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慕容日,是鮮卑王朝慕容家族的大皇子,生於99年的隆冬臘月。父王慕容明說我出生那年的冬天,草原上正經歷著千年不遇的絕世奇寒。暴風攜卷而來的皚皚白雪從進入立冬開始,就一直沒日沒夜的下了整整三個月。厚重的積雪如同掩埋棺材的層層黃土,鋪天蓋地的落滿了一馬平川的朔北草原。曾經水肥草美的這塊人間聖地,在那三個月的時間裡徹頭徹尾的蛻變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冢野叢。多如牛毛的流離失所的牧民們,只能和自己的羊群一起被活活凍死在冰天雪地裡。
僵硬的屍體以比冰雪更加堅韌的毅力,苦苦支撐到了來年開春才砰然倒地。即使生命走到了盡頭,他們依然在恪守著祖輩們留下的遺訓:草原的兒孫們,寧可站著死,也不會躺著生。草原上所有部落的種族,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契約:哪怕是凍傷凍死,誰也不準動死者身上的包括棉鞋、棉衣和棉帽在內的任何衣物;死者生前無論貴賤,他怎樣活著死去,就理該怎樣雖死猶生;牲口也是一樣,哪個狼心狗肺的傢伙要是敢動死於冰雪的牲口一根寒毛,必定群起而攻之。
“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正值新一輪的寒流來襲。鬼哭狼嚎的怒卷狂風,吹刮的固若金湯的皇城都有些岌岌可危搖搖欲墜。烏雲密佈的灰白蒼穹密不透風的籠蓋在我們頭頂,像是死神特意為我們這些註定要死的可憐蟲準備的裹屍布。父王站在城門之上放眼四望,整個鮮卑王國只有皇城仇池可以看得見一星燭火微弱的光亮。父王合十雙手在心底裡對著萬能的天神默默祈禱,希圖天神能夠護佑你的母后能在燭光消殞之前順利的生下你。”
父王說著說著,本來自然分開垂放的雙手如作揖般的合十了起來:“當時父王為使你一出世就能從此終生飽嘗日光的哺育,就同你的母后商議,給你取下了‘日’的名字。父王希望你的生命會像永生的太陽那樣,高懸穹頂千年不滅亙古如斯。”我不知道因為什麼,父王每次講到這裡,他孤傲的瞳孔內總是充滿了憂傷。本該是雄壯激揚的歡躍陳述,到了他的嘴裡卻完全是兔死狐悲的嘶啞表達。一年以後,弟弟慕容月的出生才讓我隱約明白了箇中因由。我的名字“日”,不只是有光亮的意思,它和弟弟慕容月的“月”組合在一起,恰好是父王名字“明”的全拼。我們兩個就像是銀河系中的兩大最耀眼的天體,共同維持著宇宙間萬事萬物的生生不息。
然而,對於父王口中不容置喙的奇寒和大雪,我感到既好奇又陌生。因為我對人世的第一印象,似乎只有終年不滅的大火以及令人髮指的慘叫。它們雖然只是以噩夢的方式凌亂的閃爍在我的夢境中,但卻真實的令人宛若身臨其境。只要我一閉上雙眼,就能清楚的聽見宮殿外面風雪的狂舞聲、大火的灼燒聲和嘈雜的腳步聲。一個和母后容貌年紀都相似的女子,使勁的用雙手捂著我的耳朵,嘴裡泣不成聲的抽噎著:“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放過孩子……”圍在女子和還是嬰兒的我的前後左右的宮女太監們,個個凶神惡煞面目可憎的威逼著女子說:“王后啊,您就想開些吧。趕緊交出小殿下,不然我們都得死……”
女子的哭聲仿若同樣圍在城門外的密如細雨的鼓點兒那般,噼裡啪啦的一陣甚於一陣,慟哭的女子轉求為罵:“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狗奴才,都忘了以前我對你們的好了嗎?”一個沒有鬍子太監模樣的中年人,走到女子身前尖聲利氣的勸說道:“哎呀,我說我的親孃啊,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提這些做什麼啊?現今的當務之急不是在這訴苦,而是得抓緊時間把小殿下交給外面的圍軍。”女子嚯的一下站起身來把我抱的更緊了,她從懷裡拿出一架小型弓弩模樣的東西對著太監的心口說:“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讓這百步穿楊的冰魂銀針刺穿你的狗心狼肺!”眾人慌忙閃到一邊,女子抱著我往後面也倒退了幾步。
她緊抱著我的雙手柔弱而富有彈性的護著我的雙頰,使我覺著安全的同時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我不得不一次次手腳並用的胡亂蹬踹,試圖擺脫她的控制。可結果卻適得其反,她捂得反而更加用力了。大顆大顆的淚水撲嗒撲嗒的從她的眼眶裡,不聽使喚的跌落在我憋得通紅的臉頰上。留在臉頰上的那部分淚水由開始的滾燙逐漸冷卻下來,最後又變得完全冰涼下來;僥倖流進我嘴裡的那部分,卻如海水一般鹹的要命。
我當時不知道它是什麼滋味,也無法用精準的詞彙確切的描述它們,只好無助的放聲大哭起來。也在痛哭中的她,大約是聽到了我更加響亮的哭泣,於是她就恍然大悟似的鬆開了雙手。重新呼吸通暢的我,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看到了我笑,自己也不哭了,只顧著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看著我的時候,她的兩片薄厚恰好的嘴唇上下輕柔和緩的翕動著:“日兒啊,你現在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笑起來就這樣俊美,長大了以後的笑容還不知要迷死多少痴情的姑娘呢!”
