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地牢內,有細微的話音響起。

【是你啊】

聲音充滿戲謔。

白玉蟾站在那被封禁的旁白身前,微微一笑,進而開口。

“可曾想到會有今日?”

然而面對他若有若無的譏諷,旁白卻是發出了更為刺耳的笑聲。

【你個經由神道柱而生的贗品,處處被算計至今的小丑,如今也配上桌了?】

白玉蟾面色有些陰暗,但轉瞬恢復如常。

他並不在意,話音輕描淡寫道。

“你錯了,從誕生至今,我便明白一個道理,世間只有一個白玉蟾,而現在,我即是惟一。”

回應他的只有旁白的嗤笑。

笑聲只有譏諷和嘲弄,毫無懼意。

旁白當然不會存在任何懼意。

縱然葉無憂設下重重算計,也只能將其封禁,而不敢真正毀掉它。

因為它不會消亡。

眼下只是被封禁而已。

這一點,白玉蟾也是一樣。

【滾吧,丟人現眼的傢伙】

旁白再度甩出一道輕蔑話語,便仿若陷入沉寂。

可白玉蟾站在它身前,思索片刻,最終卻是伸出了手。

【?】

“我需要你的幫助。”

白玉蟾面不改色,而旁白先是一愣,隨即笑意瘋亂。

【當初處處與我為敵,怎的如今還需要我的幫助了?你這螻蟻撿了我這幅身軀不好用麼?怎麼,還有什麼事情是眼下你這畜生辦不到的?】

【那你可真是太瘠薄菜了啊】

白玉蟾搖了搖頭,靜靜道。

“我與他不同。”

旁白的笑聲頓止,似乎打量了一下身前的人影。

【確實不同,你比起真正的你差遠了】

白玉蟾並不在意,緩慢踱步,目光卻是望向前方空地之上那神道柱。

“我誕生於此地,擁有白玉蟾的一切記憶,所以,我理解他。”

“但也正因如此,那些記憶對於我而言都是霧裡看花,我清晰的理解他所想的一切,但不曾親自體驗。”

“這便是最大的矛盾,記憶本應該是人的載體,我與他所想應當一樣,但實則不然,光有記憶而無經歷,哪怕理解,也只能……”

“感同,而不身受。”

旁白沒有言語,似乎只是想看看此刻對方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話音再度傳來。

“我理解他,所以認為他做的是對的。”

“但也正因為我並無他那份親身經歷,所以,我哪怕知道那是對的,也並無什麼感觸。”

話音微微一頓,白玉蟾啞然失笑。

“當然,這份感觸的缺失或許也是來源於,真正的白玉蟾並未留下什麼,並無親屬摯友,也無足夠珍惜之人,無論是他還是被創造出的我,始終都是一個人,我在天宮待了也有百年,但卻只感覺遊離於天宮之外,無法融入這片世間。”

【所以呢】

白玉蟾面色平靜,目光從神道柱轉移,望向旁白。

“我擁有白玉蟾的一切記憶,擁有一樣的神通境界,擁有他的全部領悟,相貌氣息完全相同……

那麼,你知道我與所謂真正的白玉蟾,最大的不同是在何處麼?”

旁白沒有說話,它似乎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思想麼?白玉蟾輕輕拂袖,負手而立,神色並未如同此前的白玉蟾那般始終肅穆莊重,反而是充滿隨性的笑意。

“他親身經歷了這一切,所以不能理解你。”

“我未曾親身經歷這一切,但我能理解他。”

“而且,我也能理解你。”

“這便是最大的不同。”

眼前的白玉蟾能理解旁白當初所做之事?亦能理解白玉蟾所行之舉?旁白只是冷笑。

而白玉蟾似乎知道旁白此刻所想,輕描淡寫道。

“理解,不代表你所做之事就是正確,至少那一切在我看來,是否定了生而為人的意義。”

“我在蓬萊無數載,沉寂許久,說不上苦思冥想,但也算是略微參悟其中一二。”

“你想要進化,他想要更改完善,但在我看來,不如這樣……”

白玉蟾輕輕拂袖,一片虛幻光景就在這昏暗之中展現在旁白的視野內。

旁白少見的沒有言語,而是靜靜的打量著這一切。

少頃。

【這便是你的答案?】

“這便是我的答案。”

【你認為此事是為正確?】

白玉蟾點頭又搖頭。

“正確與錯誤本質上並不因我的觀念而決定,也不以人的思想而決定。”

隨即,他語氣戲謔,卻是有幾分自嘲道。

“凡事只要成功了不就是正確,失敗了那便是錯誤,譬如你,當初失敗了,那你覺得是錯誤的麼?”

