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你口中的家人指的是親族父母,那白某此前自然是有的,只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那些人影早已經在記憶之中模糊不清,但若是所指好友伴侶……這一點,即便是我記憶之中也心生疑惑,但或許有吧。”

“但若是指當下而言,那便當真不存任何可被我稱為家人之人。”

平靜而淡漠的話音傳來,算是回應了葉無憂的問題。

刀鋒劃過,不偏不倚的在白玉蟾身上留下一道傷痕,葉無憂並未緊追,身形稍作停頓,這才嗤笑道。

“既然你也曾有過家屬親友,那為何不察覺問題所在?”

“什麼問題?”

“當親友逝去依舊無動於衷,感受不到絲毫悲喜,白玉蟾,睜開眼瞧瞧這世間每一時刻都在發生的生離死別,如今卻又變成了什麼樣子?這便是你所改變的一切。”

王叔的遭遇讓葉無憂警省。

而此後葉無憂選擇將道域覆蓋天瀾城修正一切時,他思慮再三,並未將王叔心境更改過來。

大喜大悲,知曉一切但卻曾無動於衷事後幡然醒悟的那番悔恨心態,或許會徹底摧毀一個人。

這便是葉無憂先前的選擇。

可白玉蟾卻是目光有些疑惑的望著葉無憂。

方才凝聚的神通被白玉蟾隨手散去,他認真問道。

“這有什麼問題麼?”

問題?

“你當真沒一點感受麼?親友在眼前離去卻不覺絲毫悲傷……罷了,我忘了你確實不曾有任何親友。”

葉無憂自嘲一笑,只覺這都是廢話。

畢竟,他此前也曾短暫踏足過【無壽者相】。

自然知曉其中心境。

情緒被最為正確的理智遮掩,腦海裡求知的慾望大於一切,資訊阻礙了情緒,世間的消亡與自己無關,哪怕是至親至愛之人。

或許能意識到一切發生,但也僅此而已。

而白玉蟾在【無壽者相】一道上顯然走的更遠。

那眼下自己和白玉蟾講述這般極為簡單的‘道理’,簡直對牛彈琴。

可白玉蟾呢?他目光平靜,好似在極為認真的思索著葉無憂的問題。

最終,他輕輕開口,卻是反問道。

“悲痛和傷心,原來你是這般著想的麼……葉無憂,或許你應當換個思維……”

白玉蟾目光落在葉無憂身上,隨即輕輕側身,避開那凌厲襲來的一劍,眼角餘光瞥過陸采薇的身影,輕言道。

“葉無憂,倘若你今日就此離去,難道你希望你身邊的人悲痛夾雜,痛苦萬分為你尋死覓活麼?”

不待葉無憂回應,白玉蟾便笑著自顧自開口。

“我不希望,因為倘若我有父母親族道侶存在,而我身死,我並不希望她們會因此而悲痛傷神,畢竟悲痛只是短暫,無論是悲是喜,最終都會平靜下來,隨著時間流逝,最終不斷朝前看,可人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那這其中因為這些情緒流逝消磨的歲月,誰來彌補。”

葉無憂一愣,聽著白玉蟾的話語,沉寂一瞬,卻是笑了出來。

他被氣笑了。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但實則荒唐無比。

若按照白玉蟾的設想,那麼這究竟是人還是機器?不,機器也不對,ai都踏馬能和人談戀愛了。

“你贏了,你已經超越ai了。”

“什麼是ai?ai之後又是什麼?”白玉蟾似乎第一次聽到了認知之外的東西,目中流露出一抹興趣。

竟然還有他【無壽者相】下不知曉的事情?

葉無憂的話音很快傳來。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要知曉ai後面是sb就行了!”

葉無憂持刀便砍,白玉蟾並未還擊,身形在高空之中不斷後掠。

他的目光有些無奈,亦有些陰鬱。

“葉無憂,你怎的還不明白,你我修道神仙,如今境界,本就是應該眼觀世事變遷,坐看滄海桑田。”

回應白玉蟾的是那愈發猛烈的刀鋒與劍芒。

白玉蟾單掌伸出,向前輕輕一握。

氣機與靈氣交雜,在雲海之上轟隆隆炸開,滌盪一切。

漆黑的甲冑破開一切,【無人相】的身形再度浮現在天際,葉無憂強行頂著那凌冽神通直撞而來,伴隨著呼嘯帶著張狂笑意的話音。

“修的什麼道,成的什麼仙!”

“都不如我在人間快活百年!”

