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昭雪的老婦見皇甫遲瑞倒在了兒子的墳墓裡,便條件發射的縱身跳了進去。因為擔心昏迷中的皇甫遲瑞會落得和被人食的兒子同樣的下場,老婦一手緊抱著昭雪,另一隻手使勁的搖著皇甫遲瑞。離遠了看和離近了看,都會讓人覺著老婦是在唱獨角戲。接連幾天的不吃不喝,讓她身上的力氣小的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她推起皇甫遲瑞來,鮮明的給人一種螳臂擋車的感覺。儘管皇甫遲瑞也是好幾天沒有好好的吃東西了,可他厚實的身體仍舊像座小山那樣巋然不動。慣性的作用反而把搖著皇甫遲瑞的老婦,“嗖”的一下甩出老遠。一道不算是多麼優美的弧線,比著太陽光的弧度凌空畫了半圈。老婦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兒子硬朗的骨頭同樣給了她綿軟的臀部厚重的一擊。

太陽以其包羅永珍的胸襟繼續普照著像是蛤蟆一樣蹲坐在地的老婦,她懷裡抱著的昭雪依然睡的醉生夢死。過度絕望的心境,讓她在很長時間以後才感知到臀部遭到的襲擊。她正準備著就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番,臀部愈發尖銳的痛楚卻唆使著她彷彿坐在彈簧上那樣自自動彈跳了起來。站立在墳墓邊上的馬,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它急中生智的一泡及時雨般的熱尿,臨時擔任起了高射炮的角色。馬尿在半空中搭出了一座虹橋的形狀後後,就照著皇甫遲瑞披頭蓋臉的澆灌下去。接受了馬的瓊漿玉露後,皇甫遲瑞被烈日曬得紫黑的臉上頓時發出水澆火堆的“滋滋”聲。彎成了使命後的高射炮,又象徵性的淅淅瀝瀝滴答了幾下。馬抖動著落下了高高翹起的後腿,顯然它對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

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皇甫遲瑞,艱難而緩慢的睜開了粘在一起的雙眼。然後他就像個剛乾完農活的老農那樣,習慣性的用右手手掌抹了一把自己溼漉漉汗津津的臉頰。經過暴曬的馬尿像是硫酸那樣,蟄的皇甫遲瑞的右手滾燙如沸。他把酥麻的微微有些疼痛的右手放在鼻孔下面好奇的聞了聞,嗆鼻的馬尿味趁隙鑽進他的鼻孔,他舒舒服服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皇甫遲瑞意會言和的嘿嘿笑了,他既有調侃又帶自嘲的說:“真是人越老,汗味兒越重啊。想當年我意氣風發之時,與敵人大戰三天三夜,身上的汗味兒照樣是酸甜可口。”立在皇甫遲瑞身旁的馬見到主人莫名其妙的憨笑,心裡頭的歉意煥然冰釋。它咴咴叫著慶祝主人又成功的躲過一劫,並同時低下頭去在主人的身上親熱的磨蹭來磨蹭去。

老婦躬身駝背的瞅著皇甫遲瑞,臉上的笑容盪漾著漣漪的問他:“客官啊,你醒了?剛才可把老身嚇壞了,我還以為你就此一命嗚呼了。”皇甫遲瑞用身上的衣服抹淨了臉上的馬尿,用失憶般的眼神凝視著老婦問:“老婦人啊,我怎麼好端端的坐到了墳墓裡頭啊?還有我這身上,怎麼這個味兒啊?”皇甫遲瑞用雙手重重的抹了幾把臉,又用衣服耐心的擦淨了雙手。等到確認手上沒什麼異味兒後,他才接過了老婦遞過來的昭雪。皇甫遲瑞身上濃重的馬尿味,也嗆得昭雪吖嗪吖嗪的連打噴嚏。老婦不知當說不當說的猶豫了一下後,還是難為情的告知了皇甫遲瑞事情的前因後果。皇甫遲瑞聽罷,哈哈大笑的指著墳邊的馬讚不絕口。他心底裡十分明白,在人吃人的饑荒年月,馬又歪打正著的久救了自己一命。

重新整裝出發的皇甫遲瑞,跟著老婦回到了她的家中。路上皇甫遲瑞堅持讓老婦騎在馬上,老婦久推不下只得恭敬不如從命。瘦的皮包骨頭的老馬,讓她想起了自己去世不久的丈夫。他們都是這世間勤勤懇懇的一類,可到頭來卻鮮見有善終。儘管對騎馬的方法一竅不通,老婦也不忍心拉拽韁繩以穩定重心。她生怕自己貪圖省事的一拉,套在馬脖子上的韁繩會勒疼它。馬背跌跌蕩蕩,馬背上老婦傾訴衷腸的聲音同樣也跌跌蕩蕩:“先前和樂融融的田園生活,如今回想起來比夢境還要虛無縹緲嘍。”老婦長長的託著那個末尾的“嘍”字,聽得皇甫遲瑞也觸景生情的心中一動。他知道老婦還要接著往下講去,便沒有張口應和。對於生活苦難的痛訴,飽經風霜的她遠比自己有更多的發言權。

