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好像上一刻還喧囂的如同白晝,如今已經一片寂靜。

在一棵棗樹下,坐著一個戴著斗笠的農家漢子,已過子時,這人不回家睡覺,居然在棗樹下打起盹來。

“咕呱!”一聲蛤蟆叫從遠處灌木中響起,農家漢子不為所動,他眯縫著眼似乎早已沉沉睡去,“咕呱!”又是一聲蛤蟆叫,他這才緩緩睜開眼睛,他扶了扶頭上的斗笠,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晃晃悠悠地往灌木中走去。

等他走到灌木叢中,才看到在有半人高的野草的遮蔽下蹲著八九個身著黑衣的人,他們正冷冷注視著農家漢子。

“怎麼如臨大敵的。”農家漢子嬉笑一聲。

“老九,你真是穩坐釣魚臺啊,這麼放心,乾脆這次行動的指揮就你來當了好了。”為首一位黑衣人譏諷他一句。

農家漢子這才有了正經,“這不夜深了,站一天崗了,累啊。”

“少插科打諢。”為首黑衣人站起身來,他聲音沙啞,仔細聽來倒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頭,“剛才老五想著潛進黃冊庫,誰知道那群捕快耳朵跟狗一樣,既然先行試探不行,咱們就來次大的,我想王大成那個狗日的現在還沒從裡面出來,多半是叛變了,主子說了,既然這樣,為了不留把柄。”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不至於吧。”農家漢子小聲嘟囔,“王大成應該是被國公府那個小娘們扣下來了吧。”

“哼!”跟在為首黑衣人身後的一位黑衣人冷哼一聲,“萬事最怕萬一二字,你又不是王大成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老三說的對,保險起見,反正王大成早晚留不得。”為首黑衣人頗為贊同另一位黑衣人的想法。

“那好吧。”農家漢子聳聳肩。

為首黑衣人看著大院方向,眼中閃著光。

——

水漏鐘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發出不間隔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色下是如此刺耳,聲響絡繹不絕,就像一曲幽怨的樂曲,被虛幻女子的琴絃中徐徐彈奏。

院中時不時傳來風吹過廳堂的空曠聲,王大成躺在大堂側房的床榻上輾轉反側,這聲音在他耳中不斷變幻,一會兒是自己已經亡故的前妻的嘆息聲,一會兒又猶如厲鬼索命聲。他閉上眼睛,眼前總是浮現出平熙二年的那場大火的場景。

他再次驚醒,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在昏昏沉沉中驚醒,他睜開眼睛,聽著外面的風聲,心中思索著。

他在心中反覆推敲著自己今夜所做的決定是否正確,他想起背後那群人狠辣陰毒的手段,讓他脊背唰唰起了層薄汗。

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如何能夠回頭?他反覆默唸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話來安慰自己。

夜晚在不知不覺中起了層薄霧,霧氣還在氤氳,總歸要變得濃稠,如同一罩青紗帳緩緩扣在這個鱗次櫛比的房屋上,風聲成功遮掩了他們走在房瓦上的聲音。

兩個黑衣人悄悄繞過前院站哨的捕快,他們身輕如燕,在高低參差不齊的房頂來回穿梭,其中一個一腳踩在斜飛的頂梢上,一個後空翻輕鬆落地,落地的瞬間他直接滾動一圈,讓自己沒有發出一絲落地聲。

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緩緩抽出腰間的長刀,他來到大堂門前,輕輕推開房門,壓制著腳步,往側間摸去。

一步,兩步,三步……他落腳十分有節奏,與水鐘的滴水聲重合,或者換個角度,滴水聲似乎在計算著他的步數。

側間沒有做門,更別說簡單的門簾了,他一步度進側間,只有一個掛著床紗的鏤花梨木床,透過薄薄的輕紗,他能夠看到床上躺著的王大成的背影。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猶如發現獵物的夜貓子,眼中充滿著熾熱和興奮,好像床上躺的是一個滑溜溜的美人在對著他掃榻相迎。他嘴角不由得掛起一抹猙獰的笑容。

