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晚雪近來偷閒,隆冬日頭格外好,她捧著一卷書坐在院裡鞦韆上蕩啊蕩,槐葉未生,讓她飽曬暖陽,旁邊放著一大堆的書。這麼好的太陽,曬曬書也挺好。
記得有句詩怎麼說來著,“莫將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她初讀這首詩的時候還小,只覺得辭藻平淡,哪有半分名句的感覺。疑惑為何下面那麼多名士註釋附和,如今思來,其中意味不亞於“偷得浮生半日閒”之句,皆是詩中上上之作。
她心頭算不得乾淨,但要說繁雜也算不上,夜間會想起那夜吹笛的白衣人,接著又被一道人影擠走,她讀閒書時,往往取笑那些懷春小姐,如今自已倒也算得上夢中客,局中人了。
謝晚雪不由苦笑一聲,慢慢把手中的書頁翻去,陽光在發黃的紙張上划走,給她白皙的臉添上一抹色彩。
最近聽了不少城內的訊息,事件經過發酵,版本真是百花齊放,陰謀猜測都是皮毛,怪力亂神之說更是不絕於耳。長安作為天子都城,任何訊息都隱瞞不住,往往相公們早晨在養心殿議完事,傍晚時議事內容就會傳遍長安城。
然而古怪的是,皇帝居然無動於衷,這讓不少覺得皇帝會出手的人極度詫異,天子腳下的事情,皇帝居然對這種事情持以看戲態度,讓不少官員百姓心中嘀咕。皇帝置若罔聞,內閣相公們更是猶如泥塑,往日如同瘋狗一樣的言官們也好似啞巴了。
整個大唐的廟堂之上,如同一池死水,毫無波瀾。
這讓不少準備出手渾水摸魚的人心生警惕,一時間整個長安城除了長安府、五城兵馬司和一些八卦的百姓,整個官場和勳貴圈都是一片死寂。
他們並不知道這是皇帝在為太子集威鋪路,他們只能不斷猜測。
謝晚雪想起昨日父親謝英在書房的舉動,當時英國公郎甯和薛國侯張應也在,自已在旁給兩位伯伯添茶,薛國侯張應不知道里面的門門道道,他還一臉焦急地問謝英究竟是什麼情況。謝英只是笑著說,兩位兄長只管看戲就好。
事後謝晚雪問謝英什麼意思,謝英也沒有隱瞞她,只說是皇家事情,到時候誰勝出,咱們站誰的隊就好了,說罷謝英思索片刻又說,此事必是太子勝出。謝晚雪這才知道這件事為什麼皇帝不出手,原來是放權給太子了。
政局、鬥爭什麼的,謝晚雪是真不感興趣,只覺得枯燥。但想到皇帝居然讓另一個兒子給太子磨刀立威,心中也是感慨天家無情。
謝晚雪又翻一頁,至於書中內容看了多少,她也不得而知,只管隨著心中所想,不拘束自已而已。
一隻青隼從樹杈上飛下,落在謝晚雪面前的書頁上,青隼歪了歪小腦袋,“喳喳”叫了兩聲,這麼一隻小東西飛下來,讓謝晚雪心情大好,她打量幾眼,眼眸明亮,“咦,這不是李公子那隻青雀嗎。”她伸出手撫了撫青雀的羽毛,青雀頗通靈性,居然用腦袋碰了碰謝晚雪的手指,撲騰了幾下翅膀,又叫兩聲。
謝晚雪這才看到青雀腿上綁著一個袖珍竹筒,竹筒內露出白紙的沿邊,謝晚雪連忙從竹筒內抽出紙條。
她攤開紙條,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今夜亥時,長安南海子東岸見,長致書。”
她心情更好了,收下紙條,拍了拍書上的青雀,笑嘻嘻道:“告訴你主人,我知道了。”
青雀也歡快地鳴叫兩聲,撲騰著翅膀,又化作一道青影離去。
——
長安城的西市,一家不起眼的酒館裡,這酒館生意算不上好,掌櫃也是勉強混個溫飽,說實在的,有錢有勢的怎麼會來他這個酒館?大多都跑到外面的酒樓了,沒錢的平民老百姓就更不會來了,他們都是自力更生,就算在外吃飯也是找個小攤對付一下。
街坊鄰居們大多家裡來客人的時候,抹不開情面,會來他這裡炒兩個菜打包回去,自已的廚藝自已知道,除了幾個拿手的家常小菜說的過,至於大酒樓裡的山珍海味,放自已面前也難以下手,招一個廚子的話,手裡也沒錢。
掌櫃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唉聲嘆氣,看著外面一片繁華景象,與自已酒館裡的冷清,簡直天壤之別。
“掌櫃的,上灶了嗎?”
掌櫃聞聲眼睛驟然放光,他頭也沒抬就高聲應道:“上了上了,客官要來點什麼?”說著他扭頭才看到來者的樣子。
那人看起來是個年輕人,只不過帶了個斗笠看不清模樣,聽聲音應該是一個男人,穿著一身白衣揹著匣子,還牽著一匹劣馬,看那馬的骨瘦如柴的樣子,能不能駝人還是一碼事。
白衣斗笠客似乎很憐惜這匹馬,他用手撫了撫馬耳朵,“到長安了,你不用吃野草了。”
那馬也聽話,溫順地用頭蹭了蹭主人的手,開心地甩了甩尾巴。
“有精料嗎?”白衣斗笠客問道。
“有,都是打了雞蛋進去的,只不過價錢……”倒不是掌櫃瞧不起人,而是看這個人的窮酸樣子,不像是用的起精料的人。
“有就行,儘管給我這馬餵飽。”白衣斗笠客冷冷說道,“看你也沒有馬廄,系店前的樹下沒事吧。”
“沒事沒事,您把心放肚子裡,我給您看著。”掌櫃諂笑著說。
白衣斗笠客嗯了一聲,把馬牽到樹下繫好,這才走進酒館,他坐在長椅上,“有牛肉嗎?”
