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在金陵?”謝晚雪現如今滿頭霧水,邊走邊問。
如果世宗皇帝當年有兒子,為什麼會讓當今皇帝過繼過去繼承宗廟?如果世宗皇帝有兒子,為什麼不讓自已親生兒子繼位?如果世宗皇帝有兒子,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那些閣臣,文武百官,還要堅持請立當今皇帝為太子,以穩國本。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世宗皇帝不知道自已還有個兒子。謝晚雪突然被自已的想法驚到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想。
“其實本就是市井傳聞,真假尚未可知。”江袖玟輕聲說道,“不過《世宗實錄》是當今陛下命史官錄述的,實錄中說世宗共有五子,長子立為太子後就薨了,老二八歲夭折,老三出生得天花夭折,老四倒是當太子到十八歲,隨後就在一次外巡途中病逝,老五也是夭折。你我皆不是成豐年間的人,當年的真相誰也不知道。”
“那位蔣指揮好敏銳,咱倆隔那麼遠看他都能有感覺。”謝晚雪換了個話題,“話說這位指揮使大人既然是成豐年間的老人,這些年一直在南方做一個指揮使,會不會太大材小用。”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位蔣指揮使可是世宗皇帝鐵桿的密臣。”江袖玟解釋道,“當年成豐十九年,世宗皇帝最後一次出巡,在湖州成章府突染重疾,七月底就崩了,當時皇帝身邊只有當年的御馬監提督太監薛袍、內閣次輔賀迋、還有一位就是這位蔣指揮使,那時當今聖上正在長安監國,世宗皇帝臨終的遺詔除了這三位沒人知道。
但當今聖上即位後,薛袍在兩年後因宮中大殿失火一事被貶為守陵官,去給太祖皇帝守陵了,賀迋在其次年被貶出內閣辭官回家,回鄉之後就鬱鬱而終,諡號為“文敏”,這位蔣指揮使就一直在金陵都指揮使這個位置上待了二十來年。”
謝晚雪聞言渾身一冷,覺得有一個天大的陰謀正在朝自已籠罩而來,她抬起頭一看,自已正走在逼仄小巷裡,只見兩旁的院牆如同巍峨的高山矗立,自已像是被擠壓在這兩牆中間,似乎要把自已傾軋成粉。
“文敏”,《說文解字》“敏,疾也。”
這可不是什麼好諡,謝晚雪心中思索著,諡號作為一位國之重臣的最後蓋棺定論,可以是文正、文襄、文恭等等,唯獨這個文敏的警告意味可太重了,可賀迋那時候已經死了,那隻能是敲山震虎的作用,警告誰呢。
鞋底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發出摩挲的聲音,謝晚雪猛然停步。江袖玟與她並肩而走,見她突然停步,他轉過身子,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謝晚雪被打斷了思路,她使勁搖了搖頭把自已內心的疑惑趕走,自已真是有毛病,一個陳年往事自已居然想的如此出神,就算當今聖上即位迷霧重重,但也不是自已該深思的。
“沒什麼。”謝晚雪把雙手背後快步跟上江袖玟。
兩人穿街走巷,回到了那座小院裡。
——
“大人在看什麼?”一位親兵見蔣舟一直死死盯著遠處,不禁好奇地問道。
自已打十七從軍後就一直跟著蔣指揮使,說起來這位蔣指揮使真是一位好上司,對待手下的兵士極其仁義,因此整個金陵計程車兵都十分愛戴這位指揮使,自已能作為他的親兵真是面上有光,每年的軍備同操,自已威風凜凜地跟在指揮使大人身後,覺得自已要被那些同袍們羨慕的眼光吞噬了。
蔣舟回過神來,見那一男一女的身影消失,於是撫了撫自已的長髯,“沒什麼。”他動作一頓,繼續道:“荀大人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荀大人從幾日前來到現場後,吃住都與大家在一塊,大家都說荀大人是金陵百姓的福官呢,說起來,咱們金陵百姓有兩位大人做父母官簡直就是三生有幸啊。”那親兵笑道。
蔣舟笑了笑,站起身子,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塵,那親兵一看指揮使有些夠不到後背的灰塵,連忙湊過去幫自家指揮使拍走灰塵。
“還是你心細。”蔣舟站穩任由自已親兵幫自已打灰,“作為金陵的指揮使,雖然老夫年齡大了,但一直歇息算什麼事,走,咱們去給他們搭把手。”
說著帶著五六個親兵走到重建前線。
荀溫覺得自已的嗓子都要喊啞了,他那身補著孔雀的緋紅官袍此時佈滿白灰,他站在太陽底下曬得汗如雨下,他也顧不得什麼君子生澤,久居蘭室、什麼士大夫風度了,他把自已的袖子抿高。
“你你你,對,說你呢,兜車是那麼用的嗎?!你,教教他兜車怎麼用!這都什麼人,平常在衙門裡當老爺習慣了?!”