斷刀之上殘刃化為碎片,血色繁星點點,撕裂一切,朝著白玉蟾穿心而過。

白色的衣襟之上顯露出殷紅的血痕。

白玉蟾伸手,掌心握住刀身,不曾拔出,神色平靜,微微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葉無憂。

下一刻,道域展開。

天地還是那片天地,景物依舊如常。

只是四周那被衝擊滌盪的一乾二淨的雲海,在這一刻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葉無憂望著手中刀鋒,其上還有血跡。

但身前人影已經不見。

葉無憂不知白玉蟾作何想,他伸手,以手肘衣襟輕輕擦去刀上血跡,隨後目光望向遠方。

白玉蟾正靜靜端坐在另一片雲端之上。

雲端再上方,則是無數密密麻麻被霞光籠罩的建築。

建築本是死物,此刻卻散發出陣陣強大的氣息。

而從眼珠子之中得到的記憶畫面,讓葉無憂瞬間明白一切。

這些建築,是天宮。

可以算是上一個時代最為輝煌的產物。

葉無憂不得不承認,白玉蟾眼下所施展的道域,好像比自己的道域更廣闊,而且……也更為危險。

他微微皺眉,目光直視對方道,“你應該明白,哪怕你的道域再玄妙,對眼下的我也毫無作用。”

【無人相】,不被道域鎖定。

哪怕道域之內神通再為精妙,葉無憂也可想走便走,不受此地限制。

這也是此前雙方從未動用道域的原因。

白玉蟾點頭,卻是微笑道。

“這一點我自然知曉,縱然拿你沒辦法,可我這方道域如此廣闊,想來你跑出去也需要些時間,而這些時間,足夠了。”

葉無憂微微眯眼。

這是何意?

話音很快傳來。

“不必擔憂,這方道域並非困住你,只是恰好能隔絕某個人的耳目罷了,這一點,我白玉蟾還算有些自信。”

隔絕他人耳目?

白玉蟾如今還要隔絕誰的耳目?

答案只有一個。

旁白。

想到這一點的葉無憂此刻神色泛起古怪。

但他此刻也不在意,沒有徑直離去,而是就這般隨意的盤膝坐於雲端,將斷刀置於雙膝,與白玉蟾對視,輕輕昂首示意對方。

這倒讓白玉蟾有些訝異了。

“你這般……呵,就不怕我使詐?”

“有屁快放,沒時間跟你唧唧歪歪。”

葉無憂回答倒是隨意。

他倒是不怕白玉蟾暗算使詐,離去留下的選擇權都在葉無憂手裡。

只是眼前這傢伙自從最初之時就未曾如何動手,費了這麼大心血將葉無憂帶進道域。

若是不聽對方兩句‘肺腑之言’,倒顯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白玉蟾笑了笑,目光化為平淡,輕言道。

“很簡單,葉無憂,你我如今對立,不外乎兩點原因,一是你與我如今的理念大相迥異,對我所行之事不予認可。”

“而其二,則是你我之間其實本無仇怨,你若細思片刻,則會發現你我之間的積怨並非來自於你我本身,而是來自於他人。”

“諸多你口中的上古餘孽,他們所做之事讓我背上了仇怨,哪怕我曾與你那位道侶為敵,那……她是她,你是你,我是我,三者並不相同。”

“若是在我的視角之中,葉無憂,你則是我剛一從蓬萊洞天中出現,便出現在我眼前毫不留情的動手,這一點,我雖然透過文曲的記憶瞭解了大概,但實則,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白玉蟾的話音剛一落下,葉無憂當即冷笑回應。

“照你這麼說,你我確實沒有直接恩怨,但文曲呢?”

“文曲怎麼了?”

“她是受你影響,從而促進了這一切,犯下了大罪,數次置我乃至我身邊人於死地。”

無論是蒲牢,還是洛河福地……都少不了文曲的策劃。

如果文曲什麼事都不幹,那根本就不會有這些繁瑣之事產生,無論是自身,還是陸采薇,亦或是清寒等人……

這些年,根本就不會這般經歷千辛萬苦,屢屢犯險,在生與死中徘徊。

文曲有罪。

葉無憂最初本想著直接斬殺,但不成想事實卻是這般模樣。

他不知如何處置對方,故而,至今不曾解開文曲身上封禁。

但這一切的根源呢?是白玉蟾。

白玉蟾坐在雲端,聽著葉無憂的話語,沉默半響,最終眼眸有些無奈。

他搖了搖頭,嘆息道。

“文曲之事,我不好與你反駁,畢竟我成功走出蓬萊,與其少不了干係,但有沒有可能,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是我。”

“?”

“那是另一個白玉蟾,那是最初的我。”

白玉蟾的話音有些古怪,更有些莫名。

葉無憂這麼針對他,但他也有道理可以講滴。

此前白玉蟾曾打傷陸采薇一次,誰幹的?那時自己還沒從神道柱中誕生出來呢。

之後與旁白一戰,與陸采薇為敵並且動用【身份替換】【認知扭曲】將文曲扭曲,並且將陸采薇封禁於蓬萊之中的人。

也是另一個白玉蟾。

而自己呢?

不過是兩個白玉蟾互相算計,而他笑到了最後,並且成功奪了旁白的身軀。

雖然旁白給他也設下了套,將他封入了蓬萊之中。

然後就被陸采薇拿劍一頓砍啊。

那時的白玉蟾只剩神魂,虛弱無比,結果好傢伙,當時連陸采薇的影子都沒怎麼看清,就瞅著那殺意縱橫的劍光追著他滿蓬萊跑。

白玉蟾人都懵了。

他根本不認識陸采薇啊!

