只是這個時間跨度,想來會很久。

葉無憂眼中有著思索,而女子卻是笑著開口,用最為輕鬆的話音說出最為淡漠的言語。

“那時候的我若是看這世間不隨我意,那麼我會清剿一切,死寂之後迎來生機,讓這天地再度進化。”

吼。

這不就是此前白玉蟾所說的情況麼?白玉蟾想要徹底解決旁白,為此尋找辦法。

而自己眼下,又當如何呢?葉無憂沒有心思與旁白爭辯,只是淡淡道了句。

“你疑似有些太極端了。”

“極端麼?不,這只是正確罷了。”

女子搖頭否定,隨之伸手。

掌心向上,隨後五指緊握。

“生命從最初一路走來,不斷變衍,最終,有了如今的‘人’,有了白玉蟾這般人傑,也有了你,葉無憂。”

“這一切都是在我推動之下,你們的出現,反倒是證明了我的正確。”

“你們越出色,走的更遠,愈能證明我所做的一切越正確,葉無憂,你的【無人相】讓我看到了很精彩的東西,白玉蟾的想法則讓我看見了另一種輝煌的可能,這一切我都看在眼中,所以經由我推動,未來的‘人’只會更好,未來的天地,也會變得更好。”

女子的話音滿是淡漠,淡漠之中卻又無比凜然,那是超越了生命層次的質問。

“既然如此,葉無憂,你憑什麼阻止我?憑什麼阻止生命的進化?”

葉無憂沉默一瞬,隨即直視身前旁白的眼眸,淡然開口。

“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

旁白輕輕一笑,一副早知如此的摸樣淡淡道。

“你說這一切,也只是因為你是人罷了,太過淺薄,不得超脫,而我所經歷的文明,並不只有人而已。”

葉無憂並未反駁,只是輕描淡寫道。

“那你呢,你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人麼?”

旁白沉寂一瞬,隨後搖了搖頭。

“一方面,是因為我並不太認同此前古老時,人們對我的稱呼——天道,那實在太過愚昧。”

“古早之時,我潛移默化的傳授了很多東西給他們,那都是無數個文明的結晶,他們受益匪淺。”

“於是有人敬我,有人畏我,有人朝我乞求渴望得到垂憐,也有人想要推翻我。”

“但我並不會因為這些人的舉動而做出什麼反應,人不需要敬我這虛無縹緲的存在,也無需畏我,我不會因為人做了惡行便降下怒火,不會因你一生善行便有所賜福,因為這一切與我有何關聯?我只是靜靜看著世間變遷罷了,如同一個觀測者。”

“人是當下文明的締造者,凡是困境,便當依靠自己,而非仰望那些虛無縹緲的存在,我也不是什麼天道,只是這被人冠名的稱呼,令我反感。”

話音微微一頓,旁白話音帶笑道。

“另一方面,人的出現確實給了我很多驚喜,直到目前,你們的存在確實是我最為認可的,我並非文明的締造者,只是觀測者,充其量算是推動者。”

“所以我當然想要去了解這一切,想要了解你們生而為人是何種感受。”

“但很可惜。”

旁白話音有些惋惜,搖頭輕嘆。

“我終究無法理解你們這一切,你們的思緒雖然豐富,千奇百怪,能締造出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但卻難以超脫世俗,我,不能理解。”

“就像此刻,葉無憂,你不能理解我一般,你我之間終究隔著無法泯滅的溝壑。”

這是無法爭辯的話題。

認知不同,連爭辯的點都無法找到。

但葉無憂可不管這些有的沒的。

旁白說的話雲裡霧裡,他聽不太懂。

或者說壓根沒聽懂。

“什麼理解不理解的,我理解不了你,但你話說的這麼牛逼,全知全能,搞得你很厲害的樣子,你怎麼不能理解我呢?”

葉無憂大手一指,斜著眼瞥向旁白,皺眉道。

“來,其他的東西我也說不上來,但就我身上有什麼是你不能理解的?啊,狗東西。”

葉無憂肯定理解自己。

這狗東西好說歹說,也是看遍自己一切的傢伙。

那麼以自己作為參照物,總能說上幾句吧?這話說出,讓身前的旁白陷入了片刻思索。

漫長歲月之中,確實只有葉無憂是個例外。

旁白親眼見證了葉無憂所經歷的一切。

於是它很快就淡淡開口,問道。

“雙修有意義麼?”

啊?葉無憂幾乎是以一種極為驚愕的目光望著旁白,愣神半響道。

“你問我?”

“不問你問誰?”

“你先前天天在我腦子裡狗叫,除了雙修就是銀帕,你問我這個?”

“正因為我不理解,所以才讓你不斷去做,我才能嘗試理解,有問題麼?”

旁白話音坦然,反倒是葉無憂沉默一瞬。

好像也很有道理的樣子。

雙修有沒有意義這種問題,葉無憂該如何回應?

“有意義吧,不雙修如何繁衍生息。”葉無憂斟酌道。

旁白不可置否道。

“如果單純為了繁衍雙修也無妨,這一點我倒是能理解,雖然有更高效的手段。”

“但很顯然,很多雙修的出發點並非為了繁衍。”

葉無憂輕嘖一聲,皺眉道。

“雙修難道只為了繁衍麼?”

“於生命進化的理念來說,是這樣的。”

旁白一一舉例。

“且不說雙修一事於雙方都費神費力,單單就說繁衍本身也存在問題,嬰童寄身母體,汲取營養,給母體帶來虛弱,並且為了生存,會主動分泌出讓母體憐愛的氣息,這種繁衍的方式其實是生命的缺陷,本不該如此,應當……”

“停停停。”

葉無憂直接打斷了旁白的述說。

當真沒法解釋啊。

它都這樣了,自己還能說啥呢。

順從唄。

旁白也停止了它的述說,而是轉言道。

“你覺得不妥麼,所以說,我無法理解雙修。”

葉無憂好氣又好笑。

“說這麼多,那你雙修過沒?”

