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將何家更換姓名暫時安置在執明府不遠的百家巷之中,憑孫家查到府中在其中作梗為難也是容易至極,未免節外生枝,府中特意又派裡幾個人暗中駐守。

嵇霰去往何家路上,仔細留心著是否有人尾隨,好在身後並沒有什麼尾巴,不過到何家門口又見到一群意想不到的人。

一行五位女子,看著打扮卻像是三群絕無可能有交集的人,無一處不透露著怪異。為首的是個官夫人裝扮的女子,她正對著罩著帷帽的女子說些什麼,幾步遠處站著三個衣著簡樸卻妝容細緻到濃妝豔抹的女子,官夫人眼神流轉之際瞥見嵇霰,當即按捺住驚喜上前拜見:“行官。”

嵇霰當即認出此人是與自己一道入府的往日同僚符蘭,猶豫著將人扶起,心中有些疑慮卻面上不顯,扯出幾分笑意邀人進了小宅再理論。

符蘭也知自己一行人點眼得很,當下贊同。

嵇霰敲開了門,開門的是何大,那往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趕忙放下簸箕請嵇霰進門,嵇霰應答一聲,回首又請那五人入內。

在院子裡玩耍的三個孩子被趕進小屋裡,何大又忙亂地喊著自己媳婦斟茶:“嵇大人來了,快燒茶去。”

何大嫂聞言從稍大些的堂屋裡出來迎接,嵇霰叫他們別忙活,自己只過來瞧一瞧,不過先要佔用堂屋片刻,容她與這幾位客人說會兒話。

何家夫婦並無不從,相攜著去了孩子們在的那屋。

嵇霰方要坐下,正抬手請符蘭等人一同入座,站在符蘭以及帶著幃帽女子身後的三人兀然跪下。

若說嵇霰方才猜測這三名女子的身份,現如今是確信無疑了,她不問什麼,起身叫三人起來再說,不禁腹誹,符蘭這位老友定然不只為了敘舊就莽撞如此。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終還是得符蘭首肯後這才起身:“我等是走投無路了才請霜姐姐和符夫人找到府中請求庇佑的,若是大人不幫我們,我們大概是活不成了。”

嵇霰坐下後抬眼望向符蘭,示意這是何故,符蘭並未說,向著跪著的那三位點頭而已。

三個女子應聲,或擼起袖子或半開衣裳露出後背與嵇霰面前,無一例外,如雪肌膚上不是青紫便是鞭痕,可怖得很。

嵇霰叫她們攏起衣裳:“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是否記得徐姑娘和孫五爺在硯渠上起爭執一事,當晚我們姐妹五個就是在五爺船上服侍的幾個,”這幾位姑娘並非官妓,都是硯渠濡月坊裡賣身給鴇母的姑娘,因相貌、才情都不錯,平日裡只服侍些達官貴人,孫明鏡便是其中之一。

“懇請大人救救我們姐妹,也請大人為玉娘姐姐伸冤。”

三人說完還要再磕頭,嵇霰道:“慢,你們貿然來求,也要訴清原委,我才有頭緒,才知我到底能不能幫。別急著拜,說明白了先。”

正如傳聞所言,玉娘確是濡月坊中人,只不過卻與龐尚德並無私情,她賣藝並不賣身,在風月場上少見是真,卻並不是毫無例外。追根溯源,玉孃的母親與她鴇母曾是舊相識,同是歡場中人,自然惺惺相惜。

玉孃的母親二十三四的年紀時顏色正好,遇見一富商為她贖身,說是要帶她回家安穩餘生,豈知這富商家中早有了夫人,那夫人得知丈夫在京都安置房產、安置外室,豈能輕饒?知信後從家鄉趕到京城叫丈夫發落了這娘倆,誰知那富商將玉娘母親的賣身契給了人牙子,連同不足兩歲的玉娘也一同發賣了。

短短三年,再見以往的姐妹成了鴇母,還將自己買下,玉娘母親悲喜交加在因玉娘父親毫無作為急火攻心之下羞憤離世,獨留女兒玉娘與昔日姐妹作伴。

那鴇母膝下並無一子半女,日日被人喚做“媽媽”,可從未做過誰的母親,自玉娘母親去世後倒真將她當作了親女一般教養,見她對琵琶感興趣,鴇母更是將自己昔年所學傾囊相授,更是請了師傅來教導,多年學習,玉孃的琵琶說司機京中數一數二的也不為過。

