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已過半,江樓雨酒味淡,不似平常酒烈,同樣酒勁也小,一壺酒兩人共飲,連微醺都算不上。
苓酥心的出閣金已經到了一千三百兩,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徽商,那人頂著將軍肚正笑眯眯地看著高臺上白衣似雪的苓酥心,真是千兩買娘子一夜,如此高價下,沒有哪個人再出價了。
接下來的歌舞對於李長致和謝晚雪來說實在沒有看頭,謝晚雪正猶豫著是否要劃舟離去。
就在這時,李長致瞳孔猛然一縮,反攬住謝晚雪的腰身,謝晚雪先是茫然,如此親熱之舉讓她心思亂如麻,但李長致似乎沒有非分之想,大叫一聲:“快趴下!”
他手臂用力,兩人往船尾飛趴而去,謝晚雪被一聲厲喝嚇得心中一抖,正在茫然之際,背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震得她耳膜一陣轟鳴聲。她用餘光往身後看去,只見一團刺眼的火光,接著高臺瞬間四分五裂,磚石連帶著木頭橫飛。
接著是遠處人群的驚呼聲,以及無數人的慘叫聲,灰塵淹沒水面,這聲爆炸聲響徹半個長安城,爆炸結束後,火焰隨著綾羅綢緞的蔓延,逐漸大增。離得近的很多舟船被炸燬,有些人直接被炸沒了,更有許多人逃過一劫,此時正在刺骨的冬水中撲騰。
那些達官貴人們的狼狽樣子,儼然沒有了平常的威嚴肅穆,他們一個個猶如落湯雞,看起來像長安外城乞丐窟的流民。
從殘存的燈火中可以看到水面上漂浮著殘肢斷臂,血水浸染著清水,慢慢變為一片血色。謝晚雪吃了一口灰塵,整個嘴巴里都是生澀感,她腦子被巨響震得一片茫然,“呸呸呸!”她用力吐著嘴裡的灰塵,她原本的青色裙子上沾染了汙穢了。
李長致連忙爬起來,他白衣現在已經變成灰色,頭上的髮帶也被衝飛,長髮披散下來,臉上被灰塵佈滿,但也顧不得自已的狼狽樣子,他扶著謝晚雪,急切地問:“晚雪姑娘,晚雪姑娘,你有事沒?”
見謝晚雪搖頭,他才長舒一口氣,他攙扶起謝晚雪。
謝晚雪緩緩站起身子,愣神地看著這一片滅世場景的畫面,觸目所及的殘壁斷垣和血肉橫飛,以及這滔天的火勢。
李長致臉色難堪,他沒有往日胸有成竹的君子氣度,他攥緊手掌,眼神中盡是狠辣。謝晚雪抬頭看了他一眼,也被李長致現在的表情嚇了一跳,她連忙用手撫了撫李長致的後背,她覺得他一定是被嚇到了,想要安撫他。
李長致也知道自已失了態,他平息了一下心思的起伏,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兩手捧起謝晚雪的纖細柔荑,她的手一片冰涼,涼意似乎順著肌膚往他心裡鑽,讓他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
她臉色緋紅,但沒有反抗,任由他抓著自已的手,過了好一會兒,謝晚雪才低著頭小聲道謝:“剛才謝謝了。”
“你沒事就好。”李長致也是心中一陣後怕,他鬆開手,謝晚雪如蒙大赦連忙抽回自已的左手。
兩人的小舟自然也受到了波及,但可能是爆炸區域的一個小紕漏,兩人舟身傷害不大,只有舟篷被炸飛,舟身倒安然無恙。
李長致閉眼都知道這是衝自已來的,他揺起櫓槳往岸邊靠去,心中思索著是什麼人處心積慮地安排這件大禮。謝晚雪倒是心有餘悸地不斷回頭看那片狼藉。
