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一愣,慢慢的笑容浮了上來:“高公子,你莫怪我,怪只怪你叔叔實在太冷酷無情。”“你們對天下百姓毫不留情,我叔叔何必對你們留情。”高紹全傲然一笑,睥睨眾生,道士臉上也是一紅,他說的對,他叔叔是官,他們是賊,他叔叔剿匪,他們大可以戰陣上見真章,如今卻行刺殺報復之舉,實在貽笑大方,不過,他們怎能敵過他叔叔手中如狼似虎的精銳大軍?這番報復也只能發洩在高元的侄兒身上了。

  “靈兒,上!”高紹全突然低聲一語,趁五個豪傑被他訓的無地自容放鬆戒備之時,高紹全突然不轉目光的低語,靈兒自然也反應過來,兩手一翻,便是數道白霧,這白霧碰著人的身體立刻腐蝕全身,五個豪傑相繼中招,吐血委頓在地,道士慘聲道:“好狠!”他自然認識此毒,此乃毒手醫聖翟迪成名之毒:七殺散,七殺散由七七四十九種毒物構成,每當配毒之時,就會減去一味毒物,其中變化千變萬化,每去一種毒物,解法就全然不同,因此即使知道此毒也根本沒有機會解毒。靈兒自然是翟迪高徒,她最擅長下毒,這些時日來,高紹全與她們聊天之時,也知道了她們的長處,不過下毒需要出其不意,之前五個豪傑虎視眈眈之下,靈兒根本無法出手,直到高紹全說的一番話讓他們無地自容之時,才是下手的最好機會。

  “公子,全都解決了!”靈兒拍著小手歡笑道,轉身卻發現高紹全吐出一口鮮血,緩緩的向後傾倒,雙目緊閉,臉色金紙發白,只是嘴角的一絲笑容和煦溫暖,“公子!”靈兒驚叫著抱住向後倒下的高紹全,翻開後背,一個青紫的巴掌清晰可見:“無相毒掌!”聲音顫抖而又絕望…

  “高紹全,周江浙布政司揚州府高郵州人,年二十五。”當高紹全再度醒來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雙目竟然能看見四周了,驚喜交加之下,他忍不住留戀著每一處的色彩,只是,他微微蹙眉,這樣的環境,他竟從未見過,高不見頂的屋簷,陰氣森森,而念著他的名字的那個聲音猶遠猶近,若即若離,他愣了愣,卻看見四周並無半個熟悉的人影,不管是皇城司百戶楊全,嬌俏的兩個侍女桂兒、月兒,皇城司的一眾探子,竟全無身影。高紹全疑惑的低下頭,這一瞧,竟是一身冷汗,陰森森的火光之下,他卻沒了影子。

  咬了咬牙,他用力扭了下自己的手臂,沒有半點痛覺,暗暗舒了口氣,高紹全一抹自嘲浮現:原來只是夢境啊。“高解元,你在笑什麼?”一個聲音與自己怕不只有兩三丈的距離,高紹全一驚,抬頭卻是一個整肅衣冠的中年男子,男子身不甚高,只是那威壓之重,讓他不由自主的低下了腦袋,“高解元可是覺得自己毫無痛覺,以為是場虛空大夢?”中年男子的聲音中帶了一絲笑意,那笑容如此無禮,似乎自己已然只是此人眼中的一件玩物,那中年男子又湊近了幾步,眼睛與他直視,高紹全有了一絲惱怒,雖然是夢,他亦不願受夢境中的人輕看,抬起頭來,與那雙陰森森的雙目對視,這一對視,他又是一驚,這中年男人的雙目中瞳孔竟早已擴散,更準確的說,這人的雙目早已沒有了瞳孔。“這是一個死人!”高紹全心中一震。

  一絲笑容從中年男人的唇邊散開:“不錯,朕早已是個死去多年的人了。”自稱“朕”的男人帶著一絲傲氣:“朕已駕崩千餘年了,高解元,如今你的魂魄也已出竅,按人間的說法,你實則已經死了。”