“客官……”掌櫃一愣,面無表情地說,“我朝殺耕牛是犯法的,按大唐律法,殺耕牛,杖二十,流放戍邊。”
那白衣斗笠客一怔,心想不會自已剛出江湖就要被官府通緝吧,想到這裡,他額頭浸出一排汗珠,他不由想起來自已接下來要在江湖上亡命天涯的日子,心中更是大叫一聲“苦也!”
但掌櫃旋即朗笑道:“不過客官你放心,咱店裡的牛肉都不是耕牛,都是養來吃肉的肉牛,客官來多少?”
白衣斗笠客暗罵一聲去你的說話大喘氣,他面上不動聲色,淡然道:“半斤。”
“客官好飯量!”
接下來他又要了一壺酒,人家都說江湖兒女快意恩仇,不喝酒怎麼行。
掌櫃還想問要什麼的時候,就被白衣斗笠客一句等會再說給打發了。
掌櫃去後廚忙活,白衣斗笠客打量一眼四周,見無人,連忙取下頭上的斗笠,用斗笠扇著風,口中小聲絮叨,“悶死小爺了,悶死小爺了。”
他長相清秀,看起來十七八歲。透了會兒氣,他不覺得悶了,就又重新把斗笠戴好,從懷中掏出錢袋子,如同守財奴一樣,數著錢的數量。他這次從山上下來時專程來長安,師父給他塞了不少盤纏,他也以為自已可以瀟灑走江湖,誰知道走到半路錢被人偷了,這可就苦逼了,一路上遇到人家還好,可以腆著個臉去蹭一頓飯,要是走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人一馬都要餓肚子。
那馬更是慘,從小嬌生慣養的,剛走江湖時,一身颯黑颯黑的毛髮,高大精壯,見著無人不拍手讚歎一句好俊的馬,當初馴服時,他也用了好多手段。如今跟著他,落得個這種下場,其實也怪馬嘴刁,居然不吃野草,只吃精料,但隨著三天餓九頓,馬也發現這個主人不靠譜了,也巴巴的吃起來野草了。
很快酒菜上來了,他倒了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夾了塊牛肉放入嘴裡,頓時覺得自已彷彿要昇仙了!“香啊!”白衣斗笠客差點淚流滿面,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啊,自已之前跟牲口有什麼區別。
他邊喝邊吃,半壺酒下去,就覺得頭有點懵,“這酒勁……還挺大。”他面色通紅,一頭栽倒。
這酒勁算不得大,只是他沒喝過酒罷了……
白衣斗笠客呼呼大睡可把掌櫃搞蒙了,不是,錢還沒付呢,掌櫃快步來到白衣斗笠客旁邊,“公子公子,您可不能睡啊!”
見白衣斗笠客睡成死豬,掌櫃哭笑不得之餘也是無奈,就在他要攙扶著白衣斗笠客下去,手快要碰到他背後的匣子時,突然半空中他手被按住,“不……要碰,會死的……”白衣斗笠客突然出聲嚇了掌櫃一跳。
掌櫃正要呼喚,打鼾聲已經響起。
這下掌櫃真的沒招了。
就在掌櫃束手無策時,酒館裡又進來兩個人,他們身著長衫,腰挎寶刀,兩人長相十分魁梧,眼神犀利,離得很遠也能感覺到兩人身上的殺氣,他們進來之後先打量一眼四周,似乎在找什麼人,突然他們目光鎖定到白衣斗笠客身上。
“是他嗎?”其中一個人問道。
“想來沒錯,帶走!”另一個人點頭確認道。
兩人的氣勢把掌櫃嚇懵了。
兩人衝上來把旁邊茫然的掌櫃推開,兩人架起白衣斗笠客就往外走。
掌櫃猛然清醒過來,衝出門,見馬也被牽走了,四周那還有三人一馬的身影。
“還沒給錢呢!”掌櫃欲哭無淚。
一間漆黑的小屋,只有桌上的油燈亮著,兩個大漢把白衣斗笠客往椅子上一放,他們兩個對視一眼,悄然退到黑暗之處。
這時候黑暗中走出一位拿著玉如意的公子哥,他走到白衣斗笠客身前,俯下身子打量著,半晌才出聲道:“這就是折雪劍?”
“回主子,就是折雪。”
公子哥掀開白衣斗笠客的斗笠,看清容貌,嘖嘖道:“這麼年輕?”
“三皇子。”一道溫文爾雅地聲音響起,一位藍色圓領錦袍的男子走出來,“不要以相貌取人,丈夫未可輕年少嘛。”
“收回你的大道理,我不想聽。”公子哥笑了一聲。
白衣斗笠客幽幽轉醒,他看見面前湊了不少人,也不吃驚,他酒意未褪,“就是你跟我師父說讓我來長安的吧。”
“當年你師父受傷深重,是我母親給你師父治的傷,你們師徒欠我一個人情……”公子哥笑道,“幫我殺個人。”
“我只出一劍。”白衣斗笠客冷聲道。
“要是沒死呢?”公子哥揶揄道。
“在我的劍下,必死。”
白衣斗笠客說出這句話,彷彿真的變成一柄劍。
劍意滿暗室,少年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