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林透葉,撒在青石階上。

他們來到封淵的住處,一間小小的房舍,裡面亮著暖燈。

桑落推門而入,江懷夕緊隨其後。

房中陳設很是簡陋,一榻一矮几,几上燃著照明用的萬年燭。

另有方桌一張,長凳兩條,桌上放著褐色陶瓷茶壺。

桑落方才已來瞧過兩次,他行至榻邊,把人從棉被中扒拉出來,解開封淵帶血的半舊薄衫,露出猙獰的傷口,“師尊,您看!”

江懷夕近前,彎腰望去,那人滿身是傷,大大小小傷口無數。

特別是左手臂,一片血肉模糊。

最糟糕的那處在前胸,新舊刀傷縱橫交錯,層層疊疊,紅紅黑黑,那塊皮肉竟無一處完好。

被褥陷下去一些,江懷夕落坐在床沿,不禁露出憐憫之意。

他指著榻上的人轉頭問桑落:“為何這般嚴重?”

桑落眼眶微紅,單膝跪下拱手道:“請恕徒兒無禮。師弟本就心口舊疾未愈,是您硬要他去秘境,斬妖狼取妖丹入藥。”

江懷夕聞言,心中恐慌不安。

這麼想來,封淵倒有可能是開掛之人。

見床上之人顏色如雪,雙頰潮紅,神色昏沉,擰著濃眉,嘴唇起皮乾裂,額間冷汗涔涔。

這…應該是傷口感染了吧。

江懷夕順手接過桑落遞來的玉瓶,倒出幾顆靈丹,剛把藥放入封淵嘴裡,這人便痙攣著身體突然睜開了雙眼。

封淵使用禁術,顛倒乾坤,剛剛甦醒,一時分不清此間是夢境,還是心魔幻境。

他猛地坐起身,潛意識一把將人推開,連忙側身吐出口中的丹藥,“呸呸”幾聲。

待封淵抬頭看清楚是誰後,他的眼尾迅速暈染上薄紅,一雙美目死死地盯著眼前之人,像是在看前世的仇人般。

江懷夕猝不及防,身體被推得往後仰了仰。

他凝眸看向封淵,小徒弟漆黑的桃花眼中如幽幽深潭一般,盛滿了莫名的寒意與恨意,他便愣在當下。

老天啊!不至於吧?

好歹也是師徒關係。

桑落瞧著封淵吐在地上的丹藥,向前兩步急道:“師弟,你怎麼把藥吐了?是我請師尊賜靈丹給你的。”

“師兄?”

封淵有瞬間的僵硬,他沙啞著聲音喊出口後,低頭看了看疼痛感明顯的前胸和手臂,五指握成拳,不發一言。

他面上不顯,心中暗沉吟。

想來他已成功奪舍已身,回到了八百年前的雲霄仙宗。

只是,他奪舍自己的年歲沒有掌握好,大約來早了那麼幾年。

這會子,他還未叛出師門,仍有個疼他的師兄在。

——沒錯,他是封淵。

但又不是此時的封淵,而是來自於後世修羅魔君的神魂。

八百年後已是大乘期的他,本不願出此下策。

可他預感大劫將至,前番數次入定,心神不寧,識海深處竟窺探到他藏有心魔。

飛昇在即,這對於渡劫的修仙大能來說,可是致命的危險。

倘若天道不容,輕則瘋傻癲狂,意識混沌;重則魂滅道消,化為虛無。

修羅魔君思前想後,決定不冒此險。

他另闢蹊徑,參破禁書,故而用法咒奪舍了自己年輕時候的肉身,魔君的肉身則在重重結界中閉死關。

他還留了一絲神魂在肉身上。

待他了卻此件事,斬除心魔之際,再顛倒時空,神魂回到八百年後的修羅魔君體內。

屆時,將飛仙有望。

一室寂靜,針落可聞。

師徒倆雙雙看著沉默的封淵,不禁互瞧了一眼,似是都不明所以。

方才,江懷夕有被封淵嚇到。

自出孃胎後,他就長得乖巧伶俐,家人視他為掌中寶,老師同學都喜愛他,從未面對過這種狠厲的眼神。

江懷夕定了定神,淺笑道:“徒兒莫怕,這是回靈丹,這是生肌丹,為師吃給你看。”