  五雷轟頂,高紹全突然覺得頭皮發麻,他不相信自己已然死了,然而環顧這四周陰氣森森的種種,全無半點人氣,倒是鬼氣森森,偌大的大殿除了這個古怪的男人之外,再無半點人蹤,而沒有痛覺…如果自己死了倒是也說得通,他神色漸漸變得古怪起來,心卻一陣陣的絞痛,父母之仇,家族之仇,難道從此就成前塵往事?甚至一碗孟婆湯喝下去,前塵盡亡,一夢百年?高紹全不甘心,他咬著唇,只感覺咬破了嘴唇也無一滴血流下,更無一絲痛感,突然之間,他很是絕望,遠大抱負皆成前世,他想大哭一場,卻根本無法發洩。

  中年人一笑:“高解元不必擔心,你之陽壽尚有數十載,此番朕招你入地府,不過是想與你聊聊。”中年人手指一點,憑空之處多了兩處坐墊,中年人也不招呼,席地而坐,而高紹全聽得自己陽壽未盡,心中也安定了許多,誰都怕死,他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大仇未報,壯志未酬,他更不願就這樣成為一具冢中枯骨,既然自己陽壽未盡,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吧,雖然這中年人威壓甚重,不過似乎並無惡意,而且此人頗有古風,也甚合自己的心意,高紹全微微抱拳一禮,亦如古人一般跪坐,與中年人相對而視。中年人道:“你這個讀書人膽子倒是不小。”他輕撫微須,沒有瞳孔的雙目似乎注視著高紹全,那種空洞而又實際威壓的眼神不禁讓高紹全起了一身疙瘩:“解元公飽覽古今,且猜猜朕是誰?”

  一絲苦笑,高紹全拱拱手:“後學晚輩不才,無法猜出陛下的尊號。”這中年人似乎慣來稱呼自己為“朕”,而天下自秦帝一六國以來,能稱“朕”的也只可能是一位帝王,這中年人威壓甚重,卻不失古人風雅,想必是一極了不起的帝王,“朕且提示一番。”中年人一笑,只是這身打扮別人自然猜不出自己的身份:“朕有天下幾四十年,初繼位本為一諸侯而已,得忠臣良將相輔,賴宗廟之靈,十年而削平天下,北逐匈奴,南平百越,收天下兵器鑄銅人於帝京。”“秦始皇!”高紹全一驚,不禁失聲道,若說有天下四十年還不能判斷出這中年人是誰,那北逐匈奴,南平百越,鑄銅人卻是再為明顯不過的提示了,這種種功業,天下也只有千古一帝秦始皇才能做到。

  秦始皇當前,高紹全自然不敢造次,他恭恭敬敬大禮拜道:“後學晚生高紹全拜見陛下。”“哦?”秦廣王一番雙目,笑道:“你們儒生不是一直說朕殘暴嗎?說朕濫殺無辜嗎?怎麼你不當面怒斥朕這個暴虐之君,反而以大禮相拜?”“腐儒之見而已。”高紹全一撇嘴,眼中盡是蔑視:“陛下深謀遠慮,深知天下初一,六國遺民尚在,用重典治國,一併宇內,若行之二十年,必天下大定,到時陛下之二世繼位,去重典、廢苛法,行養民之策,則秦之天下未嘗不能若漢之國祚悠長?惜哉,公子扶蘇卻英年早逝!”“哈哈。”秦廣王大笑,雖然種種前塵都已成往事,不過偶爾憶起當年自己死後的種種事變,後世儒生抨擊而來的罵名,他未嘗不痛徹心扉,沒想到今日卻碰到個特別的書生:“好,說的好,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朕的眼光果然不差。”