旁白沉默一瞬,搖了搖頭,但話音卻是很淡然道。

“但我不需要雙修,因為我看過很多,包括你腦海裡的那些東西,我翻來覆去研究了很多時間。”

你研究個得兒……

葉無憂此刻只覺頭皮發麻,自己腦海裡究竟有啥,自己都快不記得了,結果被旁白翻出來左看右看。

這無異於最為私密的瀏覽記錄被公開處刑。

旁白沒在意葉無憂異樣的神情,只是接著開口道。

“因為我看的是你的視角,所以其中女子偏多,但無論如何,我無法理解這一切,在我看來,那些所謂的玉體其實和白花花的豬肉沒什麼區別,用人們的話來說,無非酒池肉林,到了最後,不過都是紅粉骷髏。”

葉無憂此刻牙關都在顫抖。

說不上來是被氣的,還是如何。

什麼叫做我的視角?葉無憂此刻目光凝望身前女子,咬牙道。

“和豬肉沒區別是什麼意思……區別可大了。”

“哪有區別?”

葉無憂深吸一口氣,氣笑道。

“你既然口口聲聲全知全能,那能不能現在變塊豬肉出來?”

雖然失去了絕大部分力量,但這點東西,旁白卻還是能做到。

它聽著葉無憂的話語,點了點頭,然後玉手一翻,就變出了一塊白花花的豬肉。

葉無憂伸手一指那塊豬肉,示意道。

“來,你摸摸。”

旁白伸手,摸了摸那塊豬肉。

“然後呢?”旁白問道。

葉無憂點頭,目光望向身前女子胸前,示意道。

“你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旁白目光淡漠,這具身體是它讓白玉蟾此前以複製而出的【生】,依據它的想法塑造而成。

自然是真的。

從血肉到經脈,從臟器到神經,均是與人一模一樣的身軀。

葉無憂也沒有多問,“算了,反正是你自己捏的,那你自己摸一摸。”

旁白沒有猶豫,用那塊摸了豬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葉無憂開口,“有區別麼?”

這一次,旁白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隨後還是搖頭。

“沒有區別。”

這能沒區別的?

葉無憂愣了愣,然後示意旁白再摸。

“用點力。”他示意道。

女子伸手,捏了捏豬肉,然後又捏了捏自己。

“有區別麼?”葉無憂問道。

旁白以面具覆面,無人知曉其下神情,但女子猶豫半響,還是搖頭。

“沒區別。”

哈?葉無憂只覺莫名其妙,眼下也不再與旁白廢話。

他直接上手。

先是摸了摸豬肉。

手感並不是很好。

隨後他將掌心在對方衣袖上擦乾淨,然後直接伸進衣襟,探入其內。

觸感……

完全不同。

“有區別麼?”葉無憂轉頭問道。

他主要是問旁白,不是問自己。

這一次,旁白的沉默很久很久。

最終,女子淡淡回應。

“有區別。”

“區別在哪?”葉無憂追問。

“感覺不同。”

“什麼感覺?”葉無憂再度追問。

是怎樣的感覺?眼眸微微閃爍,哪怕被稱為全知全能的旁白也在這一刻忽而有些語塞。

自己摸豬肉,自己摸胸,二者並無什麼不同,只是多了幾分觸感而已。

但旁白知道,本質是相同的。

可葉無憂伸手觸及自己身體,卻為何有些許不同?旁白默默低頭,眼眸望著此刻仍伸在她衣襟內的手掌。

是觸感麼?

旁白有些不確定,也無法形容這種感覺,思索片刻,靜靜抬眸道。

“你用力。”

“嗯?”

“我需要確認。”旁白不緊不慢開口。

它需要更多的感觸,來確認這一切,理解二者究竟有何區別。

葉無憂抬頭望天,眼眸之中目光稍稍有些呆滯與遲疑。

他其實能明白旁白的意思。

但雖然一切都很正常,可總覺得有些奇怪。

這般發展,隱隱超越了他的理解。

這是世間一切本子都無法描繪出的原創劇情。

於是葉無憂手心微微發力,那抹無法被完全包裹的柔軟,便隨之變幻了形狀。

面具之下的眉頭微微一皺,女子身軀隱隱顫抖一瞬,旁白心中浮現一抹異樣。

可那抹感覺稍縱即逝。

如同黑夜之中閃過的一道微光,無法照亮整個黑暗的天穹。

旁白感覺自己隱隱抓住了什麼,但卻又沒有抓住。

“再用力。”

於是葉無憂再度發力,指尖陷入柔軟之中,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痕。

旁白神色平靜,但雙腿卻是不知為何忽而一軟,完全不受它控制的脫力。

心間那抹盪漾而起的異樣情緒終於被它牢牢抓住。

女子身形踉蹌退卻一步,低垂著頭顱,捂著心口緘默不語。

葉無憂就站在它身前,靜靜看著對方,道。

“所以你確認了麼?是怎樣的感覺,又有什麼區別?”

……

很奇妙的感覺。

無法形容。

全知全能的旁白在這一刻亦是感受到了言語的匱乏。

但旁白素來嘴硬,思索片刻後,此刻抬頭,仍是否定質疑道。

“不過是得到的觸感不同,自摸和被其他人摸當然是不一樣的感覺,這,算不得區別。”

“所以?”

“就算方才不是你葉無憂,是別人,也是一樣。”

葉無憂愣神半響,最後氣笑連連,怒道。

“好好好,你等著,我找別人來。”

這事采薇肯定做不了。

那自己是找白露,還是找洛清寒,還是洛玥呢?

如果是白露的話……小狐狸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奇怪?如果是清寒的話……葉無憂想了想,已經大致能想象到清寒那沉默不語但是眼眸凝望自己的厭惡摸樣了。

如果是洛玥的話,雖然她接受能力強,但這事交給她是不是太違和了?

