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英滿臉凝重表情,他跨過英國公府的大門,步履極快,讓身旁的謝晚雪有些跟不上,軍伍中人,身體素質極強,再加上謝英一身功力雄厚,就算沒有跑起來,也不是謝晚雪這種半吊子可比的。
英國公府的大管家在門房子的帶領下,飛奔來到大門處,見到謝英居然是親至嚇了一大跳,他行禮道:“小人見過輔國公,沒想到國公爺親至,小人有失遠迎,望國公爺恕罪!”
謝英行事雷厲風行,大手一揮,“不說客套話,謝某此來是拜訪世兄的,前面帶路!”
謝英口中的世兄自然是英國公郎甯,兩家世代通好,叫聲世兄也說的過去。
英國公府大管家連忙稱是,轉身走在最前方帶路。
英國公府的建造規格與輔國公府天壤之別,輔國公府是按照長安地區的建造成府的,英國公府則是按照江南園林所建,多繞多藏,往往路的前方被一大片植物所隔,明明沒路了,可只要穿過花叢,眼前就是院落和池塘。
曲曲折折,半遮半掩,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這讓從未來過英國公府的謝晚雪心中驚喜不斷,她一路上不斷東瞧西看,這分劃簡直有趣之極。
英國公府大管家把她的神色盡收眼底,笑著開口:“二小姐還是頭一遭來拜訪吧。”
“這丫頭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拜訪過世兄和嫂夫人,實在有失禮數,是謝某教導不嚴。”謝英替謝晚雪回答了這個問題。
“國公爺言重了。”大管家可不敢讓一國公,朝中超一品大員向自已道歉,他誠惶誠恐地說道:“二小姐千金之體,自當以疼愛為主,女誡更是不允許未出閣的女子出門,國公府鐘鳴鼎食之家,怎麼能算國公爺的錯。”
謝英笑了笑沒有接過這個話茬,謝晚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不敢隨意東瞧西看了。
大管家引兩人穿過花錦小池,“再穿過前面得迴廊就到了。”
迴廊臨空建造在一片水塘之上,走在由紅木搭建的長廊上,扭頭往旁邊欄杆下看去,能看到無數錦鯉如同一片紅潮在腳下游動,水塘上有黃金打造的假樹,樹形千姿百態,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兩丈高的海棠,它屹立在水塘最中間,用真金鑄造樹幹,枝椏上掛著數不過來的珍珠,和一顆十兩銀子的琉璃,當作葉子、花朵。迴廊的欄杆上掛著許多綾羅,這種透紗綾羅在外可是五十兩一匹,在這裡居然被當作裝飾,可見英國公府的窮奢極欲。
謝晚雪早年聽說英國公府被人詬病,其富麗堂皇遠超天子宮城,如今一看果然名副其實,謝晚雪心中暗歎,人家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開國世家,與國生息,本就貴氣無比,何必再用如此華貴,引得人心公憤。
這條長廊足足走了有一盞茶功夫,可見其長度。
眼前一個海棠小院,周圍海棠花開如海,謝晚雪詫異為何這個節氣會有海棠開花,但她只敢心中揣測,小院上掛著牌匾,題了四個大字,“棠月深處”。
邁入院門,只覺得與外面是兩個世界,東側開了一塊小方塘,塘邊種著圍邊芭蕉,正對著屋子的東窗,小窗用支桿架起,可以讓人清楚看到桌上雜亂的文書和一鼎鎏金銅爐,方塘水面還放著半人大的小木船,舟篷上掛著兩聯桃符,謝晚雪緩緩讀道,“何處可尋,長安別院,江南天地。”
她眼睛一轉,循著下聯讀道:“如今又是,秦淮煙雨,剛到我家。”
“好聯,好聯!”她眼眸放光,欣喜道。
“哈哈哈哈,沒想到世侄女還懂詩詞對子。”一聲爽朗的大笑從屋內傳來,只見走出兩男兩女,中年男子長相魁梧,臉上有一道刀疤,但這兇相絲毫掩蓋不住他身上的貴氣,這就是當代英國公郎甯了。
英國公旁邊是一位中年貴婦,她滿臉笑容。這是英國公夫人左氏。
他們身後是一位俊俏公子哥,只不過他一臉鬱悶,看起來是剛挨完訓,他看到謝晚雪眼睛一亮,忙不慌叫道:“晚雪妹妹,你也來了!”
