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風蠱惑著屋內的燭火跟著一起閃閃爍爍,老人和皇甫遲瑞二者投在土牆上的身影也見風使舵的東施效顰。相對而坐的他們兩個,一個是妻離子散,一個是國破家亡,真真的是“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啊。苦難的神奇之處也正這裡,它總是能夠用相似的手段,把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情營造出相同的悲劇色彩。在同一場災難裡共同失去了生命中最為寶貴的一部分後,兩人胸腔內心臟間的距離也正一步步縮近。昨日伴愛妻魚水相歡的場景,如今想來竟連支瓦片磚也不曾留下。坍塌的心房只剩下了斷壁殘垣,怕是要等來生也再得難見。
最先從悲痛中緩過神來的老人,看著臉頰掛滿淚珠的皇甫遲瑞,疑惑不解的問他:“客官啊,我講說的只是自己的淒涼遭遇,你為何竟也如此這般的傷心睹目啊?”老人的問話將皇甫遲瑞從族人滅頂的噩耗中回來,他看了看同樣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的昭雪,平淡如水的回答說:“哦,老人啊,你不記得了嗎?適才我們父女二人和馬匹一起進來你屋子來的時候,給你說過我也是柔然部落的族人啊。”老人聽罷皇甫遲瑞的回話,心如五雷轟頂般一下子沉到了海底。他青紅皂白七色俱全的嘴片,哆哆嗦嗦了好一陣才發出聲來:“啊?如此說來,客官,你……你的族人們……”
身心俱都萬分驚詫的老人,伸出枯如敗枝的右手去撫摸昭雪白如月光的臉蛋。小昭雪嘴裡“哼哼唧唧”著左右搖了搖小腦袋,又接著長眠不醒的一夢千年。老人被風沙吹裂了的臉龐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他笑著笑著,眼睛裡忽的閃著晶瑩的淚花問皇甫遲瑞:“多麼俊俏的姑娘啊!幾歲了啊?”老人的眼睛雖然一直噙滿淚水的盯著昭雪看,他最後這句話問的卻是皇甫遲瑞。皇甫遲瑞上下顛了顛抱著昭雪的左臂,嘴上長吁口氣的回答說:“快一歲了,名字叫昭雪……”皇甫遲瑞本想把昭雪的身世也一併訴說給老人聽,但回念一想便又作罷。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想來也不會有多少幸福的時光可供回憶,給他平添這如許的煩惱作甚?
有右手手掌胡亂的抹去眼角的淚痕的皇甫遲瑞,對著懷裡睜大眼睛看看自己又看看老人的昭雪說:“昭雪啊,快叫老爺爺啊。”像是聽懂皇甫遲瑞使喚的昭雪,嘴裡嗚嗚的嘟噥著“咧咧、咧咧”…………她自己叫著叫著,竟像聽了催眠曲似的又歪頭栽腦的睡了去。聽著昭雪含糊其辭的叫著諧音的爺爺,老人臉上的笑意更加濃烈了。他滿面春風的捋著鬍鬚,嘴裡也是樂呵呵的應著“唉、唉、唉”的。他“唉”完了,就又回到自己剛才的座位上,長吁短嘆的說:“昭雪,多好的名字啊,簡直要比今晚的月色還要明亮。”皇甫遲瑞也抬望眼去看屋外的如水月色,心裡卻自問著何以這朗朗明月下的人間為何如此不堪?