“還有你,沒看繫帶鬆了?!木頭掉下來砸到人怎麼辦?還不趕緊繫!”
“……”
荀溫站在一塊坍塌的土牆上,對著下面如火如荼的重建工作揮斥方遒,他一手掐腰,好似頗有臨陣大將風範。聽著自家老爺已經沙啞的聲音,身後的下人幾次想要開口勸說,但又怕觸了黴頭,於是一副躊躇模樣。
“即寒兄,城牆如此浩大,重新修葺也急不得,下來歇歇吧。”身穿青色官服的都御使曹鵬來到荀溫腳下的空地上,用手掌掩著太陽,高聲喊道。
荀溫低頭一看,見是曹鵬,臉上的急色頓時消失,露出笑容,“澄風兄,這般重要的工程我不親自督促不放心啊。”他臉上笑容燦爛,內心暗罵道,要不是你這個言官晃到金陵,老爺我會來這種地方嗎!
他嘴上雖然這麼說,身體卻十分老實聽話的就坡下驢,從土牆上走了下來。身後的僕人連忙扶著荀溫的身子,生怕老爺摔倒。
荀溫走到曹鵬身側,手下及時地遞過來一碗飲子,荀溫一口把飲子喝淨,把碗遞回去,瞪著眼訓斥道:“誰讓你送梅花碧湯來的,本官說了要與民同生,下次送白水就行!”
曹鵬快速睨了荀溫一眼,眼中劃過一絲鄙夷,心想,那你別喝啊,那飲子一看就跟白水不一樣,你讓下人換白水,我也不會說什麼的。
“唉,我作為金陵牧首,竟出此災事,致百民生靈塗炭,實在是自責不已,每每想起那些因此遭難的百姓,心中痛的難以言說,只能餘事後補前來恕罪。”荀溫轉頭臉上露出自責的神情。
“金陵得此天災,非公之過也,放心本官一定秉公執守,回去後會上一道摺子,為即寒兄向聖上說明緣由。”曹鵬跟著嘆息。
“既然如此,那就勞煩澄風兄了。”荀溫立馬拱手行禮。
他實在倒黴,一百來年,金陵城牆一直沒出問題,偏偏自已繼任後城牆塌了。這件事可大可小,所有人都知道金陵的城牆一百來年沒有重修過了,就算上頭怪罪,自已也可以拿前面幾十任的布政使來做擋箭牌。他從剛出事的時候就向長安報信,一道奏章入通政司,一封書信到自已老師復修的案桌上。
按說十幾天過去了,長安還是連個信兒都沒傳過來,自已與老師的關係甚好,往日都是書信不斷,如今老師居然連回信都沒有,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他這幾天夜夜驚醒,都夢到皇上準備嚴懲自已,老師那邊不回信是棄車保帥。
現如今這位言官曹鵬還來了金陵,他更是心中急躁不已,生怕自已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十幾年的勤勤懇懇的為官之路就此斷絕。
“即寒兄,澄風兄。”走過來一位身著粗布麻衣,留著長髯的中年男人,他朝著兩人拱手行禮。
兩人轉身一看,也拱手回禮。
“原來是濟鴻兄啊。”曹鵬笑道。
蔣舟,字濟鴻。
“人老了,身子骨有些吃不消,歇息的時間有些多,讓澄風兄見笑了。”蔣舟自嘲道。
按說曹鵬和荀溫都是平熙年間的進士,蔣舟是先帝時的肱骨之臣,且年長兩人,不應該與他們稱兄道弟。但蔣舟是軍伍出身,報團結黨計程車林中人自然瞧不起他,與蔣舟稱兄道弟,作為兩榜進士出身的兩人已經是高抬他了。
“濟鴻兄說笑了,我剛來江南道就聽到金陵都指揮使的傳聞,說您治軍嚴謹,常常耍足足有三四十斤的大刀,儼然一副氣吞萬里如虎的氣概,怎麼能算老呢。”曹鵬笑道。
三人閒談一會兒,不知怎地曹鵬就和荀溫聊起了當今文壇,這些蔣舟自然插不上話,他說了一句“我向前搭把手去。”就離開了。