他身邊站著一位藍裙少女,少女長相很有江南女子的風格,削肩長頸,看起來楚楚可憐,似乎一掐能滲出水了。
英國公扭頭對著少女說道:“我就說淺溶這聯寫的好吧。”
淺溶柔柔一笑,朝著謝晚雪施了個萬福,細聲細氣說道:“淺溶才疏學淺,讓二小姐見笑了。”
“謝老弟,你怎麼尋空來拜訪哥哥呢。”郎甯走到謝英身前。
謝英笑道:“謝英見過世兄,見過嫂夫人。”
謝晚雪連忙跟著父親行禮,“晚雪見過郎伯伯,伯母。”
左氏溫和一笑,摸了摸謝晚雪的頭。
這下輪到郎凌和淺溶向謝英行禮了,等小輩行完禮,郎甯開心的拉起謝英的手往屋裡走去,淺溶率先進去倒茶,郎凌落後一步,在謝晚雪身邊小聲道:“那個淺溶就是雲州知府的女兒。”
“挺好的啊。”謝晚雪發自內心地說,那姑娘看著都像一個知書達禮的人,性子溫和。“沒你說的那麼不堪吧。”
“反正我不喜歡。”郎凌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你是不知道她來了之後就一直粘著我,太煩人了,我出去逛青樓她還要跟著,你都不知道當時黃外婆看我的眼神,那些姑娘都不敢靠近我。最後她被我臭罵一頓,哭著跑了回來告狀,害我被我爹打了一頓。”
青樓裡面,客人一般稱呼老鴇為“外婆”。
謝晚雪無奈一笑,“你啊,也該收收你的性子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郎凌不服氣了,“你性子比我差才對,小時候你當著宮裡娘娘的面燒女誡的事忘了?當時我都覺得你太牛了,我事後問你,你幹嘛要這樣做,你當時告訴我那句話,現在我就還給你。”
“我想用我自已的方法過這一生。”
謝晚雪恍惚起來,她回想起來很多很多,是啊,自已小時候太頑劣了,任何不符合自已性子的事情都會置之不理,可自已是什麼時候轉了性子的?學會認命的?
記不清了。
只有簷下的麻雀提醒她不必再恍惚。
她自嘲一笑,走進屋內。
謝英招呼謝晚雪坐他旁邊,謝晚雪只得老老實實過去坐好,謝英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說道:“謝某這次來可不是跟世兄說閒事的。”
“哦?”郎甯眉頭一挑,“那是來幹嘛的。”
謝英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左氏聞弦知雅意,她拉著淺溶,“我教你如何處置府中事務。”說著叫上旁邊一臉好奇的郎凌離去。
霎時間屋內就剩三人,謝英一臉正色地說道:“晚雪,你把跟我說的事情給你郎伯伯,仔細說一遍。”
見謝英一臉凝重狀,郎甯也收起鬆散神色,他認真傾聽。
謝晚雪點點頭,把那晚李長致跟她的談話的內容重新給郎甯說了一遍。
隨著謝晚雪的聲音落下,她拿起茶盞潤了潤乾燥的喉嚨,整個屋內一片寂靜,英國公郎甯臉色複雜,眉頭擰在一起。
“這話可信嗎?”郎甯眼神凌冽,如刀一般盯著謝晚雪,語氣不容置疑地問道。
謝晚雪心中暗暗下定決心,李長致我這次選擇相信你,便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你那裡,希望你不要騙我。她認真地點頭,“可信!”說完,又有些心虛,“《禮記》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郎甯又陷入了沉思,不止他心中在度量,謝英也同樣在思量。