話說還有夏安夢呢,小阿姨還是很好的,估計只會心神恍惚的上下其手。

葉無憂轉身就走。

可剛邁出一步,卻是被身後人一手拽住。

“怎麼?”

旁白沉默半響,最終搖了搖頭。

“我並不想其餘人觸碰。”

話音微微一頓,旁白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樣說不妥,隨即補充道。

“其餘人沒有資格。”

葉無憂凝望身前半響,忽而笑了,伸手指了指自己。

“那我?”

“你有資格。”

葉無憂瞥了身前女子一眼,隨後將其拽住自己肩膀的手輕輕打掉。

“那你去等下一個有資格的吧。”

旁白一愣,呆站在原地。

葉無憂眉梢一挑,下一刻,道域展開,就要覆蓋這片天地,踏出其中。

在之後,就是將旁白封禁……然後慢慢想辦法唄。

可話音從身後傳來,帶著詢問,更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急促。

“葉無憂,你……與我雙修吧。”

“滾蛋,狗東西你也配?”葉無憂當然拒絕。

“你不和我雙修,我就無法理解這一切。”

“關我屁事。”

可旁白卻是絲毫不退讓,話音變得凌厲起來。

“你不與我雙修,我就毀滅世界。”

???

腳步微微一頓,葉無憂只感覺腦海內有天雷轟鳴,不斷炸裂,將他炸的外焦裡嫩。

話音接著傳來,急促且激烈。

“你不與我雙修,我就無法理解這一切。”

“你將我封禁也好,抹殺也罷,但我終有一日會出現在這世間。”

“哪怕時間悠久,你也終將有一日會逝去。”

“我無法理解,那我就必定會毀滅這一切。”

旁白的話音‘情真意切’,絕非謊言。

它能做到。

它當真能做到這一切。

葉無憂沉默良久,轉身回眸,看著那身形不知何時微微向前的女子,笑了笑。

“關我屁事。”

旁白目光微微一怔。

什麼意思?此前白玉蟾不顧生死,到生命的最後還要算計自己,不就是為了不讓這片天地重新迎來毀滅與新生麼?葉無憂不也是麼……

在旁白的目光中,身前的男子此刻輕笑著開口,目光卻是根本不曾望向它。

“你要怎樣都無所謂,這片天地變成怎樣也無所謂,反正只要我還在,你就翻不了浪,狗東西。”

“在這漫長歲月中,我會一點一點嘗試解決你,如果解決不了你,那是我的問題,但我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至於我不在了,這片天地會怎麼樣……”

“我都不在了還管那麼多幹嘛?我有病啊?”

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葉無憂不是白玉蟾,白玉蟾也不是葉無憂,葉無憂也成為不了白玉蟾。

二者是人,但各不相同。

這是本質麼?這是自己所認為的本質麼?

那自己能理解葉無憂麼?

旁白靜靜聽著,眼中似有明悟,但仍是不知如何言說。

它不知該如何勸說葉無憂,但它想讓葉無憂留下。

於是它此刻只能伸手。

然後取下了面具。

那清澈的眼眸微微泛起波瀾,宛如秋水粼粼,宛如小結巴楚楚可憐盯著他。

女子的面容與洛清寒並不相同,但卻均是清冷又無暇。

可清冷的面容之上,眼角卻是散發著一股宛如小狐狸般嫵媚天成的媚意。

女子身形顯得消瘦,全然瞧不出衣襟之下的豐糜,可她靜靜站在那兒,氣質卻是沉穩無比宛如一家主母。

葉無憂本來望向別處,不曾多看旁白一眼的目光,此刻卻是不可避免的看了過去。

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他凝望女子,半響後,張了張嘴。

“你是真能縫啊……”

旁白輕輕一笑,笑意嫣然,眼中卻並未有多少情緒。

“與我雙修麼?”女子問道。

話音之中,是無比的自信與篤定。

旁白知道葉無憂的一切,知道葉無憂喜歡的一切。

葉無憂定然無法拒絕,此刻已經十拿九穩。

回應它的是簡單的三個字。

“你不配。”

“為什麼!”

葉無憂的眼眸始終打量著旁白,似乎是欣賞,又仿若要將它的容顏與身形看透。

他淡然開口。

“我喜歡陸采薇,我喜歡白露,我喜歡清寒,我喜歡洛玥……我喜歡她們,是因為她們各有千秋,但更因為。”

葉無憂最後看了旁白一眼,隨後緩緩移開了目光。

“我與她們之間的經歷。”

旁白緘默無言。

它明明集合了葉無憂所喜歡的一切。

葉無憂喜歡的一切她都有。

但經歷……

旁白咬牙道。

“經歷麼?那你與我的經歷呢?”

“你的意思是那滿腦子狗叫和黃色廢料?”葉無憂嗤笑道。

“錯了。”

“什麼錯了。”

“那是你腦子裡的廢料,我只是看了無數……一遍而已。”旁白低語道。

葉無憂眼角微微抽搐,最終沉默轉身。

靠。

這天聊不了一點。

他要走。

旁白想留。

它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挽留了。

於是旁白這一次,決定不再挽留。

女子只是沉默的,靜靜站在原地,看著葉無憂轉身,看著葉無憂踏步,看著葉無憂施展道域準備離去。

這一刻的旁白,仿若又回到了曾經的模樣。

葉無憂耳畔有低語從身後傳來。

“葉無憂,你這個低賤的傢伙。”

“你就是最為卑賤的螻蟻,和這幫愚蠢的世人一般,噁心至極。”

“廢物,畜生,禽獸,禽獸不如,禽獸不如不如不如。”

“我本可以帶你領略高天之上的風采,可你卻只顧俯首在那沉底的淤泥中,可憐,可悲,可笑至極。”

“你這卑賤的蛀蟲也妄想沾染我的身軀,簡直痴心妄想,你這種低賤的生物怎麼能被我理解,簡直痴人說夢。”

“天下之大,我唾手可得,我給了你這個機會與我分享,但你卻連無壽者相都不曾踏入,當真是,愚不可及!”