整個現場熱火朝天,在官府的號召下,再加上來此處行役免賦稅的條件下,許多布衣百姓都來此幫忙,他們扛著巨木,拖著大石,在旁邊的衙吏的監管下,把重建工作乾的風風火火。
蔣舟把身後的親兵分散下去,自已身先士卒的扛起一根水桶粗的長木,往地基旁走去,他腳踩著碎石子,撲面而來的灰塵讓他眯著眼,沒一會兒他的頭髮和鬍子上就沾滿了飛灰。
他把木頭扔在計數的官吏旁,扶著腰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喘著粗氣,這一小段城牆坍塌的並不嚴重,逢著高聳,剛好是片陰涼。他穿著粗布麻衣,大家都以為跟自已一樣是個平民百姓呢。
一位跟他同齡的老丈湊了上來,遞給他一個水壺,蔣舟接過水壺道了聲謝。
“您這身子骨是真好,等腰粗的木頭疙瘩都扛的動,要是我這身子就吃不消。”老丈感慨道。
蔣舟把水壺還了回去,笑了笑,“也夠嗆了,喘的不行啊,感覺心跳的跟擂鼓一樣,擱以前這木頭,我一個人扛倆都不是問題。”
老丈聞言伸出大拇指,見有官吏已經朝這邊看過來,老丈連忙縮了縮脖子,“當差的來了,老頭子我先走了。”
蔣舟目送老丈離去。那官差是個眼尖的主兒,打眼一看,趕忙出溜過來,他一陣小跑來到蔣舟身邊,弓著腰,恭敬道:“指揮使大人您怎麼來了,這地方太髒了。”
“少說這些屁話。”蔣舟擺了擺手,“對了,你去稟報荀大人一聲,就說今晚我要請他吃飯。”
那官差應了一聲,跑步去稟報荀溫了。
蔣舟又歇了一小會兒,提著精神又去幹活了,他照舊扛起一根木頭,步履沉穩地朝那邊走去。說的不差,自已確實老了,現如今居然感覺腰一陣一陣的痠疼,他想起來年輕的時候帶兵,急行軍,一天能跑二百里,第二天依舊精神抖擻,打起韃子來,一個人還是能打幾十個。
天色將晚,暮氣又從地表上漂浮也起,殘陽把西邊的天空燒得一片通紅,一天的活計下來,所有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任憑官差們如此厲聲呵斥,他們就是不動一下,於是無奈之下,只好讓大家休息。
蔣舟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在坎坷波折的道路上,整片大地被陽光傾灑成淺淺的金黃色。他看著遠處的城牆,整個牆根被暮色浸透成深黑色,陽光越過房屋的簷頂好似有些吝嗇般發著光。
一陣吆喝的聲音從他身旁響起,他連忙側過身子讓路,只見一位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推著兜車在道路走來,看其身形應該是位婦女。
那婦女路過蔣舟時,突然哎呦一聲,一個踉蹌,好似是被一塊凸石絆到了腳,蔣舟連忙扶了一下兜車,那婦女低著頭也不道謝,推著車匆匆離開。
就在她身影愈發的遠後,蔣舟無奈搖頭,他正要離開時,突然發現地面遺落了一張紙,他一臉疑問地撿起。
看過之後,面無表情的把紙張塞回自已懷裡,朝著遠處走去。
都指揮司衙門的後院有一處私宅,蔣舟換過一身錦袍,拿起溼潤的帊巾擦了擦臉,隨後走出了房門。
院子裡種著幾株桂花,幽香滿院,散落的鮮花跟著風滿地亂滾,看起來甚是風雅。
他大步流星走出院門數十步,廊下的柱子旁忽然傳出一陣痴痴笑聲,蔣舟眉頭一皺,往前又走了幾步,眼前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指揮使大人要往哪去?”