小舟靠岸剛好碰到長安府和五城兵馬司的人,他們一聽到爆炸聲就吹著響哨往這邊趕,今夜如此盛會,多少貴人都在這裡,萬一以後被扣上個救援不力的帽子該怎麼辦。
兩人被官府中人攔下,那小吏趾高氣昂地說,現在不調查清楚爆炸的原因,任何人都不得離開。李長致現在可沒有閒心杵在這裡看熱鬧,就在他要表露身份時,反倒被謝晚雪搶先一步,同樣的道理,謝晚雪也不想杵在這裡接受調查。
她從腰間取下身份令牌,那小吏原先一副老天爺最大,老子第二的樣子,結果一看面前的居然是國公府的二小姐,嚇得差點當場暈過去。他連忙放行,還貼心地問詢兩人需不需要護送,只要貴人一聲令下,自已就算八抬大轎地抬兩人回去。
謝晚雪漠然地拒絕,她膝蓋剛才被船沿磕到,現在走路有些不自然,李長致要揹她,也被她拒絕。
兩人一路上遇到很多人馬往這邊趕,火把照亮街道,更有很多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京城百姓也這邊湊過來。
李長致把謝晚雪送到國公府附近,千叮萬囑之後離去,謝晚雪站在門前目送著李長致大步流星的消失在視野中,簷下的燈影把她的身形拉的很長很長。
‘你到底是哪家的公子,為什麼一直要拿一個假身份來糊弄我?’謝晚雪想著,她不是傻子,從他對黃冊庫的瞭如指掌,一封飛信就能讓顧命司快馬來援,與桃花娘的談話內容,19歲就來參加會試,少說中舉也要三年以上,16歲的舉人,整個天下不說沒有,那也是單拎出來編入國史的《神童傳》中的人物,這身份太假了,一戳就破。
“二小姐?”大門開一個縫隙,門房子往外看了一眼就驚撥出聲,自家二小姐這副狼狽樣子嚇了他一跳。
這聲呼喊打斷了謝晚雪的思路,她轉身道:“開門。”
“是!”門房子緊忙把門開啟。
李長致離開那條偏僻的街道後,就加快了步伐,他現在的目標是五城兵馬司的總指揮司。
總指揮司位於長安城南,這條街道有五城兵馬司的總衙門,還有顧命司的衙門,以及兵部衙門,因此被百姓戲稱為“虎巷街”。
這條街巷相當寬敞,但同樣也很偏僻,很少有百姓敢倚著衙門住,因此除了三大衙門的佔地,很多民房都一片凋敝之象。
太祖皇帝設五城兵馬司官署,為東西南北中,由南城都統四城,總司設一總督,兩指揮使,四副指揮使,歸兵部管轄,這也就是為什麼會跟兵部衙門做鄰居,後仁宗皇帝把五城兵馬司單拎出來自成體系。
總督為四品,位置常年懸空,因此衙門事務都是兩個六品的指揮使做主。
史客平是江左人,平熙五年的進士,在王歆在位時,他是鐵桿的王黨,他比一般同年好運,從來沒有外放過,自已先是做過通政司右參議,那可是儲相才能坐的位置啊,我朝開國一百二十年,入閣的哪位相公沒坐過這個位置?就在他想著自已平步青雲時,不料捲入前不久的倒王大事,他覺得自已肯定要被一擼到底時,誰知道皇帝仁德,只是把他調做兵馬司的指揮使。
但這個職位真是一點重要性都沒有,那簡直跟通政司比不了一點,他現在每天除了喝酒睡覺,進入半罷工狀態外,就是回家對著老婆訴苦,衙門的一切事務他都不管。
別人問他案獄,史指揮使大手一揮,“問長安府去!”
別人問他市司,史指揮使大手一揮,“問長安府去!”
別人問他人員調動,史指揮使這次沒有讓問長安府,而是眼睛一瞪,“奶奶的,問吏部那些大老爺去,老子想管也管不著!”
現在如此深夜,史指揮使居然一掃平常的頹廢,穿著官袍罕見的站在白虎節堂,對著底下的人破口大罵:“娘希匹,老子平常讓你們巡察嚴格,你們是怎麼回報老子的啊?!”