龐尚德是說過要將玉娘贖出去,不過也是一曲罷後的玩笑之言,並非傳聞之中玉娘心繫於他、為他守節,可孫明鏡卻以此為藉口到了家丁護院硬奪了玉娘去,凌辱之後,還將人衣不蔽體得扔在了濡月坊門前。

鴇母雖有心有力救玉娘,可玉娘羞憤難當,心病難醫,床榻彌留半月便去世。

面前這三位本也是濡月坊中人,玉娘身前,她們是極看不慣她的做派,都是妓子,憑什麼唯她清白,可玉娘死後,她們也是拿出自己的賣身錢給玉娘添置了棺槨,淪落風塵的都是苦命人,何苦再論誰更苦呢?

孫諼回京後,孫明鏡多有收斂,平日裡對陪侍的女子非打即罵,她們也是人,也知疼痛,憶起當日風波,這才託人請到府中。

嵇霰聽罷,沉吟片刻後方道:“幾位姑娘先請回去吧,此事容我回去與她們商議商議,我定然讓符蘭給眾位一個答覆。”

“嵇大人,她們本就投訴無門,何苦推脫再議,不如當即告知她們這是痴心妄想,徹底絕滅她們的念頭。”

聞言,三個女子又重重跪下開始哭訴,符蘭有些為難地看著嵇霰,又望向身邊帶著帷帽的女子。

嵇霰不可能與這三人說太多,語氣淡然卻叫人信服:“孫侯尚在家中,孫明鏡還需忌憚些,即便他來找,應對即可,來日可待,諸位可明白我的意思?來日可待。”

無憑無據的期許本不可信,可嵇霰說得太過篤定,三人也只能信她。

“若實在支撐不住,亦可去執明府尋我。”苦痛不能減少,保她們一命並非無能為力。

三人得到應允後便自行離開了,嵇霰有些輕快,索性開門見山:“蘭姑,你我熟識多年,應該坦誠相待才是,特地帶著降霜姑娘來到底是為何?”

符蘭伸手請身邊那人:“吳姑娘請坐吧。”

嵇霰在執明府中可比降霜成名早得很,從未聽過她真多姓名,今日才知原來她原來姓吳,倒是和幾月前被召回的新貴吳家同姓,也不知是否同宗同源,這便是同姓不同命吧。

降霜施施然坐下,儀態並不似剛才女子妖嬈,一舉一動端莊:“方才降霜言語過分激烈了,還請大人恕罪。”

“無妨,不知姑娘特意找了蘭姑引薦所為何事。”

此時符蘭也坐下來,唇角含笑,頗有幾分當年運籌帷幄的影子:“加碼。”

嵇霰疑惑。

摘下幃帽,露出那張滿布劃痕、見之膽寒的臉,無視嵇霰過分驚詫的神情,降霜從袖中拿出一枚小小長命鎖遞給嵇霰:“我願為執明府、為長孫大人驅策。”

“這是何意,”那黃金看著雖小,卻著實有些分量,工藝也是十分好,想來贈送之人也是下了本的,鎖的正面陽刻了兩句平素的吉祥話,倒是個好東西,“可這東西拿來賄賂我?那是不能如你的意了。”

降霜淡然一笑:“長孫大人治下甚嚴,嵇大人怎可能犯這種不入流的錯?這個長命鎖是萍襄吳家的,家中每每添新丁,便為孩子打造一個這樣的。這個,是我出生後祖父為我親手戴的。”

萍襄吳家就算被貶,也是世家大族,如何能讓族中女兒流落風塵?

“大人應該記得吳家離開前走丟了一個女兒,如果不是不慎走丟而是被獻於他人呢?我說的是真的,鎖也是真的,大人不信可以去求證,您身邊不正是一個和吳家親近的小徐姑娘嗎?”降霜指尖撫過年久失色的紅繩。

嵇霰問:“那姑娘想要什麼呢?”

降霜眼神從那鎖住自己前半生的金子上挪開:“我能為執明府籠絡住吳家,徐姑娘雖與吳家交好卻不穩固,但只要有我這個秘密,吳家總會顧著家族榮辱。”

嵇霰又問了一遍:“姑娘到底想要什麼?”

“我要的,大人許不了,唯有長孫才能給。”

降霜的眼神實在清明,嵇霰不會看錯她的恨意和野心,只可惜她是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女子,否則想必那樣的家世也會有所裨益才是,至少不會落得如此下場。