他分別倒出兩粒在手心,素手捻起藥丸放入桃花瓣一樣的朱唇中,喉結滾動,嚥下後再伸手將丹藥遞給封淵,展開的五指修長細膩,白玉瓶靜置在掌中。

數百年不曾見,師尊的音容笑貌,修羅魔君早已漸漸淡忘。

封淵不動聲色,細看江懷夕這張風姿出眾的臉。

柏雅仙君披著雪白的衣袍,如披著一身清冷的月光,滿頭青絲垂腰不及束起。

在封淵年少時,印象中的師尊姿態俊雅,猶如林間挺拔的翠竹,高節且帶韌。

白花搖鳳影,凜稟霜前意。

封淵在心裡無聲地吶喊:“我的好師尊,別來無恙!”

他用牙齒輕咬著口腔內壁,壓下暗湧的恨意,斂下眼眸,淡淡地說:“多謝師尊。”

最終,封淵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接過了對方掌中的玉瓶。

江懷夕見狀,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屈指收回了手。

兩息後,等江懷夕再抬眼看封淵,這小徒弟還是像木頭人一樣垂眸坐著,很是疏離。

江懷夕心想,要不要再接再厲,刷一波好感度?

他站起身來,視線掃了一圈陋室後,斟酌著開口:“以前是為師不好,如今我已想通,不必再取血煉丹。”

封淵:???

江懷夕見小徒弟驚疑地抬起頭,他繼續和善的溫言道:“等你過幾天身體好轉些,就搬來明月峰住。”

封淵:……

封淵以為江懷夕賊心不死,又舊事重提,本想馬上拒絕。

但他轉念一想,今非昔比,近水樓臺更可方便行事。

江懷夕見封淵又是半天不吱聲,他默默地給自己點了根蠟。

怎麼回事?

老子上趕著拍馬屁半點用沒有,那咋整?

江懷夕肅容瞎掰道:“你不願?難道徒兒想讓門下眾人,編排為師苛責於你不成?”

這頂帽子扣得委實有點大。

桑落在旁邊急得直跺腳,他對著封淵擠眉弄眼,偏這師弟並未抬眼看他。

桑落到底忍不住,火急火燎道:“師弟,愣著作甚?這麼好的事,你趕緊答應啊!”

江懷夕轉頭觀大徒弟的神情,倒不像是虛偽之人,心下便寬慰不少。

他朗聲道:“桑落,你也搬過來。東西廂房一人一間,正好。”

桑落一聽,連忙雙膝跪地磕頭謝師恩。

他喜不自勝,作為弟子這可是莫大的殊榮,言說日後必定會更加用心侍奉師尊。

作為現代人,江懷夕被桑落這大禮嚇了一跳。

他立刻拉著桑落起來,拍了兩下對方結實的手臂,笑說:“徒兒無需介懷,小事一樁。”

封淵依舊坐著,冷眼旁觀,像是事不關己。

他猜不透,師尊怎麼突然間變得和顏悅色起來,難道這人修真悟道了?!

封淵拱手敷衍道:“弟子謹遵師命。”

江懷夕和桑落站在床邊,盯著封淵把靈丹吃下,並囑咐他好生歇息,師徒倆便自行離開了。

天還未明,封淵看著手中的玉瓶靜默片刻,嘴角慢慢牽起一絲冷笑,“哼!”

靈丹入口即化,一股涼意順著咽喉而下,慢慢地盈滿了全身經脈。

他翻身下榻走至蓮花蒲團邊,盤腿坐下調息,試著驅動體內靈力。

修羅魔君畢竟是神魂穿越時空,他想知道本尊強大的修為,在弱冠的封淵身上能施展幾成。

行至周身,靈力攢動,除去外傷的因素,尚可施展魔君修為的六七成,應是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