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僕人把碗底的最後一口麵湯飲盡,身子往椅背一靠,飽腹的感覺讓他有種滿足感。但轉眼他一想自己在公子面前太失儀態,連忙正襟危坐。

年輕書生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這位老僕的反應,此時他正側著身子看向旁邊。

原來是這家客棧的掌櫃正與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吵起來了,年輕書生聽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事情原委了。

這位老漢自己一個人佔了一張桌子,卻只點了一碟花生,一碗酒。掌櫃要給外面的官差騰桌子,便與老漢表示能不能跟別人合坐,把這張桌子騰出來。

掌櫃也是好聲好氣地說,這位老漢就急了,一拍桌子說些很難聽話,這下掌櫃也惱了,兩人就這麼吵起來。

年輕書生輕笑一聲,站起身子,“掌櫃的,不要為難老人家,把我們這張桌子給差爺們用吧。”

掌櫃一看有人解圍,又想到自己跟這麼一個莊稼漢吵架實在是自貶身份,“哼。”他對著老漢冷哼一聲,轉身立馬笑容滿面,對著年輕書生作揖表達歉意,“真是對不住公子了。”

年輕書生笑著擺了擺手,對著老僕手一招,老僕立馬站起身子,拎起行囊,兩人就這麼往客棧外走去。

走到客棧門口,年輕書生驟然停步,讓老僕差點撞到自家公子背上。

原來是一大群官差正往客棧裡進,年輕書生是在讓路,期間有位官差見這位年輕書生如此有禮節也是善意的拱拱手。

年輕書生只是笑著回禮。

老僕看著自家公子這個樣子,不由得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心中讚歎著,就自家公子這個性格,處事如沐春風的樣子,老爺的其他兒子怎麼跟自家公子爭啊。

等官差全數進入客棧,年輕書生這才往外走,二人走出客棧就見到外面還停著一輛油壁車,這時油壁車旁站著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

車簾掀起,從馬車上下來一位頭戴帷帽,身著青衣的女子,只是輕紗遮臉看不清面容。

年輕書生只是掃了一眼,便繼續前行。

兩人就這麼擦肩而過,帷帽女子不為所動,只是那個丫鬟一直盯著自己看。

就在擦肩後,年輕書生似乎想到什麼,狐疑地轉身看去,可那兩人的身形已經消失在客棧裡。

他站在原地,心中思索萬千,總有種熟悉的感覺,但又說不上來究竟為什麼熟悉,就好像在哪裡見過。

真的……見過嗎?年輕書生皺著眉想著。

“公子。”

老僕的呼喚讓他回過神來不再遲疑。老僕已經從馬廄裡牽馬過來了。

年輕書生翻身上馬,老僕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馬,兩人一人一馬。

日頭還掛在天上,年輕書生兩腿一夾,“駕!”他輕喝一聲。

兩人踏著東風而去。

謝晚雪坐在椅子上,與李捕快幾人坐在一張桌子上。

她拿起酒杯,把自己面前的輕紗往上一掀露出真容。

看見謝晚雪的真容,眾捕快皆是一愣,張姓捕快心中在讚歎之餘,也為自己的小舅子感慨一些,怪不得這小子心神不寧,這種驚若天人的相貌,誰見了心神不動搖。

“諸位,這次麻煩跟小女子走一趟,到時候可要真出力了,不然小女子回去是真不好交代。”謝晚雪笑著說。

“二小姐放心,李某和眾位兄弟定然拿出真本事來,不查明真相不回長安!”李捕頭見謝晚雪拿起酒杯,他連忙端起酒碗站起身來。

見頭兒發話了,眾捕快也紛紛端起酒碗。

“好!”謝晚雪絲毫沒有大戶小姐的架子,此刻儼然是一個豪爽江湖俠客,“仰仗諸位了,幹!”

說罷,她把杯中烈酒一口乾了。

眾捕快見這位國公府的二小姐如此豪爽,給足了他們這些小吏的面子,此前他們還揣測著這個大小姐要是個不好相處的性格,刁難他們咋辦。這時他們一個個露出真摯的笑容,端起碗把酒一口悶了。

眾人落座,謝晚雪對著李捕快說,“還未請教李差爺的大名。”

李捕頭立馬擺手,“在二小姐面前當不得差爺一詞,李某單名一個江字,推官大人賞識,眾兄弟擁戴,這才做了總捕頭的位置。”

“這位姓張名實,一手家傳雙刀武藝無人能敵,曾一人獨戰十幾名馬匪,冠絕長安府。雞鳴狗盜之徒只要聽到‘張雙刀’的稱謂,都嚇得雙腿打擺子。”李江指著那位張姓捕快介紹說。

張實今年剛四十,一張國字臉,看起來十分嚴峻,他平常不拘言笑,但見過頭兒這樣在二小姐面前誇讚自己,臉上有些不好意思,“一些拳腳功夫,徒有虛名罷了。”

“張捕頭謙虛了。”謝晚雪笑著說,“我敬張捕頭一杯。”說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實連忙端起被身邊人添滿的酒碗受寵若驚地說:“二小姐折煞小人了。”

李江繼續介紹道:“這位便是人稱‘菩薩眼’的易湯,一雙火眼金睛過目不忘,前幾年一樁兇殺案,現場被雨水沖刷過後證據全無,但易捕快只是掃了一眼就復刻了現場,有在世孫大聖之稱!”