這人身著一身尋常婦女所穿的短裳,滿臉笑容猶如春花,正笑吟吟地看著蔣舟。
“荷頰,沒想到你居然跟過來了。”蔣舟似乎早就認識她。
“我在城南給大人留信說好去旁邊一敘,大人居然置之不理,那我只好跟過來了。”荷頰幽怨地說道。
“哼,紅葉妖人,都指揮司這種重地也是你能進的。”蔣舟冷哼道,“不怕我著人將你拿下,獻給天子,給我的仕途添磚加瓦。”
荷頰嫣然一笑,說道:“拿下我?到時候天子審問,不怕我把大人的底細抖摟乾淨。屆時,小女子喪命事小,壞了大人的事可是大事。”
“再說了,想必大人這輩子是不會跟天子和好了,別說抓我去巴結天子了。”荷頰笑語盈盈,一副吃定蔣舟的模樣。
被拆穿蔣舟也不惱,只是冷笑一聲,“夜鷂子怎麼不來?”
“夜掌事自然有他的事情做。”荷頰說道,“倒是大人這裡我可是不放心的很啊,特意來關心一下大人。”
“我做事自然是自已做主,由不得你們來插三阻四。”蔣舟不悅道,“你放心就好,已經佈置穩妥。”
說著他就要離去。
“慢著!”荷頰連忙喊道,蔣舟停步。
荷頰往前跑了兩步,湊到蔣舟身旁,細聲細氣地說:“大人幫我殺個人。”
“怎麼,這金陵城還有夜鷂子殺不掉的人?找我做什麼?”蔣舟冷笑道。
“那人身邊有宗師高手,我和夜鷂子的人都感覺棘手,特意想請大人把那高手引走,人我們來殺,如何?”荷頰搖著手中的團扇。
“什麼人?”
“說起來只是個無名之輩,不過她的父親,大人應該認識。”荷頰笑著說,“謝青瑕的二女兒。”
“謝英的閨女?你們不是殺太子,殺她做什麼?”蔣舟擰著眉頭問道。
“這就不由大人操心了。”荷頰臉上笑容不斷,“再說了,不過只是謝英的女兒而已,大人跟謝英的交情還沒有那麼深吧,當年季樉臨終不是讓大人帶著那位皇子去長安登基嘛,我記得當時大人走到安州被謝英擋了回去,說起來大人跟謝英還是有仇的。”
話音未落,蔣舟的大手已經狠狠捏住了她的肩膀,蔣舟凝視著荷頰的眼睛,殺氣畢露,“你再直呼世宗皇帝名諱試試!”
“原來大人居然還這麼顧及君臣之恩啊。”荷頰毫不畏懼地說道。
蔣舟冷哼一聲,鬆開了手,眼神複雜起來,他繼續往前走,“明天未時,你們動手。”
荷頰痴痴一笑,搖著手中的團扇,“謝過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