‘老王啊,別怪弟兄我,要怪就怪你千不該萬不該做背叛的事情,到了地下,可要幫弟兄我給閻王爺美言幾句啊。’

他心中度量著,躡手躡腳地往床邊走去。

慢慢逼近著床榻,不得不說,老王你這睡姿還真是清…清新可愛,頭深埋在胸間,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看起來還有些嬌小玲瓏呢……

他用刀慢慢地挑起輕紗,就像新婚之夜,新郎官用秤桿掀起新娘子的紅蓋頭一樣。黑衣人整顆心有些莫名的激動,連帶著刀身都有輕微的顫抖。

驀然,他眼神中熾熱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說的驚恐和複雜,他突然感覺喉嚨有陣刺痛,接著感覺世界天旋地轉。

他的身軀轟然倒塌,手中刀也掉在地面上。

最後一刻,他用不可思議的眼角餘光,看著床榻上坐起的一位身穿青色窄袖曳撒,嘴角掛著一抹冷笑的靚麗少女。

少女正用床邊的輕紗擦著手中匕首上的血跡。

另一名黑衣人正在院中放風,見裡面沒有絲毫動靜,他有些急躁起來,耽誤的越久被人發現的可能性越大,他急得在院中來回踱步,還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

‘這個老九殺個人怎麼磨磨唧唧的跟個娘們似的。’他心中暗自想著。

一陣夜風吹得他頭腦一瞬間清醒,他驟然臉色煞白,想到了一種可能,一想到這個可能他就不再猶豫,快步奔跑起來,越過兩側的花道小廊往後院跑去,如果他沒有記錯,在穿過小徑後,再越過一片竹林有一道很隱蔽的小門,從那裡可以直通莊後的山林中,還像剛開始一樣原路返回,自然會驚動前院的捕快。

活了有幾十年了,好多次刀尖舔血的日子都蹚過來了,每次遇到危險的時候,自己的右眼皮就跟中了邪似的跳個不停,今晚居然也怦怦直跳起來了。

出於對自己第六感的尊重,他選擇了逃遁。

月光粼粼,照在地面上如同水潭對映著遠處房屋的構造,他在穿過花道小徑來到竹林前時,不由往後看了眼,見並沒有人跟來,他心中鬆了一口氣,這才放心地喘氣歇息起來。

“日他孃的,幸虧老子跑得快,老九啊老九,對不住了。”他扶著膝蓋低著頭喘著粗氣呢喃道。

“呵呵。”

一道女子笑聲在夜色中是如此悅耳,但卻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緩緩抬起頭,

只見月色裹挾著風吹得竹影搖曳,

青色的曳撒似乎與竹子融為一體,帷帽下的輕紗隨著風來回擺動,手中還拎著一團看不清黑形。

“老九?你找他嗎?”曳撒少女輕笑道,說著把手中的人頭向黑衣人扔了過來,大好頭顱在青石磚上活動著,滑出一道猩紅血跡。

原來這少女手中拎著的居然是個人頭!

黑衣人瞪大眼睛看著地上滾動的頭顱,那樣貌不就是老九嗎?

他的一顆波瀾不起的心在這一刻起了滔天巨浪,他抬起頭看著曳撒少女,失聲道:“你是魔鬼!”

曳撒少女抽出手中的長刀,這刀正是老九的刀。

刀光在月色下搖曳,刀身上還殘存著血跡。

“乖乖跟我回去還是……死?”謝晚雪輕聲問道。

王大成在與她說完線索後,就說背後那些人早晚要殺他,問能不能保全他一條命,謝晚雪在思索後,就做出了偷樑換柱的計策。她特意換了身曳撒衣服。

因為曳撒衣衫的形制男女區別不大,這樣她躺在床上扮演王大成,就讓人在黑暗的空間中難以分辨不出身形。

果然今晚那群人如約而至,她先用匕首揶揄殺死入室者,在克服殺人後的生理反應後,隨即用那人的長刀來砍下他的腦袋,在然後在門縫中觀察到院中還有一人後,就悄無聲息從後窗跳出,誰知道那人居然是個鼠膽,居然一見情況不對就要逃竄,她在事先已經摸好了大院裡的地形,知道最近的一扇門在哪裡,所以就是抄近路事先在竹林前等他。

