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扭著腰氣沖沖回家的吳寡婦,一把推開院門,回頭看見隔壁杜春花,也是杜十孃的大伯母在門口探頭探腦,沒好氣對著空氣指桑罵槐。

“兒子,娘今天教你點事,這人吶,可不能做些賊頭賊腦的事情,這孩子看見學了過去怎麼辦?老人都說,小時偷針大時偷金,都是一個道理!”

隔壁嘭的一聲。

吳寡婦翹著嘴,將在杜十娘那受得氣撒了出去,這會兒看也不看隔壁,關上門就進屋。杜文虎靠在門上嗑瓜子,“娘?怎麼就你一人回來,她呢?”

這個她自然就是指杜十娘。

吳寡婦上前將他手裡的瓜子擼了一半,一邊吐著瓜子皮,一邊將今天早上找杜十孃的事說了出來,瓜子嗑完,事也說了全。拍拍手,吳寡婦看著緊閉的房門,提了提嗓子,“人家不認我這個後孃,是我面子不夠大,可是你親爹和你可是杜十娘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總沒道理不聽吧?”

杜文虎到底是吳寡婦的親兒子,很快意會跟著吆喝,“娘,您別這麼說,十娘是我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丁,我過得怎麼樣不要緊,可我姐給王家當牛做馬那麼多年,不能就這麼算了!指不定人家在城裡已經吃香的喝辣的,想到沒人洗衣服了就喊我姐過去。我得立起來!王文既然靠我姐有了今天的成就,該我姐的,一分都不能少!”

吳寡婦挑著眉毛讚許,“你姐是個傻的,王文卻不是,只怕人家用點手段,就能甩開我們這樣的窮親戚!”

“那不能!我姐是童養媳,那我爹就是王文岳父,我是他小舅子,他讀書人要是幹得出來滅親的事,這舉人肯定也到頭了!”

杜文虎還想再說,接收到吳寡婦的示意,閉上嘴等著動靜。

“嘎吱。”

房門開啟,杜正國黑著臉,往地上啐一口,“我呸!睡了我女兒就別想賴賬。文虎,跟你娘收拾東西,明天早上就去縣衙,杜十娘是我親女兒,我要去誰敢說什麼。”

吳寡婦站在杜正國身後和杜文虎對視一眼,兩人開始收拾東西,杜文虎悄悄對著吳寡婦豎起一根大拇指,“娘,還是你這個,爹的脾氣一算一個準兒。”

吳寡婦食指點著杜文虎額頭,眉宇間滿是得意,“也不看看你娘是誰,你爹昨天當眾被駁了面子,在杜十孃家站了一天又沒等到人,早就火上心頭不想去,這會兒我沒能叫來人給他道歉,他拉不下面子,我給他一個臺階下,左右這父女都是一個杜字。”

吳寡婦給自已兒子掰扯這裡面的門道。

“再說了,我們倆說的也沒錯,好歹把人養了這麼大,怎麼能享福就忘了家裡人?你爹第一個不答應!沒有我們,哪有她杜十孃的福氣。”

杜正國坐在院子,聽著兩人在房裡嘀嘀咕咕,回頭大吼,“大男人學什麼女人嚼舌根。”

說話聲消失,緊接著就是收拾東西的細細索索聲。

杜家的盤算杜十娘不清楚,可不妨礙她現在怒火直衝天靈蓋。

六姐說,昨天剛得一個訊息,七姐上個月難產,麻癩子一家連大夫也捨不得請,六姐到了村口想進去被攔了下來,找人打聽,才知道小河村的人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到她七姐。

杜十娘蹭的一下站起,滿臉怒容,“我去小麻村,麻癩子敢不讓我見,我撕了他一家!”

杜六娘趕緊拉著杜十娘,給獵戶使了個眼神。

門一關,房子裡暗暗的,杜十娘一臉悲憤,“六姐,難道你要攔我?”

難產,不請大夫,一個月沒見人,杜十娘已經猜到她的七姐,恐怕連帶肚子裡的孩子,都一塊去了。

杜六娘抹了眼角的淚,“說什麼胡話!我為什麼攔你你不知道嗎?小麻村不比荷花村,全是麻姓的天下,他們又是出了名的吭哧一氣,就這樣沒頭沒腦的闖進去,你想過怎麼出來嗎?爹不管事,我們女人家能做什麼,七妹…..七妹是這樣的命,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娘當年還不是一樣,被爹給氣死,可你看爹還不是好好的。”

杜十娘惱怒,“杜正國他也不是我爹,被賣了我就是王家的人,和杜家沒關係。女孩子怎麼了?我不一樣能掙錢!”

杜六娘嘆口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麻癩子名聲不好,你一個女孩子,萬一受欺負,吃虧的還是你,你也不想想,到時候王文會怎麼看你?”