“若放在以往,我還是全知全能,你根本不值得我多看一眼,不過是被我頃刻煉化的傢伙,眼下不過是我自行放棄了那份權能,才給了你們這種卑賤的螻蟻蛀蟲有了可乘之機,否則就算是你一萬個葉無憂也只能在我腳下卑躬屈膝俯首稱臣,連抬頭看我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你我的差距如螢火與皓月。”

“葉無憂,你若不入修行,眼界貧瘠,見我如井底之蛙抬頭見月。等你哪天終於想通踏入無壽者之境,就會見我如一粒蜉蝣見青天。”

世間最為惡毒的辱罵與咒言,此刻盡數從女子口中噴出。

旁白喘著氣,胸膛不斷翻湧,但卻覺無比暢快。

葉無憂呢?

葉無憂聽得渾身都硬了。

也就是他定力強悍,已經被旁白往日的狗叫麻木了。

否則說什麼都要跟這狗東西當場爆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怒氣也已經近乎到了臨界。

旁白深吸一口氣,神色舒緩無比,似乎早已經接受了自己即將被封禁的命運。

此刻,她朝著身前大笑著譏諷。

“葉無憂,我看過你的一切,我知你長短,也知你究竟有幾斤幾兩,要我說啊……”

話音一字一頓。

“葉無憂,你,不,行!”

不斷壓抑的怒火此刻當真如同熔岩衝出地表,不亞於一場火山噴發。

前面忘了,後面忘了,反正葉無憂此刻眼中有獅子。

葉無憂身形閃爍,下一刻直接出現在還在哈哈大笑的女子面前,直接反手一拳。

強手裂顱!

旁白臉龐一瞬間扭曲,被這股巨力直接幹翻在地。

女子咬牙,來不及擦去嘴角鮮血便要起身,但雙手卻被葉無憂死死踩住,任憑如何發力都無濟於事。

“葉無憂,你……”

旁白躺在地上,剛想怒罵,但隨即目光微微錯愕,連帶著臉龐的神色都呆滯停頓。

天地是一片白茫茫。

而這無邊光芒之中,有某物的道影逐漸浮現。

帶著質問的話音傳來。

“你知我一切?”

陰影自上而下,覆蓋了旁白的面容。

“你知我長短?”

陰影不斷延長,遮蔽了旁白的目光。

“你說我不行?”

旁白倒在地上,眼眸被遮蔽的黯淡無光,沉默一瞬,只覺此刻話語有些艱澀,低聲道。

“唏,可以和解嗎?”

……

旁白躺在地上,睜大雙眼,目光有些無神的望著頂部的空白。

她逐漸理解了一切。

女子微微喘息,但隨後又固執的向一旁翻身,雙臂撐起,望著身前的葉無憂。

“我理解了。”

“你理解了?”

“嗯,我理解了你們‘人’。”

話音微微一頓,旁白又搖頭道。

“或許只是理解你。”

葉無憂雙手環著後腦,目光古怪的瞥了眼前的女子一眼。

他想說你理解個瘠薄。

但葉無憂最終沒說話。

別管咋樣,她感覺自己理解了就行。

可旁白卻不依不饒,此刻強行貼近葉無憂身前,抵著他的胸膛,身形繃直,居高臨下般的望著他。

女子目光凝望,話鋒忽而一轉道。

“我理解了你,那麼,現在,要換你理解我。”

葉無憂神色泛起疑惑。

你個狗東西我怎麼理解你?纖細玉臂抵著葉無憂的雙肩,十指指尖微微發力,刺進血肉之中。

旁白雙目之中神光燁燁,直視葉無憂,話音肅穆道。

“隨我踏入無壽者相吧。”

“為什麼?”

“只有彼此完全的理解,才能改變一切,消除這最後的隔閡。”

旁白認真說著,身形卻是逐漸鬆懈下來,輕輕貼上葉無憂,臻首靠在那跳動的胸膛。

“當你真正踏足無壽者相,你才能理解我的想法,才能真正得知我的一切。”

“那時的你,究竟是會認同我的想法,還是否定我的想法,我都可以不在意,我不會阻止。”

“你若認為世間不需要改變,那便不改變,你若認為這世間腐朽,應該換一副新面貌,那便隨你心意去做。”“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不會再阻攔,相反,我會幫你。”

女子的低語仿若有著某種魔力,帶著些許誘惑浮現在葉無憂耳畔,迴盪在葉無憂心間。

葉無憂目光平靜。

無壽者相啊……

兜兜轉轉,歸根結底,還是再引導自己踏入那一重境界麼?

“告訴我,你的選擇。”

葉無憂笑了笑,沒有回應。

他只是伸手,掌心輕輕蓋在女子髮絲之上,微微發力,輕推向下。

旁白眼中有著疑惑,此刻抬首望向葉無憂,問道。

“什麼意思?”

“噓,別說話……繼續。”

——————————

“所以那傢伙究竟是不是全知全能?它為什麼與我說自己放棄了這份權能?”

天機樓內,葉無憂坐在那熟悉的小閣樓內,向著桌後的鏡面問出了這句話語。

鏡面許久都不曾有回應,直到葉無憂等著有些不耐煩時,話音才傳蕩而來,給出了回應。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

葉無憂一愣,但隨即微微皺眉。

身前的鏡面依舊空空蕩蕩,沒有半分人影。

那話音?閣樓的門被推開,走進一位衣著樸素的中年男子,此刻見著葉無憂目光望來,遞去一個善意的微笑,隨後自然而然的在葉無憂對面坐了下來。

“葉無憂對麼,或許這是第一次正式見面,嗯,正如你所見,這天機樓是我所建。”

“前些日子我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自覺與瘋子無疑,因為我認知中的過去不斷在顛覆,記憶不斷重組,如今總算穩定下來,讓你多等了些時間,抱歉了。”

男子打了個響指,閣樓外便再度走進一道人影。

是位女子。

也是葉無憂曾認識的傢伙。

蘇清塵此刻走進閣樓,目光平靜的看了葉無憂一眼。

女子並未多言,只是為二者上了兩杯茶水。

蘇清塵扭著腰肢離去了。

天機樓主自顧自的舉杯淺酌,抬眸卻見葉無憂坐在那兒,看著身前的茶水神色有些莫名。

“怎麼了,清塵泡的茶是極好的,你若不喜歡,我讓清塵重新換一種?”