大唐軍中地位最高的兩個人就這麼沉思起來。
“茲事體大,謝老弟你覺得呢?”郎甯轉頭問謝英。
“滇南我沒有發言權,事情還要按世兄的安排為主,這次我帶晚雪來是給世兄透個底。”謝英說道。
“嗯。”郎甯說道,“實不相瞞,郎某對世侄女口中的李公子的話只相信五成,這次滇南的軍隊不會動,也不會改變。”
郎甯這番話哪裡是相信五成?分明是沒有信嘛,謝晚雪立馬明瞭其中含義,她剛要說話,就被謝英制止,“你不要急,軍中大事容不得馬虎,就算你親眼目睹安命侯有造反的心思,滇南的軍隊也不會動,更不要說你只是道聽途說。”
“非不是郎伯伯不信你的話。”郎甯看著謝晚雪苦笑道,“我大唐建國不是前朝那般透過禪讓得天下的,是太祖皇帝和咱們兩家的祖宗用一刀一戈殺出來的。如今立國百二十年,雖說天下安定,可四周不乏虎視眈眈之輩,就拿北境的韃靼來說,為何你父親每年都要出兵清剿,便是用我朝最利之矛的邊軍來消耗他們的實力,我朝軍隊戰鬥力直線下滑,除了邊軍戰力依舊之外,京中禁軍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禁軍如此更不要說各州府指揮司的州兵了。
說句不好聽的,我大唐如今安危只有邊軍撐著,一旦邊境出問題,那就是危亡之際,敵軍深入我境絕對是摧枯拉朽之勢,郎伯伯這麼說,晚雪你能聽明白嗎?南軍動不得,也不敢動,只有以不變應萬變,那位李公子被你說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他畢竟沒有去過邊境,不知道邊境形制,其中掣肘、關係,盤根交錯,不是數言就可說清。”
謝晚雪被如此語重心長的話語打動,心中愧疚之餘,還有對這位郎伯伯的敬意,這種軍中辛密告訴自已,這就是沒把她當作外人。
“是晚雪唐突了,郎伯伯見諒。”謝晚雪站起身子恭敬行禮,歉意地說道。
郎甯擺了擺手,“但我還是要謝謝你的,這訊息讓我心裡有底,不至於兩眼摸黑,這就夠了,同樣這也很重要。”
英國公話鋒一轉,問謝英,“陛下那裡知道安命侯的小心思嗎?”
這可把謝英問住,謝英摸了摸下巴的長髯,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太子應該知道。”謝晚雪說。
“這是逼咱們站隊啊。”郎甯笑道,但笑容十分苦澀。
“唉,晚雪。”謝英嘆息道,“丫頭你還沒明白嗎?那位李公子為什麼要為父設宴殺安命侯,他說他是太子的人,這表明這個計劃要麼是太子下的命令,要麼就是太子知情,但預設了。殺安命侯這是投名狀,一旦殺了安命侯,咱們就正式成為太子黨了,以後與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謝英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謝晚雪眼皮直跳,說到底她還是年輕,並沒有看透其中門道,再說了,政治這種東西,豈是她這種未經人事的雛兒能玩明白的?