老婦凝望遠方的視線虛無空洞,她嘴裡說出的話也彷彿是來自遠古:“客官是有所不知啊,災荒沒有來臨之前,我家可闊著喱!”她的眼睛望向了死氣沉沉的前方,凋敝殘破的土屋預示了近在咫尺的村舍。老婦近在耳畔的聲音,在皇甫遲瑞聽來忽然變得含糊不清起來:“最先是官府衙門的徭役賦稅,接著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土匪,後來就是同村街坊鄰居的明搶暗偷了。再殷實的家底,也經不起這種巧取豪奪的折騰啊。”老婦深陷的眼窩裡,眼淚只是一個勁的打轉,卻終究沒有流下來:“都是打仗鬧的禍啊。官府只顧著打仗徵兵繳稅,卻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沒法好好從事耕作的貧苦人為了混得一口飯吃,只好逼上梁山落草為寇。成了強盜的這些人,反過來還要禍害一方魚肉鄉里。”

來自朔北草原的皇甫遲瑞,自然無法感同身受的理解老婦浮沉於世的辛酸。他抬頭看著老婦那雙玻璃體渾濁的瞳孔,心情忽而注水般的沉重起來:“那為什麼不舉家逃亡呢?逃到別的沒有戰爭的地方,不至少還有條活路麼?”皇甫遲瑞沒有經過大腦的問話,在老婦看來完全是無稽之談:“逃?往哪裡逃啊?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天下烏鴉一般黑。”她乾脆利落的回答完了皇甫遲瑞的問話,就又跳回到了自己的敘述系統裡:“開始的時候,都還有往年的存糧,大家還不怎麼慌張。戰爭年年有,大家以為慢慢自然就會過去,可是這次卻不。戰爭如同蝗蟲般一茬緊跟著一茬,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可有限的存糧卻在一天天銳減,天平逐步的傾向了死亡的那一端。戰爭帶來了死亡,而死亡又帶來了瘟疫。鄉下人幾十年不碰上一回這種殺人不眨眼的絕症,碰上了就是一個死啊。”

老婦說到“死”字的時候,顯然想起了和自己息息相關的親人,她的那雙瘦骨嶙峋的老手彷彿準備出擊的鷹爪那樣死死抓著馬頸上的韁繩。傷口已經癒合,疼痛卻在繼續:“可憐我的男人啊,一生行善,卻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他知道自己得了瘟疫,害怕傳染給我們娘倆,就摸黑一頭跳進了井裡。”皇甫遲瑞聽老婦說到跳井這裡,心裡咕咚一下發出了沉悶的響聲。彷彿跳井的那個人不是老婦的男人,而是皇甫遲瑞,他甚至是聽到了井水濺到井壁上的嘩啦聲。老婦的哭聲越來越低沉,哭著哭著她臉上出現了與當下場景完全不相符合的表情:“現在想想,跳井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跳井的起碼能留個全屍,不跳井的反而被人生生吞吃了。”她最後暗指的自然是她的兒子。

皇甫遲瑞緊緊握住了老婦枯瘦如柴的左手,他想安慰一下她卻苦於自己的同情無法落實成具體的語言。幾天下來的所見所聞,讓從沒出過草原的他心裡堵得難受。草原上雖說也有人被吃的慘劇發生,可那畢竟都是發生在人獸之間。就是人與人的廝殺,也大都是點到為止。人吃人而且是明目張膽,只聽上去就簡直是天方夜譚。然而,令自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樣慘絕人寰的悲劇在文明程度遠高於遊牧部落的中原地帶,天天都在上演。“吃什麼不好,非得吃人麼?”皇甫遲瑞心驚肉跳的看了一眼天上想。幾隻叫的嘔啞嘲哳的禿鷲,此時正狂躁不安的盤旋在空中。皇甫遲瑞眯縫著眼,追蹤著它們的行跡想:“草原上只有禿鷲才吃人啊,吃人一般都該是兇獸猛禽們的天性啊。”

一個正在啃食樹皮的中年男子,打斷了他對天空的嚮往。中年男子惡狠狠的瞪著皇甫遲瑞一行人,他眼中的兇光像刀刃那樣在皇甫遲瑞渾身上下劃來劃去。皇甫遲瑞看到中年男子嘴裡滴著乳白色汁液的樹皮,胃裡又是一陣翻騰。他想到過花草能吃野果能吃,卻沒想到過樹皮也能吃。“那東西怎麼可能能吃啊?”他小聲嘀咕了起來。騎在馬背上的老婦,似乎聽出了皇甫遲瑞的疑惑,她語氣平緩的對他解釋說:“一看客官就是沒吃過苦的人。趕上這飢不擇食寒不擇衣的災荒之年,別說是樹皮,就是人皮也照吃不誤啊。”她本來是要說給皇甫遲瑞聽的,說著說著卻戳痛了自己的傷心之處。兒子被咬的遍體鱗傷的屍骨,在她枯竭乾澀的淚光裡一字排開的平鋪直敘了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