葉無憂沉默一瞬,搖了搖頭,神色有些怪異,但也並未遮掩心中想法,靜靜道。

“她此前是男子對吧?”

天機樓主笑了笑,點了點頭道。

“現在是女子。”

“那你們現在?”八卦之心熊熊燃燒,葉無憂忍不住試探道。

天機樓主不語,只顧低頭飲茶,可神色卻是回味無窮。

“好茶。”

葉無憂沒有多問,只是低頭沉思半響,才想起自己方才要問的話題。

“旁……你先前所說的某種意義上它確實全知全能,是什麼意思?”

天機樓主想了想,終於放下茶盞,輕言道。

“你覺得它全能麼?嗯,當然有個範圍,僅僅在我們所處的天地。”

葉無憂低頭思索。

全能只是個概念。

無盡的力量讓其能做到一切事,但並非眨眼之間能做到一切。

生與死,旁白也可以轉換,藉助【生】創造一切,藉助【死亡】剝奪一切,那是它的力量。

只是那並非葉無憂心中所認定的【生】,但若是放眼這片天地,那就是【生】,真正的能夠逆轉生死。

旁白若是取回全部的力量,在這個範圍內,確實可以做到一切,比如讓這片天地毀滅與新生,推動生命層次的進化。

思索之後,葉無憂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天機樓主不可置否道。

“確實如此,此為全能。”

“但它並非全知吧?”葉無憂疑問道。

如果是旁白真能全知,那怎麼會淪落到如此處境呢?天機樓主平靜開口。

“以前是,只不過,它後來將這份【全知】贈予了我,所以造就了你眼前的我。”

天機樓主帶笑道。

“雖然我無法發揮它的全部力量,但也能通曉一切過去,知曉世間一切已然發生之事,索性麼,我就自稱通曉一切了。”

這是天機樓主力量的由來麼?

葉無憂眯起雙眼,審視著身前的男子,話音帶著些許質問。

“它為何會將【全知】交由你。”

“唔,不知道啊,可能是無趣吧?”

“無趣?”

天機樓主語氣輕淡,神色理所當然。

“對啊,很無趣,知曉一切本身就是很無趣的事情,這世間發生的一切事情你想知曉便知曉,骯髒的,善良的,美好的,腐朽的……”

“任何事物都沒有秘密可言,可沒有了秘密,自然,也就少了驚喜,多無趣啊。”

“通曉一切聽起來挺好,但其實,很折磨的。”

葉無憂勉強能理解一點。

就如同開盲盒,你真的在意那些許賠錢的禮品麼?只是享受開啟的過程,這個探索的過程,享受著未知。

但如果你什麼都知道。

那還開個屁盲盒。

所以,旁白是因為無趣,才主動捨棄了【全知】?而且此事發生在很早之前。

若非如此,此前的白玉蟾便當真沒一點勝算,旁白也不會四分五裂,自己也不會遇見旁白。

天機樓主泛泛而談,講述著過去的隻言片語,葉無憂靜靜聽著,目中有著思索。

話音從身前傳來。

“哦,當然還有一點,這世間目前有三個存在的事情,是我無法知曉的。”

“三個?”

天機樓主伸手盤算了一下,隨後確定道。

“嗯,三個。”

旁白自身是一個。

那第二個和第三個呢?葉無憂詢問,得到的答案倒是簡單。

天機樓主目光望向身前葉無憂,淡然道。

“其中一個是你,葉無憂,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無法知曉你的事情了,若非你將這些事情告訴我,我是一點資訊都窺探不到。”

“至於另一個麼……是個遊歷在世間的小和尚,我見過一次,有些意思。”

是他?

有些出乎葉無憂意料,但卻又在情理之中。

“還有什麼問題麼?”天機樓主問道。

葉無憂想了想,搖了搖頭。

沒有了。

後者欣然點頭,隨即伸出手,指尖輕叩桌面,笑著對葉無憂道。

“那麼,我們是不是該算一下你所支付的代價呢。”

葉無憂起身,目光平靜望著身前的天機樓主,沒有言語。

但後者此刻卻是擦了擦汗,輕咳幾聲解釋道。

“這是規矩,沒辦法消除的,我也沒法通融,因為這是代價,詭異的代價。”

葉無憂點頭表示理解。

“你想要什麼代價。”

若是眼前這傢伙提出刻意刁難人的代價,那麼葉無憂會毫不留情的揍他一頓。

但若是讓自己幫忙再找一個類似蘇清塵的傢伙,嘖……

好在這位天機樓主似乎也知分寸,並未提及多麼刁難的事務,只是取出了一紙文書。

“代價很簡單,其實就是要你的授權。”

“什麼授權?”

“偌,咱們天機樓的文娛板塊你看過沒?那裡面的故事很多都是真人改編的。”

“所以?”

“咱就是說,我想把你的故事稍稍潤色一下放上去,你看行不?”