最後不得不生生將自己封禁,將陣法分隔,以此倖免於難。

結果過了不知多少歲月,剛一出現,天邊的雲彩都沒看幾眼,就被葉無憂和陸采薇追著男女混合雙打。

這有道理可言麼?這還有天理麼?

“按照道理來說,我才是受害者,不對麼?”白玉蟾輕笑道。

……

葉無憂閉目,仔仔細細將眼珠子傳遞而來的畫面看了一遭。

他發現眼前的白玉蟾所說,好像一切都是真的。

對文曲動用詭異,打傷陸采薇,將小結巴封入蓬萊的,都是另一個白玉蟾,那個最初的白玉蟾。

葉無憂忽而有些沉默無言。

兩個白玉蟾,能相等麼?

似乎不能。

因為兩個陸青山之間,也無法相等。

那如果說二者之間的仇怨來自於因果,那這究竟算是怎樣的因果。

葉無憂說不出話來,而白玉蟾輕淡的聲音繼續隨著風聲傳來。

“葉無憂,你知道麼,我的誕生從最初之時,就是被規劃好的一切,在天宮的百年,我明明是活著,卻感受不到我活著的痕跡。”

“世間明明只能有一個白玉蟾,這一點你想來也明白,但為何我此前不與他翻臉?那是因為我知曉,當時真正的敵人,不是另一個白玉蟾,而是旁白。”

“它能摧毀一切,會毀去世間作為‘人’的一切,哪怕我只是自神道柱中誕生而出的‘人’,但我依舊明白這一點,不能讓其發生。”

“於是最初的白玉蟾讓我在天宮頂替他的位置,飲酒作樂,肆虐天宮,以此矇騙旁白的目光,而他則是暗中積蓄力量,那些被我趕走的仙君們,都匯聚在他的身邊,聽從他的調遣。”

“肅清仙宮,惡人是我做,罵名於我,但欽佩與崇敬則是於他,你覺得如何。”

“其實這一切我也可以做到,但……都一樣,只要能阻止那一切,都一樣,不是麼?”

說到這,白玉蟾輕笑一聲,指尖點了點額頭,目光略有打量望向葉無憂的右眼。

“你或許能看見那一切,在那些畫面之中,另一個白玉蟾機關算計,後手齊出,死戰不退,看起來當真還算不錯。”

“而我則顯得有些狼狽,只能不斷後退,但……沒辦法,我確實沒有他那般多的後手和算計存在,不退便是死,而他不退不會死,那你說我退不退?”

“而他呢?他機關算計了一切,最終也制住了旁白,但當真可惜……他不應該在塵埃落定之前便將目標放在我身上,我其實不怕的,可他怕,太怕了。”

“世間毀去,但白玉蟾依舊能夠存活,而我存在,白玉蟾便只能有一個。”

“他最怕的,其實不是旁白,而是我,能理解麼?”

“若是他當時並未對我出手,我仍有餘力,我依舊會幫其完成對於它的封禁,在之後,想來我是勝不了他的,那結果也很顯然了。”

“但很可惜,他並未這樣做,他或許腦海中始終覺得,我有後手……”

話音緩緩落下,白玉蟾聲音淡然,瞧不出悲喜,但這卻是【無壽者相】下為數不多的情緒。

他起身,站在雲端,目光直視葉無憂。

“所以從如今起,我白玉蟾只為自己而活。”

葉無憂看著他,想了想,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給他拍了拍手掌。

白玉蟾眼眸有些訝異,但隨即搖頭輕笑。

“如此,你我之間可算並無仇怨呢?”

葉無憂握著刀柄,抬頭輕瞥,“不好說,但你若是想繼續將這世間改變成你所想的那般模樣,那麼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依舊為敵。”

白玉蟾想了想,目光望著天邊,指著天外示意道。

“忘了與你說了,無論我是否繼續做這一切,但你我如今不都應該有共同的敵人麼?”

葉無憂笑了。

“你要造反?”

“這話似乎有些不妥當。”白玉蟾笑道。

“那你如今是什麼意思?”

白玉蟾沉寂一瞬,最終話音堅定道。

“我堅信我如今所做的一切,為世間帶來的一切改變並非錯誤,這一點即便是‘它’也樂於看見。”

“但‘它’心中究竟是何想法,無人知曉,我無法確定在許久之後,它是否又會覺得太過無趣,想要摧毀我們生而為人的一切輝煌。”

“但如今做成這一切,將整個世間改變,我需要它的力量來幫我做到,可在之後,我不需要它了,它的存在,反而是個隱患,你覺得呢?”

葉無憂微微眯起雙眼。

“所以呢?”

“加入我,與我一同,邁入無壽者相。”

“至於你我的理念不同……葉無憂,這一點在我看來,很簡單。”

白玉蟾淡淡開口,目光直視葉無憂,朝著對方伸出手,神色極為肅穆道。

“踏足無壽者相,那時你就能明白一切,你就能……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