此刻的旁白有些略微思索。

白玉蟾淡然一笑,隨即再度朝著旁白伸出手。

“來吧,助我踏入……【無壽者相】。”

……

一片廢墟之中,白常在撥開身前的沉重石塊,朝著那漆黑的地底踉蹌走去。

腳步聲傳來,自遠及近。

依稀可見那一道正踏步而出的人影。

白常在停下了腳步,目光死死凝望身前不斷走進的人影。

“你……在底下拿了什麼。”

白玉蟾視線微微平移,望向後者那周身飄蕩的陣陣符籙,隨後笑了笑。

“你要阻攔我?”

散發著恐怖威能的符籙在這一刻褪去了光彩,變為尋常紙張,從空中飄散而下。

“你為何要阻攔我?”白玉蟾上前一步,輕聲道。

白常在神色驚愕,後退一步,便要再度施展神通。

他眼中露出凝重,卻是要殊死一搏了。

可白玉蟾卻已經出現在他身前,並未有什麼其餘舉動,只是朝著他額頭輕輕一指。

一瞬之間,白常在身上原本凝聚的氣機忽而一頓。

他那驚愕與凝重並存的目光也在這一刻變得平靜如水。

“就從你開始吧。”白玉蟾笑道。

白常在後退一步,平靜的讓開了白玉蟾的步伐。

“不攔我了?”白玉蟾戲謔道。

“我技不如人,自然不會再攔你。”白常在平靜道。

趙長河此刻從廢墟之中掙扎而出,可剛一趕來,便瞧見白玉蟾此刻的目光。

後者腳步在地面輕輕一踏。

無形波紋自他身下盪漾而出,向著四周散去,如同在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漣漪遍佈整座天瀾城。

繼續朝外擴散。

蔓延至洛河,蔓延至整個大炎地界……

沒有人死傷,沒有任何事物的改變。

而白玉蟾的身形消失不見。

————

身形剛一落下,葉無憂目光便微微一頓,有些疑惑的掃過周圍。“怎怎怎麼了?”一旁傳來小結巴的詢問。

葉無憂搖了搖頭,示意沒什麼。

他只是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

一行人最終平安回來,不曾缺少一人。

蓬萊的機緣他葉無憂沒有去尋,因為不想浪費時間。

不過也有人選擇留在了蓬萊,比如那位霧海龍王崔三娘。

蓬萊之中靈氣四溢,修行是極好的,寶物也多,其地更是神秘,僅僅是略微思索便能察覺其有諸多隱秘。

但對於葉無憂來說……

還是當下更為重要。

只是唯一令他意想不到的,還是文曲這傢伙。

怎麼就會是陸采薇的徒弟呢?

小結巴竟然收徒弟了!這該怎麼算?陸采薇是文曲的師父,那自己不就是文曲的師孃了?

不對不對,自己是師公。

輩分有點亂啊。

話雖如此,葉無憂從始至終沒有再與文曲說過一句話語。

對方的修行被葉無憂毫不留情的封禁,眼下的文曲只是一個空有九境的尋常人。

而後,他將其交給了陸采薇。

心中那份憂慮愈發明顯,葉無憂最終獨自一人脫離了雲舟,以最快的速度率先回到了天瀾城。

身形落下,目光先是一愣,隨即有些沉默。

昔日的天牢如今已然成了一片廢墟。

而此地殘留的氣息,已經說明了這一切究竟是誰為之。

白玉蟾。

旁白已經不見,葉無憂沉默。

先前那般如同孤擲一注的與自己兩人拼殺,原來……只是個幌子麼。

可白玉蟾究竟要旁白作甚?在眼珠子這無數的記憶中,葉無憂逐漸堪明瞭過去。

無論是哪個白玉蟾,最初都是與旁白為敵的存在。

葉無憂自身對於旁白也是極為忌憚。

眼下白玉蟾究竟想要做什麼?還有……天牢之中的其餘人呢?

