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火焰照映得院門上的紅漆如同血色,年已過半,桃符在風雨的侵蝕下已經失去了明豔的色彩,筆墨沖淡,餘下的是搖搖欲墜的諸事平安的軀殼。
要不是自己有刀,這些村民早就衝上來了吧,劉倡腹誹著。
“吱呀!”
他轉頭看去,只見院門緩緩開啟,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集中在開啟的大門,映入眼簾的頭戴帷帽,身著青衣的女子,在女子身後是兩位持刀而立的捕快,在兩位捕快中間站著神色萎靡的王大成。
“是里長!是里長!”
“里長出來了!”
“把里長放了!”
人群漸漸騷動起來,王大成的出現讓人群似乎變得更加激進。
謝晚雪掃視一眼圍的水洩不通的村民,她一步跨過門檻,站在門楣上“謹心歸一”的牌匾下,冷冷地注視著人頭攢動的場面。
一個女子獨身一人站在最前方,讓村民一時間有些拿不住主意,不少人頻繁的往後看,似乎在尋找主心骨的存在,讓他來發號施令。
“二小姐。”易湯見謝晚雪站的如此靠前,他連忙拽拽謝晚雪的袖子。他讀過幾年書,自然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萬一這些村民突然衝上來怎麼辦?
謝晚雪只是對他輕輕頷首,表示沒事,身軀並沒有後退一步。易湯見自己規勸不動,連忙抽出腰刀,護在謝晚雪身側,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群。
謝晚雪居高臨下,她緩緩開口,“諸位有些可能不認識我,而有些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也不藏著掖著,我出來是勸大家回去的,我大唐立國百二十年,當今聖上在位以來,輕徭薄賦,無論是國庫多麼吃緊,從來有沒加過一分一厘的稅,所以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村民圍攻里長大院的事情。還望大家不要被一些心懷不軌的人利用,做一些不符律法的亂事。
自從世宗皇帝把平家莊劃為國公府管轄已經有四十一年了,大家說,國公府有哪一年多收一顆糧食?有人或許會在心裡想,你一個連臉都不敢露出來的人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大言不慚?”謝晚雪說著,一把取下自己頭上的帷帽,“本小姐是當代輔國公謝英的二女!那麼今日我便把帷帽取下,大家也把手中的農具利器扔了,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如何?”
人群一時間開始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著這位國公府的二小姐。
謝晚雪面容在火焰的映襯下,她的眼瞳中似乎也燃起了熊熊烈火,“我知道王里長深受大家的愛戴,但今天下午王里長是來找我議事,只是事情繁多,商議的有些晚罷了。”
“放屁!哪裡是議事,你們分明是想把里長扣下,然後把整個賬䈬查個底朝天!”
人群中一道聲音嚷嚷了起來,這道聲音又引動著人群怒吼起來。
謝晚雪看著這些洶湧的民意,一雙剪水眸子眯了起來,她摸腰間的香囊,想起來在國公府的那個下午。
她從議廳出來後,就要離去,“四妹!”
她回首一看,見三哥謝明折正向她招手,她轉身走到謝明折旁邊,詢問怎麼了。
謝明折只是說了一句跟我來。
兩人來到謝明折的書房,謝明折在紫檀書桌的抽屜裡翻出一張灑金箋。
她沒有忘記三哥謝明折那一刻的眼神,敏銳且警惕,他先是觀察一眼院中,隨即把灑金箋遞給她,小聲地說:“快看,看完之後立馬銷燬。”
她一臉疑惑,接過一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滿篇的記錄,
“平熙十五年,平家莊實繳二萬八千石,國公府入庫一萬五千石。”
“平熙十六年,平家莊實繳二萬九千石,國公府入庫一萬八千石。
“平熙十七年,平家莊實繳二萬一千石,國公府入庫一萬一千石。”
“……”
她看完一臉難以置信,久久難以回過神來。三哥謝明折從她手裡拿過紙張,把一刀就值五兩銀子的灑金箋放在身旁的香爐裡引燃。
謝明折薄唇緊繃,“四妹,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之所以讓你看這封密函,是為了告訴你,平家莊歷來的賬目從來都對不上,其中一部分被人貪了不說,更多的是不為人知的事情,府內當然知道實繳和實收對不上,但這麼多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以為這次去只需要查清賬本被人偷走就行了?”
他突然轉身,看著眼中滿是震驚的謝晚雪,謝明折臉上出現一抹狠色,“平熙二年的那場大火,府內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知道那個村民就是個替罪羊,但府內打碎了牙齒往肚裡咽,你知道為什麼嗎?”
謝晚雪搖頭,謝明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當今首輔姓什麼?”
“姓王。”謝晚雪回答道。
“平家莊里長姓什麼?”
“王大成?!”謝晚雪失聲道。
謝明折不再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樣子,他拳頭緊攥,“經過調查,王大成的王和首輔相公的王,同出於江寧王氏。月初父親在崇政殿上完早朝,剛要離宮的時候,被大太監姜以臨帶到了養心殿,陛下隱隱向父親透露出想要換首輔的意思,但手中沒有罪證,父親只是說了一句‘宰執貪婪,何以事天下’,當時陛下大悅。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告訴你最近十幾年來了,府內一直在平家莊和王氏較勁,但一直我們都是隱忍的姿態,這次倒王在即,我們輔國公府作為陛下欽點的矛頭,要一舉把王氏剷掉!
