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父王黯然神傷的痛苦表情,知道他心中有諸般不順,便不忍再詢問下去。回憶對他來說,已經成了痛苦的代名詞。我這樣口不遮攔的一直問下去,無異於在他的傷口撒鹽。習慣讓他只知道逆來順受,心裡千瘡百孔臉上一樣是強留歡顏。我指著天上稀稀落落的星星,轉移了話題:“父王啊,師傅東野尾先生告訴過我,每個人死去了以後,都會變成一顆星星掛在天上。不管是陰晴風雨黑夜白天,離他最親的那個人都能看到他在天上煜煜生輝。我想父王如此深愛自己的母后,你一定能看見她在天上幸福而快樂的對望著你。”

聽完我的話,父王的臉色隨著心情好轉了一些。他淺笑著抬起了頭,伸手指著最北方的那顆唯一明亮的星星對我說:“月兒啊,你看,那顆最亮最美的星星,一定是我的母后吧?”我的目光順著父王手指的方向遙遙望去,看到那顆亮閃閃的星星果真很像女子微笑時的表情,便回答父王說:“嗯,是的,兒臣也看到了。兒臣相信,你的母后笑起來一定比那顆星星還要美麗。”

刮骨的寒風如鋼針般淒冷的吹來,我和父王抬眼望著墨黑的蒼穹不再言語。他一生中有過太過的時光我都沒有參與,自然也無資格告慰他看開一切。他有隻屬於他自己的世界,我作為旁觀者可以駐足,卻終難進入。我能給他的支援,除了凝望顧盼,真的再無它法可言。由父王與他母后的糾葛,我想起了自己的母后。有一天她也會和父王的母后一樣,老在歲月的霓裳之上。那我是否也會像父王那樣,如此纏綿悱惻的緬懷自己的母后呢?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母后在我生命中的位置這樣風淡雲輕,風輕雲淡的讓我找不到絲毫追念她生生世世的藉口。

她把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時光都花在了照顧哥哥慕容日的身上,留給我的只剩下背影匆匆忙忙。我沒有怨恨過她不愛我,我所耿耿於懷的是她也同樣沒有給我一個愛她的機會。她完全是把我當成了一個多餘的閒雜人等,始終排斥在心門之外。從小到大,她擁抱我的次數乏善可陳。同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比哥哥差勁。她以為把我生下來就一了百了,可我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人。我所需要的真的不能算多,只要求她對我像別的母親對兒子那樣舐犢情深便可以了。

伺候父王入寢後,我心裡五味雜陳的回到了自己的宮殿。父王和大將軍耶律光的故事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致,他們二人間的糾纏一定還有很多。只是父王已經這般憔悴,我實在不想再讓他從記憶的煉獄中重走一遭。渾身上下都彷彿是披枷戴鎖一般,我重重的歪躺在床榻上準備就寢。只在將要入睡的剎那,一個熟悉的名字如同閃電般的擊中了我的潛意識。“師傅東野尾!”我幾乎大叫著從床上彈跳了下來,執勤的侍衛們看到我如此大張旗鼓的誇張表情都嚇了一跳。他們紛紛跑到我的面前,以為我是在發癔症,又是摸我的額頭又是喊我的名字。我推開他們像是蜘蛛網似的不斷身來的手臂,沒好氣的衝他們大嚷道:“起開,起開,都起開!趕緊給我準備馬匹,我要去見師傅東野尾。”

侍衛們停止了張牙舞爪的撥弄,面面相覷的問:“殿下啊,現在可是夜裡四更時分啊,東野尾大人也在休息啊。殿下聽小人一句勸,你若真是有事詢問東野尾大人,不妨等到明天一早再去。”他們說話的時候各自使者眼色,看樣子還是把我當做了是在夢遊。我不去理會他們,自己動手穿好了衣袍,揮手示意侍衛閃開:“等不了,十萬火急啊!”我故意將語氣弄得迫在眉睫的樣子,用手把他們往門外推:“你們先去歇息就是,只管幫我備好馬匹。”

駿馬大步流星的賓士在黑黝黝的石板地上,發出空蕩蕩的迴響,我的心底也是一樣。我不知道像自己這樣一個平日裡得過且過悠哉度日的人,為何會對父王的往事如是熱衷。十月的夜風像飛馳的箭簇一樣嗖嗖的刮過我的耳旁,令我想起和父王在幽州一起渡過的落難歲月。整日都要卑躬屈膝的順從於他人的意志,父王爭強好勝的心裡不知有多難過。我無數次的見過他從遼國都城回來後,總是一個人鐵青著臉靜默的面牆待著。他是在生悶氣吧?

