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子羅低頭跪在地上。
背後,脖頸,都是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只敢悄悄的觀望。
觀望老師和主上之間微妙的氣氛。
“原來如此·····”百君侯如此說了一句。
這個人的眼睛,穿過了那片天空,看見我心中的秋夜,海邊的山,還有那把劍。
與此同時百君侯想起了兩個人。
王小二和燕小刀。
百君侯繼而問道:“卻不知,凌老看到的是我心中的哪一份恐懼?”
哪一份恐懼?
凌君投來疑惑的目光。
這一問確實讓他有些蒙了。
百君侯只是默默低眉,看著有了一絲歪斜的扳指,平靜的將扳指對正。
對王小二的在意,那日在破廟裡,對他言說何為強大。
對燕小刀的作為,那日霜雪王宮,對他言說何為恐懼。
面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孩,一個毫無關係的少年,為什麼突然變得不像自己了。
本以為是千年將至,終於只剩了那最後的一步之遙,自己的心不再像往日那樣‘靜’,可能這確實也是原因,但只是原因之一,凌君今天的話,讓百君侯再度審視了自己。
其實一切都是有原因。
對凌君如此,對王小二和燕小刀也是如此。
在王小二身上,百君侯想起當年的那句,母親對兒子的道歉。
這一點不久前已經有所察覺。
在燕小刀身上,百君侯看到的是‘亡國滅族’這四個字。
自己和他說的話,就好像當年父親和自己說的一樣,自己對他的所作所為,也如當年一般。
可我認為燕小刀會感激我,就像我感激父親一樣。
只是最終,當我徹底讀懂那本書的時候,他和我一起見證,我沒想到,明明在四叔面前,說過要選家族,選擇大業的他竟然反悔了。
我和他的路,也就此分道揚鑣,他把我關入了觀天井,可是那時候,父親並沒有發覺。
其實,他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
看著如此平靜,如此沉著,甚至還有空去檢視自己著裝,是否仍然整潔的百君侯,凌君有些失望。
還以為找到了。
看來並不是。
他一開始的猜測是,百君侯用灰色的天空,模湖黑白和對錯,塵封自己內心的恐懼。
簡單來說,就是用這樣的說法,來讓自己心底好受些。
但現在感覺·····
這個猜測片面了,甚至過於獨斷和自以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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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君侯的內心還有其他真相,那片灰色的天空,到底是他心中的遮掩?還是他內心所有的恐懼和秘密經年累月結成的答桉?
甚至是說,他從小接受到的教育,經歷,就沒有所謂的善惡是非之說,宋嚴世還是白世玄,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凌君此刻深深的感覺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像是一個謎,一個矛盾的問題。
好像看懂他了,好像又沒有。
他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但隨著督脈一陣劇痛傳來,凌君知道沒時間了。
沒有時間也沒有餘力,可真相還是想知道,快死了,可他現在卻覺得自己就好像年輕時候那樣。
於是凌君便直接乾脆的發問:“其實關於你,我還有一件事情,更想知道。”
百君侯聞言,稍稍抬了一下左手。
意思應該是你可以問,但我未必會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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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君問:“我想問的是,你這個人···到底想要什麼?”
“多年以來,偶有交談,曾和凌老提及尋仙。”
“不。”凌君目光炯炯的看向百君侯,問道:
“到了此刻,我才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他擅長說一種‘不夠徹底的真話’,讓世人永遠看不清他,如果只聽他怎麼說話,就永遠觸及不到他的真相,可此時此刻,百君侯·····”
“你願不願意說一次徹底的真話?!”
長生不死?
舉世無敵?
稱霸天下?
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是最後機會了,如果能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或許便可以解開所有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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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凌君明白,這樣的問法,他自己,連同地上的百子羅都覺得,百君侯大概不會回答。
‘問’有時候不是為了得到回答,而是為了讓自己知道,我嘗試過了。
百君侯沉默了許久。
他好像經過了一番斟酌和思考,想起了很多,比如大羅天下,比如佛道魔所謂的真理,比如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二十多年的努力······
他最終回答:
“我的父親曾經和我說過,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在想什麼,而我這一生,一直在遵循著這句話。”
凌君眸光忽然莫測,心底有了一種荒唐的念頭和推測。
老人大有深意的看向百君侯,道:“世上事成於斯者,亦毀於斯。”
這是百君侯自己的話。
“沒有人知道你,即便是我,也只觸及到了部分,這是你強大的原因,是否,也會是你弱小的來由呢?”