易湯長相十分斯文,沒有捕快的氣質,倒像一個文弱書生。

他拱手笑道:“在下沒有李捕頭的能力,也沒有張捕頭的武藝,只會一些雕蟲小技而已。”

“敬易捕頭。”謝晚雪笑道。

“葉拱,擅長以細微處得見馬腳,善使左手刀……”

“梁銘戚,曾破平熙八年的竊物殺人案,平熙十年的玉瓶丟失案……”

“……”

聽著李江的一位位介紹而來,謝晚雪這才知道長安府這次來的全是經驗豐富的老捕快了。

輪到最後一個,李江有些愣住,正是到了那位年輕捕頭,他思索一會,“你就自我介紹一下吧。”

年輕捕頭低著頭不敢看謝晚雪,過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地說:“小人名叫劉倡,這是做捕快的第一年。”

謝晚雪自然認出來這是路上在馬車外偷瞧自己的年輕捕快,她裝作不知道,微笑說:“劉小捕頭少年英才,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

平家莊位於長安城東南方,本來歸屬於長安府直轄,後來上一任輔國公在塞外大破胡虜十萬騎兵,斬首一萬餘,草原大汗連夜棄帳北逃,捷報傳回京城後,先帝大悅,把平家莊一帶的田地劃給輔國公府,所以平家莊就脫離了長安府的管轄。

經過數十年的經營,平家莊被牢牢掌控在輔國公府手中。

平家莊光村子佔地就有一千多畝,有數百戶人家,它背靠山脈蜿蜒,村前是關中平原,這地勢屬實便利,離官道只有四五里地,在這個民以食為天的時代,平家莊一個莊子的每年糧產頂上湖廣的一個豐腴縣的產量了。

這時,在莊口處,站著一大批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說些什麼,一時間場面亂成一鍋粥,為首是一位穿著灰色長衫,留著長鬚,五十來歲的男人。

看眾人眾星拱月的樣子,這應該就是平家莊的里長了。

他這時滿臉憔悴,聽著身邊人嘰嘰喳喳的喧囂聲,心中一陣煩躁,“吵什麼!”他一聲怒吼,“都什麼時候還有空在這裡吵來吵去的,等長安府和國公府的人到了,把咱們全都拉出砍了,你們就不吵了?!”

“大伯。”一位二十來歲,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年輕人走過來,“咱們給他們幹了這麼多年了,他國公府還能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咱們都砍了不成?不就丟個賬冊嗎,至於這麼興師動眾的?他們哪次來,鄉親們不是宰牛殺雞的招待他們,大不了咱們不跟他們國公府了,還跟著長安府去。”

里長看著自家侄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氣得差點一口氣背過去,“混賬東西!”自己這個侄子從小不務正業,專幹一些橫行鄉里,偷雞摸狗的事。

還不等他再罵,就聽到遠處放哨的村民大喊一聲:“來啦!來啦!”

“都站好了!”里長大喝一聲,連忙整了整衣衫,人群這才安靜下來,分做兩排,站在道路兩側。

不一會兒,十幾名官差騎著馬,身後跟著一輛馬車往村口這邊行來,里長眯著眼看著馬車。

等一行人走近,里長帶人連忙迎了上去,還不等他臉上升起諂媚的笑容,就聽到為首的中年官差面無表情地拿起腰牌,“長安府快班辦案,閒雜人等閃開!”

里長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但官差們根本不減速,里長還不等想什麼,就趕忙疏散人群,讓出道路。

長安府這副表現算了,連主家輔國公府的馬車也根本沒有停。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里長臉色灰白,長嘆一口氣,揮了揮手,“散了吧。”

——

里長領著幾個平常莊裡的心腹,匆忙趕回里長大院,等他穿過中庭,來到會客堂前時,發現堂前站著兩位腰懸官刀的捕快。

“來者止步!”其中一位官差喝令道。

“兩位差爺,小人是這裡的里長,特意前來彙報。”里長拱手道。

“管你是里長還是什麼長,長安府辦案,想要進去就要拿出通牒來。”這位官差根本不理。

里長幾人頓時傻眼了,他們現在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長安府和國公府這是在搞什麼,里長眼皮更是騰騰直跳。

里長牙一咬,繼續笑著說:“哪勞煩兩位通報一下,就說里長王大成求見。”說完從懷裡掏出一袋銅錢,塞進其中一位官差懷裡,“一些茶水錢。”

“嗯。”那位官差掂了掂錢袋,感受一下分量,這才臉上稍好一些,“等著。”轉身往裡面走去。

可憐的王大成就這麼從太陽正空等到了夕陽西下,見再等下去太陽就要下山了,王大成還是沒見到通報的那位官差出來,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了了,就對著另一位官差,大聲說道:“這位差爺,你們長安府到底要幹什麼,是來戲耍老夫嗎!”