  秦廣王手又是一揮,偌大的宮殿瞬間大亮,高紹全的眼前竟呈現出一個巨大的沙盤,河北、河南、山西、山東、江浙、湖廣、京兆、三邊、江西、嶺南、關中、河西、吐蕃、大理、西域…這偌大的沙盤竟是天下形勢,秦廣王負手而立,在沙盤邊,他傲然道:“可看見華夏之萬里河山?”高紹全點點頭,只是沙盤卻突然發生了巨大變化,代表大周的綠色漸漸退卻,在東北遼東之地,紅色越來越大,漸漸有席捲關外、虎視燕山之勢,河北、河南、山東之地則色彩變幻無常,就連大理的藍色也逐漸侵襲西南,吐蕃之黃色也漸漸有阻斷河西、併吞隴右之勢,高紹全突然覺得手腳僵硬,他知道那些顏色變換代表著什麼。綠色每退卻一步,則周之江山必少一寸,紛亂的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是流賊,遼東是契丹,而大理、吐蕃也是虎視眈眈,志在蠶食,周之江山實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若是明春徵遼東不能迅速結束的話?一個念頭閃過,高紹全迅速看向了三邊,三邊在關中之北,三邊不穩早已是公開的事實,若是徵遼不能迅速結束,徵兵徵稅必在三邊,三邊連年災變,早已不堪,若是…到得那時候三邊必然大亂,而三邊一亂,則亂兵南下洗關中,取巴蜀,東進威脅山西乃至河洛京畿,而本已流賊四起的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很可能會突破兩淮防線,到時候流賊荼毒江南,莫忘了北方還有虎視眈眈的契丹!

  “哎。”秦廣王也是一聲長嘆:“朕當年以百年修為換得郭榮六十餘壽,沒想到他的子孫竟然如此不肖!”“陛下託夢應該去找當朝天子或者太子也可。”從震驚逐漸清醒過來的高紹全不置可否,“呵?”秦廣王嘲諷的一笑:“你當朕沒找過你們的天子?他的回答是什麼?是孤注一擲,這一賭注果然夠大,勝則天下太平,敗則華夏數百年無法再興,他果然是孤家寡人,寧負天下人啊!”誹謗君父之言讓高紹全很是不習慣,他自幼學的是詩書禮儀,唸的是忠君愛國,對於天平帝的種種決定,他雖無法苟同,卻也不會反駁,此時這秦廣王的話語,卻令他既感覺刺耳,又無法反駁。

  “朕腹誹你的君父,是不是心裡很不是滋味?”秦廣王畢竟是冥界之尊,一眼就看出了高紹全的想法,也讓高紹全有種無法掙脫的束縛:“當年陳勝吳廣之流照樣敢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這讀聖賢書的,卻是滿肚子的忠君報國啊。”陳勝吳廣正是亡秦之天下的始作俑者,然而聽得秦廣王話語中,卻並無不甘與氣憤,反而似乎帶點讚賞,這是亡國之君的態度嗎?高紹全有點疑惑,秦廣王卻是一笑:“你們前朝的那位太宗皇帝常說的一句話可還記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貞觀政要》他這樣的讀書人根本不陌生,唐太宗以一州之地舉兵反暴隋,百戰成功,登基後深感隋末流民的力量,唐太宗時常警醒自己,勿忘隋亡教訓,兢兢業業,君明臣賢,遂有貞觀之治,“對呀。”秦廣王頷首道:“朕之秦就是舟,朕之民即是水,朕之秦讓民活不下去,即位賊,民之賊也,害民之賊者,雖匹夫亦可振劍誅之,朕不恨陳勝吳廣,朕恨的是害民之賊而已。”

  民之賊也,害民之賊,如同一把利劍震撼著高紹全的心靈,這些天來,他看到過大野澤裡那些憨厚的所謂流賊,他也看到過橫徵暴斂的所謂官府,他見到過分糧救活細民無數的巨寇,他也見到過窮奢極欲、害民如草芥的世家,誰是賊?誰是寇?誰是官?誰是君?他一直有些迷茫,直到這“害民之賊”如當頭一棒擊中自己之時,高紹全才第一次感覺到心靈的震撼。秦廣王見得高紹全如大夢初醒,突然一笑:“既然明白了,那你且回吧。”揮了揮手,身周的一切似乎迅速遠離了自己,高紹全幾度試圖抓住什麼,卻如白駒過隙般退卻,南柯一夢,似醒非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