所以這次去平家莊不是去查賬冊丟失,而是要查王相公貪汙的罪證,你明白了嗎。”
謝明折見妹妹一臉猶豫,他繼續說道:“當然這次也不會是你一人孤軍奮戰,會有顧命司暗中助你,時機到時你自會明白,這次前去除了你的貼身丫鬟,府內不會派任何一個人陪同你前往,府內並不是鐵板一塊,家賊處處都有,所以全都不動也勝於訊息洩露。”
謝明折從案桌的吊蘭盆景後拿出一枚腰牌遞給謝晚雪,腰牌正面用花鳥篆刻著“天子親軍”四個字,這正是顧命司的腰牌。
“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謝晚雪隱隱覺得,二哥謝明均這次前往青州也不是表面查清貨物被劫這麼簡單。這是一張包括了整個大唐萬里疆域的棋盤,以天下官吏,朝政事務為黑白,這一次皇帝又親自拈起了棋子!
——
張實看著對面的黑衣人和那人手中的雁翎刀,不禁問道:“你是邊軍還是顧命司的人?”
雁翎刀的配備只有邊軍和天子親軍顧命司,每柄刀的血槽處都有鑄刀工匠的留名和鑄刀日期,一旦有一柄刀的鍛造不合格都可以清楚查尋到鑄刀人的身份,所以每柄雁翎刀的質量都是精上之選。
黑衣人執刀說道:“你一個小小差役也配知道?”
他一個縱身,雪亮的雁翎刀就如同毒蛇吐信一般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刺向張實的右肋。
張實眼睛一閃,右手刀一個下劃便擋住了這一擊,隨即右手一送,短刀沿著雁翎刀的刀身往前滑去,這一招十分毒辣,要是對方反應不及,便會被這一刀削去手指。
黑衣人右手一挽,刀便在手中旋轉起來,接著一挑,短刀便“鏘!”一聲飛了起來,但張實的脫手刀怎麼可能會如此簡單?
只見張實在黑衣人挽刀的那一刻,一個下滑,整個人迅速接近黑衣人,雖說“一寸長一寸強。”
但短刀對長刀,只要短刀能夠近身,那麼長刀便沒有還手之力了!
黑衣人反應迅捷,一柄刀在他手中舞的密不透風,只聽白刃相接的聲音,兩人的身形在黑暗中如同一道道鬼魅穿梭。
張實的雙手刀果然名不虛傳,他身法敏捷,兩把短刀在他手中變化著各種形勢,讓黑衣人只能招架。
雖說張實佔據上風的,但無論怎樣他都破不了黑衣人的防,他覺得有些棘手。
他再一次退卻,整個人站定。
黑衣人也被這個差役的雙手刀驚到了,他收斂起先前的輕視之心,由衷地誇讚道:“好厲害的雙刀。”
張實輕笑一聲,“你的邊軍功夫也不賴嘛,讓張某猜猜你是哪支邊軍出身的。”
黑衣人也不敢貿然進攻,兩人就這麼相持著。
張實緊繃的神經這一刻有些鬆懈,可能是歲數上來了,他居然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監督自己練刀的時光。
從自己打記事起,父親從來就是一副板著臉的樣子,每次從衙門裡放差回來,都會自顧自的在家中院子裡倒上一碗黃酒自酌順便監督自己練刀,他忘不了父親在夕陽下,掂起酒罈,黃澄澄的酒液在黃昏的照射下如同琥珀一樣的顏色。
所謂練刀只是簡單的劈,挑,刺,沒有自己在茶棚下聽拉著雙弦的說書先生,講述的江湖俠客那一刀一劍的颯爽英姿。每天一千遍的簡單劈刺挑讓他煩透這枯燥乏味的生活,他不明白父親在衙門裡偌大的“雙刀鬼”的名頭就是在這一招一式下打出來的嗎?所以他每次問詢父親這個問題,父親只會罵他好高騖遠。
那是一個雨夜,漫天大雨,父親這次放差格外的晚,他在睡夢中被推門聲吵醒,他起身掌起燈來到正堂,父親披著蓑衣,溼漉漉的往下淌著水,不過水在昏暗的燈光下血紅血紅的。父親一把脫下蓑衣,只見右臂皂色差服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嚇一大跳,那是他第一次見父親受傷,而父親只是面無表情的拿起桌角的黃酒倒了滿滿一大碗,一口氣喝了半碗,把剩下的半碗黃酒倒在了右臂傷口上。清洗完傷口,父親只是說了一段話,咱家雙刀素來就是殺人技,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必要死人,我以前不教你是因為你年紀小,爭勝心強,怕你出去傷人,積年累月的簡單招式更是磨練你的心志,現在爹老了,就把這家傳刀法傳授於你。
那時外面雨聲瀟瀟,他忘不了父親那一刻的眼神是那麼明亮,就好像天天的星星一般。如今父親已經作古十年了,真快啊,但那晚的雨聲如今思來還是那般嘈雜。
張實有些感慨。
黑衣人慢慢發現,眼前這位差役的眼睛在這一刻是如此的明亮璀璨,黑衣人眼皮開始直跳,整顆心在這一刻居然有些恐懼的顫抖起來。
‘來吧,最後一刀,父親,看看兒子這一刀有沒有您當年的風采!’張實閉上眼睛,他在如此寂靜的環境中似乎,好像,真的聽到了手中雙刀的鳴叫。
他出刀了,
很快,
快的不可思議,
快的如同數十年前的那位老捕快的刀!
殺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