葉無憂一愣,神色有些古怪。

他看了看眼前的天機樓主,又看了看一旁桌面上的天機驛報。

目光微移,望向文娛板塊。

《我與我的二十六個女房東》

《誰說嬸嬸壞啊,嬸嬸可太善了》

《不為人知的角落,我的妹妹不可能這麼變態》

葉無憂忽而沉默了。

天機樓主拍著胸脯補充道。

“我親自寫,我的能力你知道的。”

我知道個得兒……

葉無憂還是沉默,最終搖了搖頭道。

“還是算了吧,不太喜歡這般……”

但急切的話音再度傳來。

“你放心,你若介意,你還在的時候一定不會放出來,額不是說你不再,只有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放出來,不會對你產生任何影響。”

葉無憂皺了皺眉,最終深吸一口氣,認真道。

“我倒是不在意這些,只是我告訴你,就這種故事沒人看的。”

“那咋能,包火的。”

“拉倒吧,包撲街的。”

話說到這份上,葉無憂沒有在與這位樓主糾結,在那文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就可以了?”他問道。

天機樓主興高采烈的接過,說著“可以了可以了”,然後在其上另一處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葉無憂瞥了一眼,微微皺眉。

竟然叫決絕,什麼奇奇怪怪的名字。

葉無憂沒有在意,轉身邁出一步,隨後衝著身後的天機樓主招了招手。

“謝了,天機樓主。”

但隨即,他卻是被身後人喊住。

名為決絕的中年男子此刻笑著起身,卻是衝著葉無憂搖了搖頭。

“對了,有件事得跟你分清楚,天機樓是我所建,但我其實不是樓主,掌握那【全知】的,其實也並非是我,我只是一個……有些關聯的分擔者罷了。”

葉無憂神色有些疑惑,目中更是驚訝。

“那樓主是誰?”

決絕拍了拍手,從閣樓後再度走出一道身影。

那並非是人的身影。

四肢著地,似羊非羊,似駝非駝。

決絕伸手,一指此奇珍異獸,笑著指正道。

“它才是樓主。”

葉無憂呆滯半響,才脫口而出一句。

“草泥馬。”

片刻後,葉無憂走出天機樓,與早早等候在外的女子一同,並肩離去。

……

烈風呼嘯,葉無憂並未動用神道術縮地成寸,而是與陸采薇一道,二者就這般踩在劍鋒劍尾上,速度不緊不慢,御劍而行。

目光望著腳下這柄陌生長劍,葉無憂沉寂一瞬,隨後對著身前女子開口。

“我會為你尋一柄最好的劍。”

此前那柄兩度失而復得的古舊長劍,抵住了歲月的侵蝕,但最終還是破碎在了那與白玉蟾的一戰之中。

劍身化為碎片,隨後又化為齏粉,消散的一乾二淨。

葉無憂撿不回來。

話語說出口,葉無憂心中其實隱隱有些擔憂。

他確實可以重新塑造一柄完全一模一樣的長劍。

但他豈能不知那柄劍對陸采薇意味著什麼。

意義截然不同。

可陸采薇的回應很快傳來,沒有一絲猶豫。

“不不不用啊……”

話音依舊磕磕巴巴。

葉無憂神色緘默,並未言語。

陸采薇自然敏銳察覺到了葉無憂的情緒,也知他心間在想什麼,輕聲道。

“真真真不用,我我我其實,沒有那麼在意。”

葉無憂不解。

“為什麼?”

“嗯?”

“那柄劍對你很重要不是麼?”

他認真問,所以陸采薇也認真回應。

女子踩在劍尖,輕輕轉過身,清澈的眸子望著葉無憂,歪著頭想了想,最後手臂輕抬,握住葉無憂的手。

“可你才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呀。”

話音輕輕迴盪。

不知為何,四周的雲彩此刻在葉無憂的眼中顯得都有些暗淡無光。

眼眸倒映的天地之間仿若只剩下身前認真望著他,正輕輕微笑的女子。

葉無憂沒有再糾結什麼,只是伸手,輕輕環住身前佳人纖細腰肢。

兩道身影御劍乘風去。

直至快到天瀾城,陸采薇才再度開口,輕輕低語。

“要要要過年了……”

“嗯,是的。”

時間過的很快,葉無憂都快忘了還有這麼一茬。

不過終於不再有瑣事纏身。

今年應該能過個好年。

話音再度傳來。

“對對對了,無憂,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嗯?”

————————

天色已然黯淡下去。

那處獨立於高空的小洞天,在風聲呼嘯之中,顯得格外清冷。

四周是滿目瘡痍,破損的地坪無人修補,環繞小洞天的陣法也破損不堪,並未修復,任由寒風侵襲。

文曲盤膝坐在寬廣平臺上,目光靜靜的望著天邊一切。

再好的風景也會厭倦,何況這風景一成不變。

文曲起身,想要邁步,離開這小洞天。

但……

光芒閃爍,波紋浮現,文曲又縮回了腳步。

她無法走出此地。

這是葉無憂設下的禁制。

這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囚籠。

不過文曲神色並未有什麼變化,只是靜默的望著這一切。

她做錯了很多事。

她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很多事。

只是因為陸采薇的關係,自己還得以存活。

不過文曲並沒有什麼怨言與後悔。

無論結局如何,至少,她救回了師父。

這就夠了。

文曲輕嘆一聲,隨即靜靜轉身,朝著那漆黑沒有一絲燈火的黑暗宮殿走去。

但有腳步聲輕踏傳來。

伴隨著一句熟悉卻又很久不曾聽聞的男子話音。

“文曲,馬上過年了,我帶你回去一趟。”

文曲抬頭,沒有轉身,回應也顯得淡然。

“我能離開此地麼?”

“你師父說想見你,僅此而已。”

葉無憂補充道。

“況且,你此後還要回來的,至於以後的事情,老實說,我也沒想好該怎麼處置你……那以後再說。”

文曲笑了笑,沒有轉身,依舊朝著那漆黑宮殿走去。

葉無憂的話音略有不耐,衝她喊道。

“你真不去?”

“不去。”

“呵,不去不行,大夥都在家裡包餃子了,你是被我打暈帶去,還是自己走,你選吧。”

聽聞這話語,文曲終於忍不住轉身,回眸望向葉無憂。

怎麼會有這麼壞的人啊!

師父怎麼喜歡他呀!

文曲咬牙,但目中卻滿是委屈。

“我,我自己走!”