一旁傳來並未掩蓋的腳步。

葉無憂轉頭回望,見到來者,眼中一亮,隨即鬆了一口氣。

是趙長河與白常在。

還好,還好二人沒有出事。

“白玉蟾有沒有對你們出手?他當時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你……”

“我沒有攔住他。”白常在淡淡道。

葉無憂一愣,只覺白常在還在自責。

“攔不住他很正常,這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疏忽了,沒想到他有這等手段。”

白常在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隨後又道。

“葉兄理解就好,我攔他無疑於螳臂當車,技不如人,只會徒增傷亡。”

嗯?道理確實沒錯,但葉無憂一時之間有些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白常在已經轉身離去。

一旁的趙長河看了葉無憂一眼,微微點頭,隨後也轉身。

葉無憂連忙拉住了對方。

“趙老頭,你有沒有覺得白常在不對勁?”

趙長河此刻聽著葉無憂的疑問,眼中露出思索,最後搖頭道。

“沒有。”

沒有麼……

趙長河的目光很平靜,看不出情緒。

是因為天牢麼?

大半生待在天牢的趙長河,如今看到天牢被摧毀,自然會有些難受吧。

葉無憂看了看這已經破敗成廢墟的天牢,猶豫了下,安慰道。

“天牢沒了也就沒了吧,其內早已經沒有犯人了,只是一處地方而已,這些日子要不老趙你去那城中最新開的青樓看看,還有最近大炎那出名的一條街,叫什麼羊駝的登神長街,不是窯子,更勝似窯子……”

趙老頭就這點愛好,葉無憂也不會去阻攔什麼。

老人家天天坐牢修行不容易,也該放個長假了。

可趙長河卻是皺了皺眉頭,稍稍退後一步,目光望著葉無憂,鄭重道。

“葉無憂,你我都應當以修行為重,怎能天天勸我去這些胡亂的地界,我勸你也少去,接下來的日子,老夫要好好修行。”

葉無憂愣了半響。

“我可沒去……不是,你在逗我?”

趙老頭之前踏足七境後,直接跟葉無憂說‘這輩子值了,直接開擺,下次一起去樓內逛逛?’

“你確定沒事?趙長河,你有問題,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葉無憂的語氣愈發嚴肅了起來。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有問題?”趙長河反問道。

葉無憂深吸一口氣,隨即上前三下五除二,直接把趙長河身上的幾個牌子全掏了出來。

都是各大名樓的會員令牌。

葉無憂將這些舉在趙長河身前。

偌,怎麼解釋?

可趙長河的反應出乎葉無憂意外。

他的目光之中,是厭惡。

毫無保留毫無掩飾的純粹厭惡。

趙長河接過令牌,隨即掌中燃起火焰,那些象徵著炒雞vvvvip的象徵便就此化為灰燼。

別的都可以偽裝,但瑟瑟這種事情怎麼偽裝啊。

葉無憂再看不出不對勁,那就是腦子有問題了。

可面對葉無憂的怔然,趙長河卻是語重心長。

“葉無憂,你也應當好好修行,少行雙修之事,看看你身邊的女子愈來愈多,這樣你還如何認真修行呢?”

“不是,這跟修行有毛線關係啊?”

“怎麼沒有關係呢?你與她們交流,生活在一起,不都是要損耗自身的精力麼?你若是與她們就此斬斷聯絡,將精力放在修行上,方能有更高成就。”

“我為什麼要更高成就啊,神經病啊枯坐幾百年,不是,這一切我樂意啊,趙長河你究竟怎麼了?”

趙長河緊緊皺眉,看著葉無憂如同看向一顆朽木,最終他搖了搖頭,猛然甩袖。

“罷了,老夫只是意識到了人這一生不能被這些虛妄的東西左右,全都是浪費時間,唯有修行,才是真理。”

趙長河最終離去了。

葉無憂凝望半響,最終,心神掃過整座天瀾城。

不對勁。

所有人都變了個模樣。

街邊的乞兒消失不知去了何處。

街頭時常存在的混混流氓在這一刻也變了,神色平靜的找了活計。

城中那家,時常玩文字遊戲,說是打折實際更貴的商鋪店家,眼下也撤去了所有虛假的招牌。

街邊有人摔倒,磕的頭破血流,但隨即有路人主動將其扶起,送往醫館,同時錢包沒掉。

城中街頭依舊有著負責日常秩序的巡衛。

但在這一刻也仿若失去了所有意義。

因為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們需要出手整治的。

一切都極為規範,沒有胡亂鬧事者。

所有人都在專心甚至極為專注的做自己的份內之事。

換句話說,叫研究自己的專業技能。

葉無憂站在高空,凝望著城中一切。

他知道,這是白玉蟾的手段。

是對方,讓這一切都變了。

可……變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