她臉色煞白,咬緊下唇。
“我們兩府爵位世襲罔替,與朝更息,更是國朝勳貴之首,一旦納了此等投名狀,就代表著大唐軍界、勳貴集團全員站隊太子,這股力量將無人能撼動太子的地位,太子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英國公橫眉豎眼說道。
“這麼搞,陛下預設了?”謝英問。
“誰知道呢,謝老弟別忘了前朝武宗故事!”郎甯說。
這句話讓謝英頓時沉默。
謝晚雪臉色更白三分,這則典故她自然聽過。前朝時,武宗與太子之爭,太子也是嫡出,武宗把太子從小當作繼承人培養,後來太子年歲漸長,朝中大臣見武宗年老,太子羽翼漸豐,紛紛投靠太子,結果武宗疑心漸起,不念父子之情,對太子痛下殺手,太子見父皇要致自已於死地,起兵謀反,這場叛亂歷時八年,以太子被陣斬結束,但這場戰亂席捲全國,至此前朝根基全毀,四十年後就分崩離析了。
良久,謝英才長嘆一聲,“再觀望觀望。”
坐在馬車內,謝晚雪心神不寧,謝英倒是閉目養神,頗為愜意。
“見識到你郎伯伯的厲害了?”許久謝英睜開眼說道。
“見識到了。”謝晚雪笑了笑,“但我沒想到這麼文武雙全的人能教出郎凌哥這種兒子。”
郎凌確實沒有繼承乃父的一點性子天賦,人家都說虎父無犬子,到了郎凌這裡還真是虎父犬子。
謝晚雪對於英國公府有些哀嘆。
誰知道謝英沒有認同,他搖了搖頭,“看的太淺了,這是藏拙。”
這句話瞬間讓謝晚雪撥開雲霧見晴天,藏拙,她有些恍然大悟。
“你真以為陛下是個老好人?還是說歷代皇帝都是老好人?”謝英冷笑一聲,“軍權握在兩個國公手裡,你要是皇帝你會放心嗎?怕是睡覺一夜都要換七八個地方吧,但為什麼一百二十年了,軍權還是牢牢在我們手裡?”
“因為我們總是後手站隊,而即將登基的‘準皇帝’很需要我們這杆大旗?”謝晚雪思索再三,試探地說道。
“這只是其中之一。”謝英說道,“記住,陛下要的是孤臣,不是忠臣,你要是皇帝樂意見到手下握著兵權的人物後代是隻會吃喝享樂的廢物還是英明神武的天才?”
“肯定是吃喝享樂的廢物了。”謝晚雪沒有絲毫猶豫。
“對嘍!”謝英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這也就是為什麼郎凌帶著花魁去參加陛下的宴會,陛下反而沒有生氣,還賞賜給他東西的原因。”
謝晚雪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但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擔憂問道:“那大哥?”
她想說大哥謝明均是不是鋒芒太露了。
“明均不需要藏拙。”謝英幽幽道,“郎凌是嫡子,在陛下眼裡已經作廢了,陛下樂得以後看到一位富貴國公,但你別忘了,邊境需要人撐起來,而明均就是未來替皇帝扛旗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所以陛下才會說出那句‘我朝三十年無憂矣’。”謝晚雪感慨說道。
“這是在給明均造勢,同樣也是在給自已新增大度,清明天子的名聲。”
謝晚雪看著馬車外轉瞬即逝的風景,不知為何,只覺得這麼大的太陽,為什麼這麼冷。
養心殿。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活動一下筋骨,大太監姜以臨連忙捧出瓷盞。皇帝喝了一口引子,“呸呸呸,太苦了,告訴御膳司,下次這種引子不要做了。”
“是。”姜以臨稱是,“今天午時六刻輔國公去英國公府了,在裡面待了兩個時辰,才出來乘坐馬車離去,英國公府大管家親自送到門前棗樹下,輔國公二女謝晚雪一同前去的。”
如果謝晚雪聽到這番話一定會嚇得汗毛豎起,這才多長時間,連一個時辰都沒有!皇帝已經知道自已的行程,連被送到哪裡都一清二楚。
萬幸的是,皇帝不知道談話內容,這代表英國公府還是很嚴絲合縫的。
“知道了。”皇帝鳳眼微斂。
半晌,皇帝才笑道:“這兩位老朋友還是一如既往的謹慎了,朕都如此給太子造勢了,放到眼前的肉都不吃。”
“兩位公爺都是軍中帥才,謹慎是必然的,不然如何替陛下把守邊關,二三十年不出差錯的。”姜以臨笑道。
“這倒也是。”皇帝贊同道。
他龍袍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桌腿上的龍首,“明天咱們叫上兩位國公去御花園釣魚怎麼樣?”
姜以臨瞬間明白這是皇帝要強迫兩人站隊了!
“天氣很好,願者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