葉無憂屈指一彈,解開禁制,文曲身形便化為一道流光,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此地。

直到文曲離去片刻後,葉無憂才輕嘆一聲,目中有些猶豫與糾結。

小結巴哪都好,但問題就是……太好了啊。

葉無憂想她主動來打破這一切。

自己怎麼可能原諒文曲。

“難辦。”

葉無憂搖了搖頭,隨即踏步,走進了那座漆黑的宮殿。

無邊的黑暗之中,葉無憂深吸一口氣,隨後朝著空蕩蕩的殿中喊道。

“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這囚籠,並非只是限制了文曲一個人而已。

不過空蕩蕩的殿中沒有任何回應。

葉無憂皺眉道,“若是你想出來,就自己來我身上。”

等待片刻,葉無憂沒有再猶豫,輕淡道。

“不說話?那算了吧。”

葉無憂轉身就走,一步便離開了大殿,再一步,已經來到這洞天的邊緣。

波紋閃爍,葉無憂再度邁出一步。

可身後那空無一物漆黑的大殿內,卻是有一抹光影閃爍而出,緊接著直直躍入了葉無憂的體內,融入了他的腦海。

【你這卑賤的螻蟻,不踏入無壽者相,卻竟敢將我封禁於此,罪無可恕,你當下無間煉獄永世不得超脫】

熟悉的話音響起在葉無憂腦海。

“別狗叫。”葉無憂淡漠開口,隨即一步踏出,身形消失不見。

但在路程之中,旁白不管不顧,繼續開口。

【那與我一同封禁的女子更是低賤,不僅絲毫察覺不到我的存在,甚至還在黑暗中一邊念著師父一邊偷偷哭泣,每每看到這一幕,我都……桀桀桀桀】

【你不是在思考如何懲罰她所犯下的罪孽麼,這事如此簡單,有何可思考?】

【不如你與那小結巴爐鼎在她身前雙修,讓她看著那心中敬愛的師父與你一同登頂極樂……此情此景,定能一舉徹底擊潰她的道心,讓她化為行屍走肉】

【這便是最好的懲戒,這便是紮根在心間不可磨滅的牢籠!】

葉無憂眼角微微抽搐。

他有些後悔。

葉無憂想把這狗東西送回去了。

——————

夜色籠罩下的天瀾城倒不顯安靜,幾處繁華市集燈火通明,格外熱鬧。

葉無憂身形落在小院,剛一駐足,便聞到一股食物的芳香。

小院之內已經擺好了桌椅。

桌前坐著一位紅衣女子,正翹著二郎腿磕著瓜子,神色悠然,無所事事。

似乎在等待著開飯。

見到葉無憂出現,那女子先是一愣,隨後‘呸’的一聲吐出瓜子殼,然後打了個招呼。

“無憂啊,她們都在後廚呢,我本來也想去的,但她們說我老人家不讓我插手,我沒辦法只能坐著啦。”

葉無憂想了想,話音古怪道。

“夏安夢,你確定你會做飯麼?”

“我修行很厲害的哦。”

“你會做飯麼?”

“我教徒弟很厲害的哦。”

夏安夢顧左右而言他。

紅衣女子正是夏安夢,先前葉無憂封禁了旁白後,找到了陸青山,拜託他依照夏安夢的樣子,動用【生】塑造了一副身軀。

葉無憂記得當時自己問夏安夢這具身軀怎麼樣,喜不喜歡。

主要是葉無憂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描述的夏安夢對不對,會不會有些不符?

或者夏安夢有哪些設計需要微調一下?結果這娘們直接反口一句“你喜歡不就成了。”

給葉無憂懟的半天沒什麼話講。

但葉無憂還是喜歡的。

眼角餘光一瞥。

柴房門前小馬紮上坐著文曲,見著葉無憂目光望來,文曲扭頭,默默的避開了視線。

怎麼每次重新整理都在柴房呢?其實也不用每次都待在柴房的……

但葉無憂不好多說,收回目光,徑直走進了廚房。

白露銀鈴般的話語聲隨即傳蕩而來。

“吼,你看我,我這爪子一拍,就是一個餃子。”

葉無憂只見小狐狸現出真身,雙爪在案板前翻飛,這一幕讓他有些看傻了眼。

洛玥在一旁神色平靜,慢條斯理道。

“說得好,等下有毛的你自己吃。”

小狐狸聽聞頓時一愣,思索片刻,然後默默縮回了爪爪。

洛清寒與陸采薇在另一邊,相較於白露那邊的熱火朝天,這邊就要寧靜的多。

劍光飛舞,不發出一絲聲音,直接將麵皮切開。

洛清寒反手撼崑崙,直接於案板之上將這些麵皮鎮壓,壓成一個又一個圓形。

讓葉無憂很意外的是,無論是陸采薇還是洛清寒,二人竟然都會些許廚藝。

雖然形狀有些不好看,但確實在答案已經知曉的情況下,能聯想到這餃子。

洛清寒給葉無憂讓出一個位置,隨後淡淡開口。

“只能這樣了,以前小時候我能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別在意形狀,味道肯定還是不錯的。”

陸采薇也磕磕巴巴的道。

“我我我我師父以前教我包餃子,是這個樣子的。”

葉無憂聯想到方才夏安夢對他說‘我教徒弟很厲害噠’,不由一時語噻。

罷了。

葉無憂將幾人盡數趕出了廚房,隨後雙眸一凜。

【幽靈】在身後顯現。

幽藍色的身影散發著強大的氣息,發出無聲怒吼,如同一尊戰無不勝的戰將,可以擊敗世間一切敵。

幽靈出現後,無數只鬼手頓時伸出。

四處張望打探。

似乎是在找敵人在哪,自己出來究竟要打誰?但葉無憂此刻直接一指身前,口中唸唸有詞。

“去,把餃子給包了。”

幽靈身形一僵,沉默了很久很久。

——————

晚風吹蕩著熱氣騰騰的小院,連帶著人們的歡聲笑語。

桌上擺滿了菜餚,當然,除了那一份餃子,其他都是買的。

“好吃,好吃,你看看本天才狐狐做的餃子。”

“這是無憂做的。”

哐當……

酒瓶散落了一地。

葉無憂怎麼也不曾想到,夏安夢這傢伙竟然是個酒鬼。

偌,此刻紅裙一擺,露出白皙大腿踩在石凳上,紅著臉和葉無憂划拳。

眾人如今這等修行,怎麼可能喝醉呢,但公平起見,葉無憂和夏安夢直接封禁自身。

漸漸的發展到所有人都封禁自身。

“就這就這?”

