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曲罷。
謝晚雪期冀著白衣人轉身,讓她一窺真容。
白衣人把玉笛輕輕放下,他低頭看了眼長安夜色,俯瞰下去街巷如同血脈分佈,高閣林立,卻都不敢逾越正中心的皇城高度,家家戶戶燈火通明。
有打更人穿行在街頭巷尾,他們走在青石板路上,口中吟著陳詞濫調的更語,手中敲著梆子。
他輕輕一嘆,“好月色。”隨後不再留戀如此勝景,轉身離去。
謝晚雪有些失望,她目送白衣人離去。冬夜的風總歸是寒冷些,她本就身子骨偏弱,這次強撐精神上來,就是想知道能吹出極動她心的曲調是何人。
可能緣分未到,她心中安撫自已。
就在她離去之後,那間閣樓之上的雕花紗窗後,走出一位俊美無比的白衣男子,他看著方才謝晚雪所在的方向,他有些出神,手指拂過腰間玉笛,有些感慨。
“殿下,夜間生寒,不要在窗邊駐足太久。”一位穿著錦衣的奴僕打扮的人開口提醒道,這位太子殿下哪都好,就是不愛聽勸,休說宮中太監,就連皇后的話所聽也甚少。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無奈,這次又是偷溜出來,自已聽說太子殿下要去綾羅閣那種青樓地方,嚇得魂飛魄散,要是被那些言官聽到風聲,參一個儲君宿妓的罪名可如何了得。
但見太子殿下大有一副你不去別人搶著去的樣子,他還是咬牙跟上,想到這裡他心中苦澀異常,提醒道,“已經亥時了,安命侯還在綾羅閣等著呢,咱們要趕在寅時前趕回東宮,不然那群女官察覺殿下沒在宮內安寢,怕是要翻天。”
“知道了。”白衣青年淡淡開口,“急什麼,就讓安命侯好好候著,想從本宮手裡拿到東西,就要有耐心。”
他根本不急,安命侯跟勳貴爵位不同,太宗皇帝時派兵攻滅天南國,國主出城投降被押至長安,太宗皇帝為彰顯仁德,敕封這位亡國之君為安命侯,世襲罔替之下,倒也與國生息。京察在即,這代安命侯倒想插手朝中官員安排,不說自已夠不夠格,就單說你一個亡國外臣,被皇帝知道也少不了丟爵殺頭的下場。安命侯自然也不傻,他私下找到太子,想要用私邸秘寶換取這次京察的鹽道副督運使的位置。
自已作為父皇的嫡長子,從小便被當作儲君教習,十五歲便在養心殿觀政,十七歲就上手政務,此次京察更是自已親自主持,一個小小的督運使,還是副職,給就給了,雖說鹽稅暴利,但自已在其他位置安插自已人,足以把這個副安運使架空。
寒風凜冽,他那雙好看眼睛微眯,外臣就要有外臣的覺悟,想要職位,要掂量掂量自已夠不夠格。
他輕笑一聲,“擺駕綾羅閣。”
——
時間飛快,轉眼明日就是臘月二十三了,京中習俗,人們會在二十二就著手準備“請福”,就是“請福神來家裡吃飯”。一般家庭會用魚一條,肉一方,鵝一隻,“三牲”來請菩薩。而國公府自然與普通百姓家不同,除去“七牲之禮”,還有五桌席面,數百道小菜。每年謝晚雪站在旁邊看這壯觀場面,都會懷疑這麼多菩薩到底吃不吃的完。但隨之而來的繁文縟節就會讓她根本來不及更深的思考。
二十三的丑時,府內已經喧譁一片,她在睡夢中被夜溪強行喚醒,在睡眼惺忪之中就被夜溪強拉著洗漱完,換上對襟金絲青綢襖和綢緞馬面裙,就慌慌忙忙的出了門。
誰知道剛出院子就被一陣寒風吹得整個人瞬間精神抖擻不說,縮著脖子,打著寒顫,口中直呼冷啊,夜溪急得滿頭大汗,要是打一盞燈就能看到這位丫鬟頭上冒白煙,方才她見其他少爺小姐都已經在往祠堂趕,自家小姐還矇頭大睡就連忙跑回來叫她。
但誰叫自已是丫鬟命不是?她跑得飛快回到謝晚雪閨房拿出那件掛在梨木黃架上的貂領大氅,然後給謝晚雪穿上。謝晚雪這才任由夜溪拉著往祠堂跑。