同樣是逗著昭雪玩耍的皇甫遲瑞,並未被老人發自內心的讚許怎樣觸動。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昭雪這個名字的原意並不是白璧若霜意思。她本來的名字也不是叫昭雪,而是叫傾城。“傾城,傾國傾城,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啊。”皇甫遲瑞低頭將自己溼潤的面孔貼在了昭雪白淨的臉頰上。多年前的那些風花雪月或是雷鳴電閃的記憶捲土重來,他起伏不定的內心也是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若是沒有仇恨如影隨形,這一生我願化身為你生命中最悽美的風景。
“然而,國家已淪陷、誰人不遭殃?一整個柔然部落都消亡殆盡,我們父女二人又豈能苟延殘喘、置之度外?”這樣想著的皇甫遲瑞,把貼著昭雪臉頰的面孔貼的更緊了:“昭雪啊,你快些長大吧。我做夢都害怕等不到你長大的那一天,自己就老的不中用了。若是我臨終前沒能安然將你撫養成人,主上地下有知怎會瞑目啊。他臨終前將你託孤於我,無論怎樣我都萬不能有負於他的重望啊…………”皇甫遲瑞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像,淚水便更加肆意的流淌出來。外人看不到的這副堅硬軀殼下的脆弱,在此一刻完全放下了尊嚴酣暢淋漓的大哭起來。
老人見皇甫遲瑞目光呆滯的暗自流淚,本想說些寬心的話安慰安慰他。可自己心裡也是悲痛的一塌糊塗,又到哪裡去尋慰藉的話語?“那麼深重的苦痛如頑石般壓在你的心頭,你也該發洩發洩了。一個男子漢沒能和自己部落的族人們同生共死,是有理由傷心欲絕的。”老人輕聲說出這句話來,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勸解皇甫遲瑞。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患難與共的妻子無端慘死於賊寇的鐵蹄之下,自己只能愛莫能助的黯然落淚。他想到這些,把鬢髮盡染的頭顱轉向了一邊,似乎不想讓皇甫遲瑞來分擔這獨屬於他一人的痛楚。
同老人貌合神離的皇甫遲瑞,此刻更關心的是下一步何去何從。雖然他開始就為女嬰取下了意寓報仇雪恥的“昭雪”的名字,可連月來的種種經歷,讓他又重新審視起主上託孤前的那番話語。主上的苦心一片,他不是不能理解。然則身為人父,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從小就肩扛著仇恨的沉重負擔。每次深夜醒來,他看著自己身旁熟睡著的昭雪,心裡就是一陣陣徹骨的抽痛。想到這個本來是要幸福快樂的孩童,一生都只能充當復仇的工具,他著實心如刀絞。他也曾動過帶著昭雪就此隱姓埋名遠走他鄉的念頭,可族人們滅頂亡種的重創,重新燃起了他心中臨近熄滅的復仇烈火。他想過要張開胸膛去實實在在的擁抱世界,可冰涼的刀劍扎的他渾身上下傷口滿布。他越是忍讓越是躲避,無情的刀劍就會在他的心口劃拉的越深。他看穿了厭惡了也恨透了這個恃強凌弱、欺軟怕硬的骯髒世道,他下定決心要與其來個魚死網破。
沉心於自我傷悲的老人,沒有注意到皇甫遲瑞抱著昭雪的右手緊握的血管暴脹。他看著皇甫遲瑞的臉色恢復了平常的紅光,就開口問他:“客官,你這一路帶著個不滿一歲大的嬰兒,是要到何處去啊?”老人的問話,正好問到了皇甫遲瑞的心坎上。他轉過臉來,虔誠的看著老人佈滿血絲的眼睛問:“老人啊,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這長路漫漫,何處他鄉是故鄉。”皇甫遲瑞一邊對老人說著,一邊將憂鬱的目光埋進了沉沉的夜色。這一路走來,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命運原本給他浪費的資本就乏善可陳,他的每一次失去都是絕對的傷筋動骨遺禍無窮。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他都要精打細算錙銖必較。
聽完皇甫遲瑞誠意的表述,老人俯首靜想了一番。沙漠地帶那張如同螞蝗遷移般不斷變動的自然地圖,在他老眼昏花的腦海中游龍戲鳳。約莫片刻過後,老人抬起頭來對皇甫遲瑞說:“客官,從這兒出發一路東行約莫千里以外是中原地帶。那裡如今雖也不甚太平,可起碼找個落腳之處還是不成問題的。藩鎮割據爭戰主要集中在關塞要道,中原一帶的民間和唐王朝統治時期的景象並無多大落差。你不妨先去偏遠的寺廟或者道觀暫且棲身,避過了這段風雨交加的年頭。等一切都妥當了,再想其他出路也為時不遲啊。”
老人言肯意切的陳述,使得哀感頑豔的皇甫遲瑞胸口頓時煥然冰釋。他神情蒼然的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正對坐著的老人說:“您老人家宅心仁厚的大恩大德,我皇甫遲瑞無以為報。黃天在上,請受皇甫遲瑞和愛女一拜。”他話音沒落,雙膝撲騰一聲跪倒在地。這猶如泰山壓頂的當頭一跪,了卻了皇甫遲瑞埋在心頭的涕零感激。生逢當今這種世道,能遇上像老人這般大慈大悲的善者真乃上天有好生之德。皎潔的月光雖不能淨化人間所有的骯髒,可汲取過融雪瓊漿的乾草都不會忘記自然的饋贈。
老人趕忙起身,雙手拉拽著死死跪在地上的皇甫遲瑞:“哎呀,客官啊,可不敢當。你快快起來,地下涼,小心凍著孩子了。”老人邊說邊拉皇甫遲瑞,並小心翼翼的接過他手中的昭雪。皇甫遲瑞站起身來,拍了拍雙膝處的沙塵,又伸手接過了老人抱著的昭雪。老人像是攙扶著比自己更加年老的長者那樣,扶著皇甫遲瑞坐下:“客官啊,我看天色已晚。你和孩子且在我這裡將就一晚。等明日日出山頭天光大亮再行上路,也不算遲啊。”不知說何是好的皇甫遲瑞也不再客套下去,兩句化作一句的答說:“也好。那就麻煩您老多多費心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