我隨手抓起了一塊鬆軟的布料,胡亂的抹了抹臉上的淚水,並試著睜開眼睛看看正注視我的那個女子。她有著和我相仿的面孔,水靈靈的眼睛大的出奇。適才的哭泣絲毫沒有損減她眼眸給人帶來的活力,我看著那裡面自己嬌小身體的投影,咯咯咯的笑個不停。她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疑惑的往自己身上巡視了一番,以為自己什麼地方出了洋相。這更加讓我覺著滑稽可笑了,於是我用雙手緊拽著她右手的食指歡快的搖動起來。她終於也破涕為笑了,伸過來右手任我隨意搖晃。我記著她是和母后一樣的衣著打扮、言談舉止以及音容笑貌,唯一不同的是,相對於母后而言,她要年輕的多。
歲月還沒有抽出身來,染白她烏黑的兩鬢。她的一顰一笑,都能讓人想起乍洩的春光有多麼璀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總是剛做完力氣活兒似的滲滿點點汗珠,這更讓人看的神魂顛倒了。我的眼睛透過她的衣服看到了她的人身,又恨不得穿刺她的骨骸看破她的靈魂。然而,她臉上雖有絕代的嫵媚,可緊鎖的眉頭卻看得讓人有些於心不忍。我雖和她有著一樣的瞳孔,但卻沒有她瞳孔裡的故事。她如水的眼眸流過我胸腔的時候,我能聯想到的只有發綠的井壁。終年迴盪在井壁裡面的是“呱呱呱”的蛙鳴聲,間或會有水蛇吞食青蛙的噝噝聲響。
煙氣開始迅速的瀰漫進我和她呆在的宮殿內,不一會兒就填充了整間房屋。我艱難的睜開苦澀的眼睛看到的是煙霧繚繞的情景,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會上。難聞的火焦味兒,嗆得我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心神恍惚的她。她幾乎本能的驚跳了起來,然後目光渙散的東瞧西望。躺在搖籃裡的我,一時半刻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顧著扯著嗓子痛哭流涕。從刺耳的門板撞擊聲中,不難猜出她是四處尋找出口。
宮殿唯一的出口被越發迅猛的火勢把守著,火勢的外面還很有可能把守著比火勢更厲害的軍隊。水火無情,她得趕緊趁著危難臨來之前找到第二個安全出口。她起先是用手在宮殿牆面的四周到處拉拽著,後來乾脆用上了腳踹。響聲越來越大,就證明她找到出口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拳打腳踢牆面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她絕望而悲痛的哽咽聲也隨之響起。我掙扎著從搖籃邊向外望去,看到她正用掛滿淚水的撲朔迷離的眼神靜望著我。這個時候,我還沒有覺察出,她其實是在全力以赴的搶救我。
我伸出細嫩的小手在她的臉上胡亂的抹了起來,其實我不過是想給她擦擦淚。女子起初輕害怕我會抓破她的臉頰似的微微左右躲閃著,等她明白過來我是想給她擦淚,她蝮蛇一樣晃動著的頭顱僵固在了那裡。我感到她的頭顱停止了移動,小手便加快了擦拭的速度。可是我越是勤快的給她擦著淚水,她那兩汪無底洞似的眼睛裡就越是沒完的往外湧淌淚水。我心裡一陣焦急,又把剩下的那隻小手也用了上。
女子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她自己主動的用衣袖擦乾了臉上的淚水。我用兩隻小手來回摸了摸她乾淨的臉頰,感覺像是摸著一段絲綢那樣順滑流暢。女子用剛才說話的嘴唇輕力的銜住了我的食指和中指,一截軟軟的溼溼的熱熱的東西抵在我的指頭上。我用手指往裡摁了摁,猜出了那是她的舌頭。女子用溼熱的舌尖捲住我的兩根小手指,陣陣酥麻使得我咯咯咯的又笑出了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