謝晚雪見對方一直在猶豫,她已經殺死一個了,這個她希望是個活口。

黑衣人在猶豫之後,突然拎著刀衝了上來。謝晚雪自然已經有準備,她手中刀花一挽,攔住突刺而來的刀鋒。

隨即她眼神變得凌冽,手中長刀一橫,旋即長刀在她手中迅速變為斜削,刀背貼著黑衣人的刀鋒,往那人胸前劃去。

黑衣人心中大駭,他沒想到這位國公府的二小姐一個黃毛丫頭刀法居然這麼高明,其實閉著眼睛都能想到,以軍功立足的輔國公府,怎麼會有等閒之輩?

他連忙踉蹌後退,堪堪躲過這一刀,隨即也不再有其他念頭,他往謝晚雪身上甩出長刀,用長刀來阻攔片刻。他本來武藝就不行,平常全靠伶俐出頭,不然就不會讓老九進去殺人了。

謝晚雪揮刀把飛來的長刀擋至一旁,黑衣人已經翻過院牆跑了。

她沒有絲毫猶豫追了上去。

八九尺高的院牆對她來說形同虛設,她一個縱身上牆,在牆頭上看了眼在黃泥路上狂奔的黑衣人,一個縱身躍下,曳撒的裙襬吹得周圍枯葉飛起。

她提刀追起,看這個人膽小程度,抓到他所有事情自己都不難了解。

黑衣人玩命狂奔,逃命的手段他再熟練不過了,他越過一棵梨樹,一個左轉往一條羊腸小路跑去。

“哎呀,這哪啊?”小道上立著一位頭戴公子巾的俊俏書生,他手中拎著一把摺扇,但他似乎迷路了。

他一雙桃花眸子中佈滿迷茫,突然聽到身側有動靜,他扭頭瞬間褪去眼中的迷茫,驚喜地問道:“仁兄仁兄,去江陵怎麼走?”

黑衣人全心都在逃命上,見道路上立著位青衫書生,他急得滿頭大汗:“滾開!滾開!”

但那書生似乎沒有聽到一般,喜笑顏開向他迎過來,就像自己去逛青樓的迎客老鴇一樣熱情。

書生上來就扯住他的衣袖,“仁兄,江陵怎麼走?”

黑衣人扭頭看了一眼,急得大吼:“滾開啊你!”

說著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往書生胸膛捅去。

書生眼中喜色未褪,用手中摺扇架住匕首輕輕一推,黑衣人覺得手中匕首居然被這輕輕一推卸去了所有勁道。

黑衣人大怒,手中匕首揮舞不斷,年輕書生只是摺扇不斷的撥,擋,撩,就把這些攻擊擋至在外。

隨即年輕書生眼中喜色消失,剩下的是徹骨的冷。

他手中摺扇突然展開,只見扇子在他手中變換,“噌!”黑衣人的虎口就出現一道傷口,黑衣人痛呼一聲,年輕書生用扇尾在他胳膊麻筋處一磕,黑衣人手中的匕首就脫手飛了出去。

年輕書生身影不停,腳步鬼魅,一把打飛黑衣人的斗笠,讓他露出真容,旋即手中扇子一旋,便把黑衣人的腳筋挑斷。

黑衣人又是一聲痛呼,身子跪了下來。

年輕書生一腳踩到他後頸上,他噗通就是一個狗啃屎,臉就與黃土地來一場親熱。

年輕書生輕笑一聲,手中摺扇完好無損的展開,放在胸前。

風吹得他衣衫獵獵,彷彿真如神仙中人。

這時候,一個青衣曳撒的少女快步趕來。

兩人在月色下再次相逢。

“是你!”謝晚雪訝異道。

“姑娘,又見面了。”年輕書生如沐春風地拱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