祠堂位於國公府的西北角,一路上不少打燈下人步履極遞的往那邊趕,謝晚雪心裡哈哈一笑,看來不光自已晚,正當她向夜溪投去開心的眼神時,就聽到遠處兩個下人一邊往祠堂飛奔一邊說道“快點,快點,已經開始了。”謝晚雪立馬僵住自已的神色,低著頭就是跑。
這一趟數百米衝刺下來,謝晚雪雖說身體不好,但勝在從小練武,對她來說根本不算難事,可就苦了夜溪了,期間謝晚雪沒少停下來等夜溪,等兩人跑到祠堂院口時,夜溪扶著白牆喘著粗氣,謝晚雪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現在她覺得穿個大氅真是熱死了。
祠堂院裡下人們忙的焦頭爛額,許管事掐著腰站在臺階上高聲指揮著,什麼“福禮”需要放在大桶裡,豬頭的豬嘴需要朝上了,雞鵝需要曲腿跪身頭朝福神,裝著活鯉魚的盆子需要高過所有“福禮”,取自“魚躍龍門”的意思,盆裡沒水,鯉魚們跳個不停,眼睛處都粘著寫著福字的紅紙。那些煮熟後的“福禮”上都插著筷子,這是方便福神食用。
謝晚雪見這場面就知道還沒開始,她心中長舒一口氣,也不免埋怨剛才那兩個下人。等夜溪緩了一會兒,謝晚雪這才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進去,夜溪打量了幾眼謝晚雪的衣著,見沒有出現紕漏,這才點點頭跟著謝晚雪進入院子。
祠堂明黃色琉璃瓦,硃紅色的牆,跟皇城規格一般,這倒不是說輔國公府有逾越之舉,相反這是太祖皇帝特命的,歷代輔國公靈位都在這裡,雕樑畫棟,皆是皇家規格。
下人們見是謝晚雪,紛紛行禮口稱“二小姐。”謝晚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她環顧四周想要找到自已的位置。
“四妹,這裡!”一聲高呼,謝晚雪尋聲看去,見謝明折正站在正東的檯面上朝著她打招呼,身旁站著的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們,她扭頭對身後的夜溪說:“你先去忙吧,我自已過去。”
她往檯面走去,等她走近,謝明均笑著打趣道:“你怎麼又起晚了,方才我看到夜溪那丫頭往你院子狂奔,我就跟明折說,想必晚雪又沒起,他還不信呢。”
謝明均穿著藍色官袍,頭戴烏紗帽,腰間掛著銀魚袋,這張臉配著這身威嚴板正的官袍,有種說不出的英氣,他是蔭官,父親謝英用軍功為他賺來的鴻臚寺少卿,從四品,我朝九寺沒有實權,所以被皇帝拿來蔭官了。
謝晚雪被看穿有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
謝明均對著身旁的謝明折攤開手,挑了挑眉,“掏錢,別耍賴。”
謝明折一臉不爽從腰間錦囊中摸出拇指大小的碎銀擱到謝明均手心,放完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拍著謝晚雪肩膀,“下次給你三哥爭點氣,你不會就說你起了,幹嘛一副心虛的樣子看著他,他唬你的。”
謝晚雪這才明白這兩人拿自已打賭呢,她給兩人一人賞一個白眼,嘟囔一句“無聊。”就轉身去找謝靈繁說話了。
隨著鐘響三聲,整個院子裡瞬間鴉雀無聲,謝晚雪也連忙站好,這時院口輔國公謝英穿著緋紅鬥牛服,一品官服相當好看,他身旁的吳氏穿著二品誥命服,兩人並肩而進,謝英後面跟著四個小妾。
謝英與吳氏在祠堂門前的臺階下站定,許管事高喝一聲“請福神!”