“就這?那再來啊。”

“葉無憂你不行啊。”

“不是,夏安夢你自己擱那養魚呢?”

酒盞幾番起落,夏安夢最終坐了回去,陸采薇為其拿來了躺椅,於是夏安夢便仰頭一躺,身形倒在躺椅內,腳尖卻杵著地面,一搖一搖。

小狐狸也貪杯,此刻嘻嘻哈哈的在葉無憂頭上亂抓一通,隨後直接現出原型趴在葉無憂身上沉沉睡去。

雪白的髮絲輕輕飄動。

洛清寒此刻靜靜坐在一旁吹著晚風,臉龐上的清冷也被這份熱鬧衝散,早已褪去,雙頰泛起一線紅暈,那始終平淡的嘴角也多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洛玥在一旁身形有些微微搖曳,但目光仍是清醒,此刻走到葉無憂身旁,輕輕點了點。

目光示意一旁,葉無憂當即明白洛玥的意思,想了想,朝著院中一角的文曲和陸采薇走去。

師父與徒弟。

二者背對著葉無憂,之間有著低語,但文曲的身形卻是不知為何有些微微啜泣。

葉無憂站立片刻,直到文曲發現他的存在,收斂了所有情緒與哭泣。

他這才輕咳一聲,語氣故作凝重道。

“文曲,隨我過來下。”

文曲沉默,但仍是轉身,跟著葉無憂前行。

可……

文曲被葉無憂按在了先前的座椅上。

那略帶無奈的話音從身後傳來。

“先前在桌上就見你一直不動筷,也不說話,幾次招呼都不回應,文曲,我只想說……”

話音微微一頓,葉無憂笑道。

“好歹是我親手做的,你嚐嚐唄?”

隨後,葉無憂拿起文曲那從始至終都未曾動過的碗筷,為其添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文曲目光有些遲疑。

【桀桀桀,這是最後一頓了,吃完就送這萬年老處女上路】

話音響起,葉無憂翻了個白眼,神色略有不悅。

可文曲以為葉無憂是對他不滿,此刻身形一怔,隨即不知想到了什麼,委屈的動起了碗筷。

吃著吃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葉無憂愣住了。

有這麼好吃麼?

看孩子這幅悽慘摸樣……

那座化為囚籠的小洞天,自己是不是該給它翻修一下,天牢好歹還有燈火和送飯呢,那文曲所在的地方卻是一片漆黑。

葉無憂靠在躺椅上,默默思索。

月色皎潔襲人,風也溫柔。

小院還算寬廣,此刻眾人連排座,神色愜意的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

葉無憂此刻當真無憂。

一切枷鎖都已經褪去,身上不再有那般千斤重擔,也不再有危機催促著他不斷前行。

些許醉意夾雜著晚風拂面,這種感覺,很好。

只不過腦海中的話音總是那麼不恰適宜的響起。

【瞧這幫鶯鶯燕燕,嘰嘰喳喳,甚是吵鬧,真該想個辦法讓她們永遠閉嘴】

葉無憂眉宇微皺,發出警告。

狗東西別惹我,否則我將你幹碎。

旁白沉默了片刻,話鋒一轉,換了個語氣輕佻戲謔道。

【酒足飯飽,夜色正好,玉體橫陳,好一幅滿堂春色待君採摘,此時此刻,不如一起雙修】

別吵別吵……

可旁白卻是來勁了。

【一起雙修!】

不。

【一起雙修!】

不行。

【一起雙修!】

別吵了。

【一起雙修!!!!】

啊啊啊啊。

瘋狂的吶喊聲在葉無憂腦海內不斷迴盪,讓他幾欲抓狂。

他想閉眼歇息一會,卻怎麼也無法將腦海內平靜下來。

葉無憂最終怒不可遏,直接開口想要怒罵旁白。

可眼前卻是恍惚一陣,不知是旁白使了什麼手段還是當真有些醉意。

話到嘴邊卻是與腦中所想截然不同。

“一起雙修!”

方才還充滿歡聲笑語的小院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已經醒來的小狐狸此刻睜大了眼睛,豎起耳朵,似乎在回想方才聽到的話語。

洛清寒雙眸微眯,目光凝望,但卻沒有言語。

陸采薇後知後覺,此刻歪著腦袋望著葉無憂,眼眸清澈。

洛玥不知何時坐直了身子,面色平靜仿若沒聽到方才的話語,可眼眸卻是微微閃爍。

剛往嘴裡送入一個餃子的文曲此刻人都傻了。

眼淚不爭氣的就流了下來。

什麼玩意?吃了你個餃子我就得跟你雙修?葉無憂此刻眼中醉意瞬間消散的一乾二淨,腦中千迴百轉,也顧不得搭理旁白了,此刻連忙朝著四周解釋。

“說錯了說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在罵旁白呢……”

可眾人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女子的目光都默默的看著葉無憂。

葉無憂身形微微一怔。

這是什麼意思?而這時,方才一直睡在躺椅上沒有動靜,真正醉酒的人兒終於醒來。

夏安夢此刻揉了揉眼,神色還是迷迷糊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鮮豔紅裙之下是那傲人的身姿。

她看著四周,感覺氛圍有些奇奇怪怪,但又說不上來哪裡奇怪。

不過無所謂啦。

夏安夢咧嘴一笑,振臂高呼。

“葉無憂。”

“嗯?”

“大家一起雙修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