王文中舉的訊息已經傳遍十里八鄉,杜六娘哽咽道,“況且七妹真要有點什麼,這個時候小麻村更不會讓你進去。”

杜十娘年輕潑辣,現在滿心都是她苦命等著一個公道的七姐,一下子沒轉過彎來,“我去看七姐憑什麼攔著。”

“報復。”

低低的嗓音,帶著歲月的沉悶,杜十娘回頭看了一眼六姐夫,再看著六姐無聲點頭,心思一轉,就想明白關鍵。指甲掐緊掌心,戳破了皮也不覺得痛,想到六姐走後,七姐揹著她上山找吃的,語氣復而堅定,“我要去,就算是七姐的屍體,我背也要背出小麻村。”

杜六娘看著妹妹,半晌下定決心,拖著她的雙手,緊緊握著,“好,六姐陪你。”

杜十娘卻搖頭拒絕,“六姐你不能去,你提醒了我,這些年一直因為這後山獵物的事情,他們和六姐夫有矛盾,這會你們去,他們肯定會記恨在心。”

六姐夫年紀大了,打獵這件事只會越來越兇險,要是再加上人的算計,她不敢想象六姐到時候會怎麼樣。想了想,搶在杜六娘前開口,“我怎麼進去的,就能怎麼出來,範縣令說了明天讓我去縣衙,我要是沒到他肯定會查怎麼回事,所以我去小麻村不會有事。”

杜十娘又貼在耳邊說了幾句,拍拍六姐肩膀,將腰裡纏著的一升米拿出來。“六姐,我這一趟遠門不知道再回來是什麼時候,這些米你就收下。”

兩姐妹又抱了抱,杜十娘轉身就要走。

“等等,我和你姐夫送送你。”

杜六娘將米袋子收起來,拉著杜十娘出去,這一次,沒有走杜十娘來時的小路,而是向杏花村大路走。

一個從河邊洗衣回來的嬸子看著兩姐妹手挽手,羨慕不已,杜十娘發達了,杜六娘還會遠嗎?可惜杜家已經沒有姐妹,要不然就給她兒子上門提親去。

“喲,這不是十娘?來看你六姐來啦!去嬸子那坐坐,吃口茶,昨天剛炒的花生米,自家曬得,可香了!”

來人杜十娘不認識,只是覺得這嬸子面熟。杜六娘接過話茬,“蓮花嬸子,十娘明天就走,走前想來看看我這個六姐,等會兒還得去小麻村看我七妹。”

“這感情好啊,十娘要跟王文過好日子,到時候還能把你兩姐妹接過去。”

“這都是十娘個人修來的福氣,我這個做姐姐的沒幫上什麼忙,就不去湊人家小兩口的熱鬧,這時間也不早了,蓮花嬸子,我送送十娘,回來再跟你嘮嗑。”

“好好好,一定要來啊!”蓮花嬸子笑得合不攏嘴,快步走回家。

杜六娘拉著杜十娘向前走,“我今天一定把你要去小麻村的事情傳到周邊十里八村,不過你萬事要小心,小麻村都是渾不吝的人。”

杜十娘拍拍六姐的手,給她安慰,“多謝六姐了。我一定會小心。”

杏花村不過幾分鐘的路程,每一個和她們打招呼的,杜六娘都會停下來說說話,說杜十娘今天要去小麻村看姐姐,說明天還要去縣衙見縣令大人。

杏花村人人羨慕。

到了村外,杜六娘還想送送,杜十娘推拒,“六姐,你和六姐夫先回去,到這就行了。再往前,就是小麻村的地盤。”

“六姐沒用,連小麻村都不能陪你去,七妹那邊,你自已掂量著,保重自已要緊,別的我們在慢慢想辦法。”杜六娘說著說著又要哭。

到底是成了家的人,杜六孃的心思,杜十娘心裡都明白,好不容易有個能依靠的丈夫,真要出了什麼事,天都得塌下來。

“到小麻村有困難,可以去找一個叫麻小豹的人,他和我有幾分交情,你找他幫忙,他肯定會幫,杜七娘的訊息就是他告訴我的。”

六姐夫這一番話,讓杜十娘心裡更有譜了。對著六姐夫道了聲謝,鬆開六姐的手,轉身離開。

小麻村。

村西麻賴子家。

一個黃臉瘦皮猴急匆匆從門外進來,先到正屋轉一圈,只見到大侄子在地上玩。

“你奶你爺去哪了?”

“奶奶去割草餵雞了,爺爺和爹去了地裡,娘在後院。”七歲的大侄子圓胖,看見小叔叔張開手就想要討零嘴。

“二叔,我想吃糖。”

麻賴子以往整日遊手好閒,偷雞摸狗,得點小錢都不稀攢,經常會買點小玩意賄賂村裡的小孩給他打下手。今天小麻村辦喪事,好多人去幫忙,家裡沒什麼人,他本來要去踩點摸東西,沒想到意外得知一件事,人魂都飛了,現在哪還有心思應付侄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去,把你奶給叫回來,我去地裡喊你爺。”

大侄子一撇嘴,“不給吃的,我不去!”

麻賴子火氣上來,大耳刮子一抽,大侄子嗚哇哇的哭出聲,看著麻賴子表情驚恐,“嗚嗚,我要告訴奶,你打我!”

哭著衝出門,連自家娘聞聲從院子跑出來都沒看見。

麻大嫂見兒子哭著跑了出去,而麻賴子怒氣衝衝從正屋出來,扔下裝滿菜的簸箕,一把子衝到麻賴子旁邊,踢打哭鬧,“你做什麼打孩子!要打就衝我來!你打死我好了!來啊!打我啊!”

麻賴子火氣上頭,一腳將人踹翻在地,“安靜點!麻煩上門了都不知道!杜十孃的小相好要當官了,不想想該怎麼辦,還在這添什麼亂!趕緊進去收拾,人給弄好看點。”

麻大嫂捂著胸口,眼裡含著怨氣看著麻賴子衝出門,低著頭思量一會兒,又爬起來進了柴房。

堆滿柴火的地方,還特意空出一片位置,惡臭撲鼻,地上黃色的茅草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個老婆子躺在上面,嘴唇發紫,胸膛未見起伏,看著竟像是死了。

麻大嫂蹲下身,隨意折下一根木柴替地上那人理著花白的頭髮。

“杜十娘好命,可你沒福氣。”

說著,手伸向地上那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