就代表著儀式開始,下人們上前進入祠堂把碗,筷,酒盅擺好,把院中的福禮往祠堂內搬去放在中間,屋內放著數張大桌子。正東位置放著請來的菩薩,菩薩面前放著一張方桌,方桌的右邊放著刀,左邊放著雞血和鴨血。這些肉食都放在方桌上,只有肉食怎麼行,這就輪到一碟碟素菜放在方桌下尾,因忌五葷,所以這些素菜多是木耳、豆腐、芹菜之類。
這張方桌夠長,青燈列成兩排,在最前的燈旁放著六杯清酒,總不能不讓菩薩喝酒不是?在酒杯後又放著兩盞茶,這是給菩薩清口和解渴用的。
除去這些菜餚,還有荔枝,桂子,核桃,紅棗為四乾果,橘子,木瓜,蓮藕,梨為四水果,供菩薩解膩……
謝晚雪在謝靈繁的招呼下跟在她身後,她身旁跟著穿著紅裙的謝晴序,這個妹妹瞥了她一眼,就冷哼一聲,轉頭過去。謝晚雪無奈撇嘴,看來謝晴序對她怨念挺深的。
謝明均他們站在謝英身後,謝晚雪她們站在吳氏身後,謝晚雪有些無聊的發呆。
“晴序姐,江左好玩嗎?”一位小女孩問謝晴序,這個小女孩是謝英的弟弟謝滕的小女兒謝粥粥,今年才九歲,算起來是謝晚雪的堂妹。謝英成為輔國公後,謝滕就搬出了輔國公府,這很正常,以後謝明均成為輔國公後,謝明折也要搬出去,每年只有祭祖一些事才能回來。
謝晴序捏了捏謝粥粥的臉,“好玩啊,下次去帶上你好不好?”
謝粥粥拍掌笑道:“好啊,一言為定。”
一大一小人聊的不亦樂乎。謝晚雪彷彿入定一般,眼觀鼻鼻觀心,內心希望著請福儀式快點過去,自已還能回去睡個回籠覺。
就在她閉上眼迷迷糊糊之間,覺得自已臉癢癢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爬,她睜開眼發現謝粥粥正拿著一根羽毛撓著她的臉,謝晚雪眼睛一瞪,嚇得謝粥粥連忙抽回手。
她實在不喜歡小孩,淡淡道:“你別碰我。”
謝粥粥怯生生看了她一眼,但謝晚雪根本不為所動。
“什麼金枝玉葉,碰一下就不行了。”謝晴序陰陽怪氣地說。
謝晚雪頭也不回,冷聲道:“那讓她碰你就好了。”
謝粥粥見兩位姐姐嗆著火,她站在兩人中間擺著手,“你們不要吵架。”
“你讓她管好自已的嘴,我才沒有閒心跟她吵架。”謝晚雪說道。
謝晴序瞪著眼睛,雙目噴火看著謝晚雪。
“入堂行禮!”許管事一聲吆喝,謝英與吳氏共同邁入祠堂。謝晴序這才不甘心的跟著一塊進去。
謝晚雪見祠堂燈火亮如白晝,映入眼簾的是十幾個牌位,牌位上掛著第一代輔國公的畫像。謝英和吳氏領頭跪下,呼呼啦啦的跟著跪下一片,三拜九叩。
接著謝英和吳氏起身朝福神拜去……
等儀式結束之後,已經寅末了,謝晚雪看著下人們收拾著東西,她站在院口,靠在院牆上等著夜溪出來。
謝明均這才跟謝明折說笑著走出來,兩人見謝晚雪靠在牆上一愣,“怎麼不回去?”謝明均問道。
“等夜溪。”謝晚雪回道。
“夜溪要有一會兒忙呢,你先回去睡覺吧,看你這眼袋腫的。”謝明均用手給妹妹撫著眼袋。
謝晚雪不動聲色的躲過謝明均的手,低聲道:“知道了。”
謝明均收回手,笑著說:“咱們辰時才去開慧寺,你還有一個時辰的睡覺時間,到時候我叫你。”
她點點頭,起身往院子走去。
謝明均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想些什麼,謝明折摸著竹子,“晚雪是不是太依賴你了。”
“不好嗎?”謝明均轉頭對謝明折笑著說。
誰知道謝明折一本正經的搖搖頭,全然沒有平常的玩笑意味,他認真地看著哥哥的眼睛,“不好。”
謝明均收回眼神,輕嘆一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