苟延的寄居在他人帳下,他也只有生悶氣的自由了。那些屈辱的日子,背叛、謀逆、猜忌、排斥等等人性的罪惡他都要一肩擔起。雖然遼國名義上為他在幽州保留著藩王的封號,可待遇上卻也不比一個州牧好上多少。遼國上下群臣都對他又愛又恨,愛的是他指揮作戰的能力,恨得卻也是他指揮作戰的能力。他們需要他、利用他,卻又千方百計的提防他、擠兌他。他曾經是草原上目空一切的孤王,如今卻虎落平陽不及落水的鳳凰。

他能埋怨誰呢?耶律光嗎?他不是他父王的骨肉,耶律光也不是,那憑什麼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做王,而耶律光就不可以?況且,他們是一個母親生養的孩子。耶律光還是他的哥哥,怎樣排資論輩都不該獨是他繼承皇位。他想到母親臨終前的遺囑,心裡也許會生出莫然的惆悵吧。她要他們兄弟二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做到了,耶律光卻沒有。若母后地下有知他們兄弟二人在她屍骨未寒之際就反目成仇,她大概也不會瞑目吧?他是那麼的愛自己的母后,包括愛死去的她。“我一生中見到的無數女人當中,她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吧?”

他也許會這樣問自己。然而想到那個令他痛不欲生的女子南宮落雁,他又搖了搖頭:“不,南宮落雁應該也算是一個吧?可是,我在愛著她的時候,心裡想的最多的還是母后啊。”他這樣想著的時候,臉上又似乎又有些難為情的樣子。想到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在心裡無聊的琢磨著愛不愛的問題,他嘴上不覺的為自己好笑起來:“看來我還是人老心不老啊,我想再過上一百年,只要我人不死心就會一直活著。我的心活著,我心裡愛過的女人們也會長生不死。”

他的一生似乎都與幸福絕緣。生命中最是相愛的兩個女子,她們最終的結局都悽慘的令人不忍淬讀。這還不說,自己同母的哥哥,也在他最為春風得意的時候背地裡捅了他一刀。鮮血直流的傷口始終在提示著他,親情有時候是多麼的不近人情。“好在我還有兩個皇兒,即使百年之後我駕鶴西遊,我的血也會在他們的身體裡激流勇進經久不息。”他這樣想著,嘴角揚起了稱心如意的微笑。他聊以**的方式,就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上天行行好,但願他們兄弟二人不要重複我們上一代人的悲劇吧!

”他自我安慰著想,隨後又笑了笑自己的迂腐:“可誰又說得準呢?命運這東西,命運這東西要多離譜就有多離譜。我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命運這東西不知道揹著我幹了多少壞事。年輕的時候,我相信命運,是因為母后就是我的命運。再後來呢,母后慘死在父王的暴虐之下,我依然對命運的執著有始無終。對命運的堅持終於換來了回報,我遇見了生命中最愛的那個女子南宮落雁。我本以為這是命運的賞賜,不曾想曇花一現轉瞬即逝。上天把落雁帶到我的生命中,卻不讓我成為她終老一生的港灣。”

他問自己:“人只靠信仰能得救嗎?若是如此,那為何母后和落雁偏偏就……”不羈的晚風吹亂了他的思緒,他把頭探進了如水的夜色。我能想象出,燭光在照不到他的面孔時,他一定偷偷流了許多淚。“我如今才明白,凡人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想到這些的時候,心底裡肯定是無比的懊悔:“我本不該生在帝王家,命運的陰錯陽差卻偏偏把我推到了火山口。如果那年父王不曾擄去已經身懷我的母后,我和母后就會安穩的生活在平凡的人家裡。我的父親,他必定是一個老實憨厚的農人。

他和母后之間即使沒有過愛,但對歲月的堅守已經遠遠超過了愛所能容納的分量。他們二人會攜手先我而去,我也會在一場秋風的吹涼中一夜長大。這個時候,和落雁一樣優秀的那個女子就該出場了。我會和她在一次偶然的不能再偶然的機緣中邂逅,與她相識、相知、相愛、相守,直到老之將至無疾而終。我們的孩子會像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人生風雨陰晴那樣,平凡而溫暖的重複我們有過的故事。”鷓鴣的叫聲驚短了父王的心絃,他如夢方醒的哀聲長嘆:“可是,我也明明知道,就算是命運再給一次重生的機會,我也會心甘情願的重蹈覆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