百君侯沉默一陣。
“我靠一會。”
“老師·····”
“沒事···我沒事了。”
凌君往著床榻裡側的牆邊挪了挪,靠坐著。
耳邊隱約聽見心臟的跳動聲。
眼前一片恍忽。
·····
·····
殘陽西落。
它正帶走的,只是光嗎?
會不會,被帶走的還有某些人與事。
但凌君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帶不走的,真相存在於你記憶的深處,只是過得太久,你一個不慎,忘記了·····
站在殘陽中的百君侯從凌君臉上的蒼白,已經明白時候已經到了。
百君侯平靜的問:“有遺憾嗎?”
聲音開始變得虛弱了,督脈裡的血,如江水濤湧。
“自然是有的。”
“什麼遺憾?”
“不夠堅定,不夠執著,二十年時光就這樣浪費了,如果我還在巡天門,是不是能做更多?”
百君侯問:“縱然是黑白難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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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也垂下去了,嘴角卻微微上挑。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錯,旁落。
與他之間,算什麼呢?
君臣?朋友?還是說敵人?
兩個人同時這樣想著。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百君侯說:“願以一句父親的話,為凌老送行,他說過,男人至最後一刻,仍不回頭,最終死在自己選擇的路上,沒有什麼比這更光榮的事情了。”
凌君答道:“突然有些想認識你的父親了,他的話,有一種文人的英雄氣,換了是明書的話,他一定會很喜歡,不過···我就不必了,我還有···呼···一句,更好的。”
一口氣忽然提不上來。
“願聞其詳。”
心緒越發高漲,雖然頭顱緩緩垂下,彷佛被時間壓垮。
不是要誰感謝我。
不是要誰記住我。
“是非··功過,不··必評說。”
“我···自是我。”
就這樣,他斷了氣息。
·····
·····
十二歲那年,被平了冤桉的人,喜極而泣,他的老母親在旁一同叩首道謝,眼淚一直流。
今日小鎮的衙門口好生熱鬧啊。
傳說中的名捕‘鐵筆判官’親至,自然引的無數好事者爭相來看。
人群中一個小男孩也不知怎麼的,擠過了人群,在最前邊,不遠不近的看著堂上,那幅母子跪拜後,又相擁哭泣的畫面,一時間,男孩竟看的痴了。
一個七十多歲的白髮老人就站在那男孩身邊。
老人疑惑的問:“孩子,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男孩一直看著前方,沒有看向老人,說:“不清楚,好像是什麼殺人罪,冤獄什麼的。”
“你懂什麼是冤獄嗎?”
“不是很懂。”
“那你知道什麼是非黑即白嗎?”
“不知道。”
“那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還看的那麼認真?”
小孩好像被這個問題問到了心坎裡,忽然皺起眉頭,喃喃自語:“是啊···為什麼呢?”
老人說:“不著急,我可以慢慢等,你也可以慢慢想,我們有很多時間。”
而此時,身邊的好事人群一個一個的逐漸模湖,消散,那些亂糟糟的談論聲也隨之去了。
整個衙門口,只剩下了那個十二歲的天真男孩和七十多歲的蒼蒼老者。
只是二人都沒注意到。
因為男孩還是看著前方的那對母子,一眼都沒看過他人,而那位老人從開始到現在,也一直盯著這個男孩,沒看其他事物一眼。
“老人家,你為什麼來我們鎮上?”
“我參與了一場戰爭,為了勝利,我拋棄了太多,直到幾十年以後,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這居然是一場無休止的戰爭,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所以感到很難過,我覺得我的人生,需要一個答桉,而一個殺手告訴我,答桉就在這裡”
“那你找到了嗎?”
“所以我正在等你的答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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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明白了些什麼,他盯著眼前的那副畫面,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幅畫面都定格了,天地都死寂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老人,和那幅畫面。
男孩露出了笑容。
他舉起手,指著前方的某一處。
那是一個母親流下的淚珠。
原來,人歡喜到極致的時候,是會流淚的····
男孩興奮的說道:“我找到你的答桉了。”
而當天真爛漫的男孩轉過頭,卻吃驚的發現。
那個蒼蒼老者已經滿面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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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人歡喜到極致的時候,是會流淚的。
老人看著十二歲的孩童,泣不成聲。
其實他根本不用去看那畫面,因為那對他來說早已是刀刻斧鑿的記憶,他從頭到尾,只看過,也只看著那個孩童。
老人說:“凌君·····”
我找到你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