“你唧歪什麼?”那位官差不耐地說。

“老夫是平家莊的里長!這裡是里長大院,按朝廷律法,老夫有進去的權力!”他雙目瞪的如同銅鈴,大聲嚷嚷著,“二小姐!二小姐!小人王大成求見!”

叫他聲音吵得要把房頂掀了,那位官差左手把住腰刀抽出一半,白晃晃的刀刃似乎冒著寒氣,“閉嘴!貴人們正在議事!”

王大成聽到刀出鞘的聲音,頓時沒有了憤怒的樣子,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

“葉捕頭,讓他進來吧。”這時候堂內傳來一道年輕女子的聲音。

葉拱這才把刀收入鞘中,淡漠地說:“進去吧。”

王大成連忙往堂內跑去,他身後的人也要跟著進去,結果被葉拱攔住。

葉拱雙目閃爍著寒光,“你們不能進去。”

王大成一步跨過門檻,他先是打量一圈,只見畫屏前的棗木鏤花主座上坐著一位身著青衣,頭戴帷帽的女子,女子身後站著一位丫鬟,這個丫鬟他見過,正是前幾日來查賬的丫鬟中的一個。

女子左手邊的座椅上坐著剛才在路上呵斥他們讓路的中年捕快,中年捕快身後還站著兩位捕快。整個大堂內只有這幾人。

王大成躬身行禮,“王大成見過二小姐。”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他還是沒聽到女子開口,他只能就這麼躬著身子,他已經五十來歲了,此時腰與脊樑連成一片的痠痛,感覺自己再這麼下去腰就要廢了。

昏暗的大堂,並沒有起燈,隨著太陽落下,屋裡漸漸陷入一片空曠的寂滅,整個屋內安靜的出奇,王大成不知是腰疼還是氣氛太過壓抑,讓他滿頭大汗。

汗水劃過臉頰,落去嘴角,順著唇齒的縫隙進去口中,是一片苦澀的鹹酸,這種味道裹挾著他的味蕾,似乎引爆他內心深處的煩躁,他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自始至終,他從來沒有搞明白這是要幹什麼,亦或者想幹什麼,從莊口蔑視他的行徑到被官差攔著不能入內,到如今弓著腰的樣子,他一直在想,是下馬威嗎?

他心中盤算著這位二小姐的來歷,家中庶女,今年尚才十六歲,難道她是怕自己年齡太小,壓不住人,才有這種行為?

應該是了,他心中暗暗確認,大家閨秀,向來都是柔柔弱弱,說話細聲細氣的,哪裡懂得什麼處事之道,權衡之術?應當滿腦子是女德三綱,繡花縫衣罷了。

說著他不禁悄悄抬起頭,眼底一抹不易細察的不屑。

說到底只是國公府派來的吉祥物而已。

“王大成,你是平熙六年坐上平家莊里長位置的,兢兢業業為本府打理著平家莊,已經二十一年了,還真是一位老人了,每年府裡派人來查賬,你都是配合無比,不得不說,如果論起忠心來看,你絕對能排進前十。所以本小姐應該賞你些什麼,來慰籍你這位大功臣。”謝晚雪平靜開口。

王大成就要開口說這些都是小人應該做的時候,他的話又被打斷。

“可是,我就好奇一個問題。”年輕女子站起身子,緩緩向王大成走過來,“在你還沒當上里長的平熙二年,平家莊案牘庫失了一場大火,數十年的賬冊包括黃冊都在這場大火裡變成飛灰。當時經過長安府查驗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油燈,後來經過調查是一個村民夜裡潛入庫內,偷閱自家的上繳數量。當時在公堂上,那位村民沒有一絲一毫的狡辯,把這些罪狀一一承認,旋即被判處了流放,那時候里長還是你叔父在任吧。”

謝晚雪沒有絲毫停留,越過王大成走到堂門前。夕陽一片昏色,院內青瓦簷被暮色浸得愈發黯然,一層層的昏暗似乎要在這一刻降臨於這個世界。

這時候院外有一片嘈雜的聲音,接著就是官差的呵斥聲,這陣喧囂並不能挽留住疾馳而過的光陰,殘存的餘暉在飛速的後退。

一隻綢面繡花鞋踏在了最後一抹即將褪去的餘暉上,緊跟著的是驟然的明亮,照在那抹青衫背後的花紋前。

“我想知道,你怎麼知道來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