底下人低著頭,不少人心中大罵史賊欺我,我平常向你彙報,你都不聽,每天點卯,你這個主堂官躺在家裡睡覺,還好意思說。
“你麻麻的,為什麼會有火藥!你們城檢是怎麼做的,為什麼這麼大量的火藥會安然無恙的進京?!”史指揮使對著左邊一位吏官吹鬍子瞪眼。
這位主管城檢的吏目,抬起頭,正義凜然地說:“我敢保證,長安的城檢一刻也沒有鬆懈過,別說如此巨量的火藥,就是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進來!”
長安作為天子都城,城檢絕對是不會鬆懈的,更不用說如此大的紕漏,就更不用說長安的水岸碼頭了,他這個吏目做的問心無愧,因此頂著堂官的怒火,也敢橫著脖子反駁。
史指揮使一巴掌拍到案桌上,力道之大嚇了所有人一跳,史指揮使不動聲色地把通紅的手掌背在身後,呵斥道:“那火藥是從哪來的?!難道還能是兵部軍械庫嗎?!”
史客平沒經過思考脫口而出的話,他自已也嚇了一跳,他連忙隱去那個恐怖的想法。底下人見堂官說出如此話,都是嚇得一凜,一個吏目趕緊出聲勸道:“堂官!”
現在整個白虎節堂內都知道城檢的嚴格程度是怎樣的,一個衙門的,誰有幾斤幾兩都心知肚明,這麼多的火藥從何處而來,大家都心照不宣。
再說了這也只是個猜測,大傢俬底下揣測一下就算了,但這要是從指揮使嘴裡說出來,那可不就是猜測這麼簡單了。
史客平也知道自已說錯話了,他臉色陰沉,“今日我說的話,你們一個字也不許透露出去!”
“屬下明白!”眾人齊聲道,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稍有不慎,整個衙門內腦袋都要連成一串。
“那請問堂官,今日之事怎麼處理?”一個吏目壯著膽子問。
史客平摸著腰間的銀魚袋,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半晌才嘆息道:“咱們也不管了,如此大事,絕對是要聖上決斷的。”
大家聞言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史客平說的沒錯,這麼大的動靜,自已在城南都聽的一清二楚,別說皇城了,這時候所有人的性命都在皇帝手裡,其中也包括他們這一幫官吏了。
史客平不耐煩揮了揮手,“你們下去,著手安排手中事務吧。”
見堂官放人,眾人立馬作鳥獸散。
史客平一屁股癱坐在官椅上,覺得自已這輩子的仕途完了,想到這裡他淚流滿面。
這時一個小吏飛奔進來,“報堂官,門外有一人自稱是太子殿下,想要見你。”
史客平匆忙擦了擦眼淚,生怕手下見到他的窘迫,他煩躁地說道:“怎麼行騙都騙到兵馬司衙門了,東宮這時候還在宮裡呢,讓他滾蛋!老爺我正煩著呢。”
說著趕走小吏。
一盞茶後,小吏又一臉為難地跑進來。
史客平見此怒火中燒,什麼人居然還沒完沒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五城兵馬司!
“他還不走?不行你就揍他一頓!”
“不是,堂官,他……他跟著我進來了。”
“什麼?”
這時白虎節堂門口走進來一個白衣書生,只是樣子十分狼狽,他眼神冷然,語氣比臉色更冷三分,
“史指揮使好大的官威啊。”
史客平看見來者有些愣住,他沒見過當今東宮長什麼樣子,但他見過皇帝,而這人模樣與皇帝極其酷肖。
史客平覺得自已要嚇尿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失魂落魄地走到案桌前跪下,聲音止不住的顫抖,“臣史客平見過殿下!”
引路小吏瞠目結舌,怔在原地,等他回過神連忙也跪下。
李長致冷笑一聲,睥睨道:“本宮不是來找你麻煩的,相反,本宮有一樁滔天富貴要贈與指揮使,不知道指揮使這軀千金之體,接不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